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能跟你去

月到中秋分外明。天上月圆，人间月半，年年月半盼月圆，这是中国人亘古不变的期盼：中秋佳节，合家团聚。德刚下了班匆匆往家赶，想着今天岳父岳母过来一起吃饭，不知老婆媛媛准备了什么菜品？看来自己要摩拳擦掌，进厨房一展身手了！

提着两个礼盒进了家门。咦？不对呀！怎么听不见丈母娘的大嗓门？也没有老丈人故作矜持的身影？媛媛是他肚里的蛔虫，看那东张西望满腹狐疑的样子，就笑了：“别找了。咱不够档次！人家老两口投奔自己儿子去了。姑娘嘛，嫁出去的人泼出去的水，不稀罕！”

德刚露出失望的样子，其实心里松了一口气：“姑娘儿郎不一样嘛！怎么还分彼此？我们也想着和父母团聚，高高兴兴一起过节啊！”

“老头子电话里说了，稀罕不要紧，你们也有老人，把婆婆接来一起住吧，免得她一个人在乡下孤苦伶仃的……”

德刚心里一怔，眼前又浮现出童年生长的地方：弯弯曲曲的石板小路，通往一座苍朴破旧的农舍。夜幕四会，一灯如豆，照耀着眼前的三个人，自己、哥哥低着头，一笔一划地写着作业；妈妈借着微弱的灯光，一点一点缝补着手中的衣裳……

“是啊，也不知道她老人家今天怎么过节？”

“你不是寄了二百元钱家去吗？再说还有咱哥呢！”

“咱哥？——你又不是不知道，自从他结了婚，就身不由己了，主权更迭了，自己就是一个长工，整天累死累活地干！”

“哟！真不愧领导出身！一张嘴就有政治水平！——你担心，就打电话问问吧？”

这边德刚已经打开电话，正在接通中。

“妈，我是刚子。今天八月十五，你买月饼了吗？……晚饭怎么吃？中午饭怎么吃的？我哥过去了？坐了会就走了？……给你就收着，别管是偷着藏着的！儿子孝敬老娘天经地义！……好！好！堂哥堂嫂过去送礼了？快招呼他们吧！有空我再给你打电话……”

放下电话，德刚坐在沙发上，呆呆地望着天花板，出了一会神。媛媛碎步移过来，靠着他，揉着他的肩：“怎么了？听电话里老娘说话声，挺好的嘛！”

“是挺好！吃喝不愁，衣食无忧。可人老了，需要的不仅是这些，还有精神上的慰藉。你看，咱嫂子不去，哥哥偷偷摸摸的，溜一圈就回，小侄子小侄女不明事理，听妈的吆喝也不去看望看望奶奶，偶尔街面上碰见一回，蜻蜓点水似的隔皮搔痒地打个招呼，不够人心里难受的……”

媛媛也是性情中人，设身处地地替婆婆想想，一时也眼泪汪汪：“老人家也够可怜的！大半辈子过去了，又当爹又当妈，把你们拉扯大，成家立业，不容易啊！”

德刚抚摸着媛媛的手，平视着她的眼睛：“所以我想，是不是把母亲接过来住一段时间？”

媛媛想了想，点了点头：“行！省得嫂子背后乱嚼舌头，说咱们光顾自个儿，不孝顺，白眼狼！”

转眼到了春节，趁着年假，德刚先去拜见了岳父母，禀告了小两口的想法。丈母娘张开嘴想表达什么，被岳父顺手扯了一把，连连点头表示同意：

“就是这样办！刚子。人活百岁有个妈！有妈就有人疼，有妈就有老家！树高千丈，不忘其根本。人再有本事，也是妈眼中的娃！我支持你！”

一席话说的德刚热血沸腾，激情汹涌。随后小两口购置了过年的必需品，装了满满一车，开着回家了。

一进村口，老远就看见小侄子小侄女立在路边翘首以待。德刚赶紧下车，迎了上去，蹲下身子，把飞奔入怀的两个孩子一左一右抱了起来，亲情水一般流淌。

“想叔叔了吗？”

