丝瓜络

梁医生这人哪儿都好，逢人说话笑眯眯，见人有困难能帮则帮，不管谁有头疼脑热，无论白天还是黑夜，只要找上门了，还是老八路作风，视治病救人为自己最高天职，立马行动，每每投入十分的精力和脑力，尽心尽责地为四邻乡里看病，哪怕雨骤风狂，哪怕分文没有，他乐意。乡村四邻提起他，都伸大拇指，佩服的五体投地。

可是有一样，这老爷子见不得别人说中医不好，急眼了和你吹胡子瞪眼睛，骂你不识传统瑰宝，枉为华夏子孙。时间一长，大家都晓得了他的脾味，见面就顺着他说话。

“老爷子，早啊！今年你满园里丝瓜长得不错呀！”

“看看，这瓜秧，多旺！一天窜一尺多，三头六臂地长。啧啧，看这汁水，掐尖淖一下，包个饺子，那叫一个美！还补养身体，这丝瓜，老丝瓜络……”

听老爷子扯个话头滔滔不绝，剪不断，理还乱，这人赶紧找个借口，打哈哈离开。梁医生悻悻地住了口，摇着头叹息：“真是有眼不识金镶玉！”

孙子小梁从小顽劣无常，磕磕碰碰是常有的事。梁医生没少往家划拉中草药，挑挑剪剪，捶捶打打，蒸蒸烤烤，碾碾切切，进行一系列的加工和炮制，让孙子敷上，敷上，喝下去，喝下去，一路总算有惊无险，平平安安地长大了。所以，后来梁医生力主他学习中医的时候，小梁也没怎么反对，就半推半就地考上了中医本硕七年连读。

进了校门才知道，中医里面的学问大着呢。从《神农本草经》到《本草纲目》，从《针灸甲乙经》到《频湖脉学》，从《伤寒杂病论》到《温病条辨》，小时候曾经耳濡目染的小梁子渐次走进了花坞深处，“乱花渐欲迷人眼，浅草才能没马蹄”，他闻所未闻，眼界大开，不断学有心得的同时，又为爷爷对中医的执著迷惑不解：一个老八路，土包子一个，根本不懂得什么张仲景华佗李时珍王叔和的，怎么像对待梦中情人似的，一心一意守护着中草药，并且还常常有自己的独到见解，能够歪打正着呢？

放暑假了，小梁子陪着爷爷修理院子里的花花草草，配制能够搜集到的中草药。难得孙子在眼前这么勤快，听说听道，梁医生指使得他团团转，忙得不亦乐乎。兴之所至，老爷子又打开了话匣子，不厌其烦地给孙子解说其貌不扬的中草药的奥妙。

“看这是什么？蒲公英，也叫婆婆丁，黄花地丁。治什么病？清热解毒。你知道这四个字什么意思吗？——你感冒发烧了，有病毒，有热，能解；吃坏肚子了，上吐下泻，也能解；肠胃不舒服，睡眠不好，把青青嫩叶做成汤，或者蘸酱吃上两盘，很快就有效果……

“你看姜，姜皮，生姜，干姜，炮姜，用处大着呢，用的节气不一样，时辰不一样，效果还可能大相径庭，南辕北辙……”

小梁子听得连连称是，他觉得爷爷太了不起了，懂得这么多！他不明白地问：“那爷爷，你在院子里种这么多丝瓜干什么，也是为了入药吗？”

“丝瓜秧能吃，丝瓜能吃，丝瓜秧、丝瓜络还能入药。一看见它，我就想起了过去的战斗岁月，要不是丝瓜救了我，我哪能活到现在！还学会了给人看病？——为什么不种它呢？长得多快！入眼都是绿色。”

“哦！爷爷，你和丝瓜还有这么深的缘份哪？”

