请客

除了星星点点的鞭炮还不时这里那里不甘心地响着，人们踩着炮皮儿铺成的红红的厚厚的地毯，抬头望着大红的横幅“王双中金榜题名”，一边交口称赞着，一边踏入饭店大门，寻找自己的位子去。

双中爸眉开眼笑，双中妈粉面含春，一左一右门神似的立在饭店门口，接迎着前来贺喜的人们，一面神定气闲地搭话。

“三姨，三姨夫，这边来，这边来。——二大娘，俺大爷呢？好好，你先过来坐，过来坐。——小峰，快点把茶水斟上，仔细一点，别烫着喽。……哎，来就是了，别客气，热闹热闹，咱还差那两个钱嘛！”

“双中爸，儿子出息了！你两口算熬出来了。”

“熬出来了。还是孩子争气。——来，给烟，点上点上……”

…………

不多时间，沾亲带故的人们齐聚一堂，喜气洋洋。大家七嘴八舌地讲着邻里长短，夹杂着对双中一家的祝福。大家议论着，瞅着，都在不由自主地找一个人——双中的二姑，凤华。

“咦？凤华应该来的！怎么没有看见？”

“她最应该来。双中爹娘打工，硬是把他扔给了凤华照管，吃喝拉撒睡整整三年，得操多少心！”

“嘘！——听说双中爸妈生凤华的气？没叫她……”

“怎么回事？——咦？那刚刚进门的，不就是凤华？”

凤华提着一大包东西进来了，冷若冰霜，见谁也不打招呼，直奔正在宴席上殷勤侍候的双中爸妈而去。

“哥，嫂子，双中考上学请客，怎么也不通知我一声？”

沉浸在喜悦中的双中爸妈吓了一跳，赶紧转过身来，见是凤华，先是不尴不尬了一下，随即变得若无其事，一脸不屑。

“请你？哼！我倒想请你，可我这心里痛啊！”双中妈说着说着就发作了，“我那可怜的双中，你们是怎样待他的啊？……”

双中闻讯也跑了过来，连忙扶住哭泣的妈妈，扭着头狠狠地对二姑说：“你走吧，这里不欢迎你！”

凤华的心冰凉冰凉的，从里到外冒着冷气。三年的付出化成了冰刀霜剑，朝着自己扑面而来。她知道嫂子小心性，知道哥哥惧内，没想到这侄子还是个白眼狼。她努力控制住自己的哆嗦，含着泪打开礼盒，放在附近的桌上，恨恨地看着亲哥哥双中爸：

“知道双中考上了，我赶紧取了一万块钱，又买些东西送来，正巧赶上请客，反而把我当成了外人……”

说着说着，她的眼泪就夺眶而出了。凤华不敢在这儿放声大哭，转身就要落荒而逃。

心已动，身欲行，凤华的一只手被人攥住了：“闺女，你哪里去？就在这儿，坐下！”

是老支书。他年过半百，一脸正气，正怒气冲冲地站在跟前呢。老支书一扭头：“老婆子，抽张餐巾纸，给咱闺女擦擦泪。先坐下，坐下说。”

凤华见到了知心的老支书，疲惫的心灵马上找到了可以依靠的峭壁，满腔的委屈变成了静静流淌的小河，抽抽噎噎地坐下了。双中扶着妈妈也想坐下，半掩半遮地聆听训示。就听得一声暴喝：“双中爸妈，还有那混账小子，谁让你们坐下的？都给我站好了！听着——”

三个人屁股上着了火似的，赶紧立正稍息，大气不敢喘一口。

老支书一摆头，朝向双中：“来，小子，你先说：你这三年上学，在哪里吃？在哪里住？”

双中看了二姑一眼，指了指她，低着头，不放声。

“这三年里，你二姑缺了你的吃？缺了你的喝？缺了你的住？缺了你的穿？冬天冻着你了吗？夏天热坏你了吗？有病给你看了吗？学校开家长会她去了吗？老师找家长她接待了吗？……小子。凭着良心，要说实话！”

大家都看着双中，目光像针尖似的落了他一身。双中浑身开始痒痒，也不敢伸手挠挠；想缩小自己的身形，让大家抓撒不着，可又没有那能耐。他不敢否认这一切，想一一承认又心有不甘。他就是嫌弃二姑对他太严厉了。好吃好喝待他，他觉得天经地义。谁还不犯点错误？凭什么就疾言厉色，挖根不止，有时还要捶打几下，虽然不疼，但心痛呀！你又不是我爸妈，哪有什么权力惩戒我呀？三年过去了，所有的好都随风飘散了，归为尘土了，唯有那几声怒责和打骂，冰冻在心底，越来越硬，成了一个铁疙瘩。

得到双中还算实事求是的回答，老支书把脸转向了他的爹娘：“你们两口说说，凤华这三年付出的多不多？”

双中妈刚想节外生枝，一眼瞧见老支书吹胡子瞪眼睛，想好的话顿时化成了气泡，消失在咽喉里，只好老老实实地承认了事实。

老支书把脸转向了众人：“大伙说说，这三年里，咱们凤华，有没有功劳？”

一石激起千层浪。众人打开了话匣子，纷纷发言，各有所指，如星星点灯，闪烁在每个人的心胸。

“多亏了凤华，照料了孩子这三年。”

“没有凤华那家教，还指望咱这鸡窝里能飞出凤凰？”

“凤华把侄子当儿子养，可这侄子却不把她当妈，连哥嫂也养成了仇家！”

“干地里拾鱼，还挑肥拣瘦！……”

…………

听着大家夹枪带棒的议论，看着双中爸妈羞得无地自容，今天这个特殊的场合，老支书觉得适合而止，便拍了拍手。等大伙静下来，老支书提议：

“今天，咱们凤华应该是贵宾，坐首席大客！大家同意不同意？”

“同意！就应该这样安排！”不少人欢呼着站了起来，连推带搡，把泪痕未干忸忸怩怩的凤华簇拥到首席去了。老支书走了几步，站在高处，声如洪钟，红光满面。

“今天，是双中家的大喜日子，也是咱们村里的大喜日子。希望今后，咱们村里能够一步步好起来，会做人，会做事，积极肯干，争先创优，人前背后，都能让人伸出大拇指点赞！大家说好不好？”

“好！”

“下面准备开席！首席凤华这儿，由我和双中爸妈作陪，其他的大家随意吧。——双中，今天你金榜题名了，但来贺喜的都是你的亲朋故友长辈，你是我们大家肩扛手抬把你送出去的，出去了不要忘了本，不要忘了你的二姑，不要忘了你的家乡！”

“明白了，爷爷。”双中一改往昔的骄气，低眉顺眼地答道。

“明白了就好，小子！不管到哪，无论将来干什么，首先要做的是做人！人都不会做，别人会骂你不是人！——好了，今天该你跑腿，侍候大家吃好喝好。——后厨，上菜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