“是啊。”梁医生点点头，悠悠往事又浮现在眼前。

当年的梁医生是个团长，带领队伍在山区转移时，遭遇了敌人的伏击。由于敌众我寡，加上地势不利，战局一直十分被动。后来他们想方设法向外突围，大部分都冲出去了，梁团长带领几个战士断后，边打边撤，准备快速离开此地时，一颗子弹飞来，直接射穿了梁团长的左胸，鲜血一时狂涌出来，瞬间染红了军装。他倒下了，很快就昏迷不醒。大家围着他，全都束手无策，只能眼睁睁看着死神向他招手。为了保存有生力量，大家把能够找到的树叶树枝收集起来，全部堆在梁团长身上，掩盖好他的身体，并做好标志，准备不久回来好好埋葬他。

就在他中枪倒地的那个山坡旁边，有一个小村庄，战争糟蹋了人们的庄稼，好在老天有眼，不少村民靠着到山上挖一些草药卖来维持生计。此起彼伏的枪声听得村民胆战心惊，全村一片沉寂。风平浪静了许久，天色已晚，才有几个大胆的人上山采药，准备换取第二天裹腹的口粮。

老大娘就是这样碰巧遇到了他。起初老人吓了一跳，正待匆匆离开，无意中又瞥了一眼，发现有些不对劲，摸一摸还有微弱的喘气，知道一时不要紧，连忙找两个年轻人抬回家中。家徒四壁，空空如也，怎样才能给他疗伤呢？好在老大娘常年挖中草药，懂得一点皮毛，于是先烧了一壶水，擦洗伤口之后再用热水消毒。根据梁团长现在的情况和伤口的位置，老大娘判断，子弹应该是从肺叶和心脏之间的空隙穿过去的，现在已经化脓生蛆了。老大娘把自己缝补衣服的针找来，用火烧红，将蛆虫一根一根挑走，然后把草木灰直接撒在伤口上。慢慢的，伤口不再冒血和流脓了。

梁团长渐渐醒转了过来，在老大娘的指导下，积极配合治疗。条件太艰苦了，几乎是一无所有。外面的烂肉用剪刀能够剪下来，梁团长咬碎了筷子也不吭声。可是伤口内部怎么办呢？有烂肉，肯定有脓血和蛆虫，不清理出来，将来还是个问题。见多识广的老大娘就把丝瓜络剪成一条一条的，放进满是草药的汤里沸煮，待药水浸遍了丝瓜络之后拿出来晒干，再一点点塞进梁团长的伤口里，慢慢清理里面的烂肉。

那种疼痛，比铁刷子从身上掠过还甚之。梁团长两眼直冒金星，从骨髓里面一丝丝向外抽气，筷子咬碎了一节又一节，小木棍咬碎了一根又一根，思绪断了片又接上，接上又断了片儿。但军人的信念和意志，比铁还硬，比钢还强，硬是坚持了下去。随着一次次的探入擦洗，在丝瓜络的小孔里，一些黑紫的血块和一些蠢蠢欲动的东西带了出来。大汗淋漓的老大娘和大汗淋漓的梁团长都看到了希望，相互鼓励着每天重复地清洗。

……

小梁子听得心惊肉跳，欲罢不能。真没想到，爷爷还有如此惊险曲折的人生闯场，毫不起眼的丝瓜络把爷爷从鬼门关拉了回来，又拉向了悬壶济世的另一个战场。他一面感叹着中草药的奥秘莫测，一边又若有所思地问道：

“那爷爷，你后来没有再去看看那位老大娘？”

“傻孩子，你还真的不明白？——你那过世的老奶奶就是那位老大娘！”

“什么？”小梁子一时反应不过来，一脸不解。

“后来，我就把她接到身边，一块住了，当作亲生母亲养老送终。”

“那，我的亲老爷爷，亲老奶奶呢？”

“我倒想伺候他们后半生，可上天没给我机会啊！——所以啊，珍惜现在的生活吧，把握好学习中医的机会吧。里面可大有文章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