“想叔叔了，也想婶婶了！”

“这小嘴真甜！得有三个加号！”德刚笑的咧开了嘴，“猜猜叔叔给你们买了什么？”

“糖！肯定是糖！我最爱吃糖！”

“我要花裙子！叔叔，小朋友说城里的花裙子最好看！”

“都有都有！你们要的都有！”

前面嫂子立在路边，笑吟吟地看着他们，大惊小怪地说：“快下来快下来！一点规矩没有！把叔叔的新衣服都揉搓坏了……”

“没事，没事。”德刚顺势把侄子侄女放了下来，与嫂子擦身而过，奔向在老屋门口静立多时的老娘。

原先一头秀丽的长发早已消失不见，丝丝缕缕的白发开始开疆拓土，枝繁叶茂。素朴的衣服，干净整洁，还像年轻时候一样，一点也不张扬。从眼角的皱纹可以看出，岁月已经刻下了深深的烙印，里面埋进去太多沧桑的记忆。

德刚握着妈妈的手，叫了一声妈，就什么也说不出了。妈妈慈祥地笑笑，软软地哎了一声，牵着手就往家走，边走边嗔怪：“这么大人了，见了妈还不会说话了！”

媛媛已经把车开过来，嫂子一家全来了。媛媛招呼大家卸车，顺势把原本打点给他们的礼物，拿给目不转睛的三个人。嫂子和平时换了个人似的，殷勤地忙前忙后。哥俩进去陪老娘说话。两个孩子蹦跳着玩去了。妯娌两个忙完这些，开始准备做菜。

屋里老娘坐定，正在听德刚给她汇报新一年的打算。她看着大儿郎，拍着德刚的手，小声地问：“你要接我去你家住，你媳妇同意吗？你丈人丈母娘怎么看？”

“妈——，你放心吧！他们都是通情达理的人，都协调好了，没问题！”

娘不言语，不紧不慢地一下一下拍摇着德刚的手，只是笑。哥哥低下头去，摸出一支烟来，刚想点火，顿了一下，又默默地放回去了。

德刚呆呆地望着娘的脸，静静地等待回话。半天，娘看着他，缓缓地说道：“刚子呀，你们小两口的孝心，妈妈心领了。现在这不挺好的嘛，守着你哥，嫂子，还能看到孙子孙女，我很知足，很满意今天的生活。想当初……不说了……谁能想到会有今天呢？”

德刚蹲下来，抱着妈妈的手摇来晃去，像个撒娇的小孩子：“妈！妈！我知道俺哥俺嫂子待你不错，但我条件比他好，你就给我俩一个表现的机会！要不然，我和媛媛心里会不安的，回去以后也要挨骂的……”

老娘只是摇头，微笑，不说话，德刚费尽口舌，也没松口。他感到有些失落，有些不解。为什么妈妈就不愿意去自己那儿呢？难道是自己做儿子不够格吗？吃饭时候，弟兄俩老久不见，打开了一瓶酒，喝着喝着，德刚扑扑簌簌落下泪来。

大家发现了不对劲，一时饭都吃不下去了，不知道该怎么办。德刚擦了一把泪：“咱爹死的早，没有看到今天的好光景。我想着把娘接过去孝敬孝敬，也安慰安慰我俩的心，可咱娘死活不答应！……我不知道我做错了什么……”

嫂子趁机接上一句，像是安抚小叔子，又像是责怪婆婆：“弟媳家条件好，冬暖夏凉，什么都方便，请你去就去呗，有福不会享！”

哥哥瞪了媳妇一眼，欲言又止。婆婆看看大儿媳妇，又看了看小儿媳妇，看了两眼孙子孙女，长叹一声。

“本来我不想提的……刚子呀，你不是我的娃，我也不是你的妈！所以呀，俺不能跟着你去！”

满座人惊得差点掉了下巴。这真是晴天霹雳，震得德刚脑子嗡嗡发懵。他不明所以，看看哥哥。哥哥看着他，看着弟媳，沉重地点了点头，坐实了老娘说的话。

面对满座的疑问，老娘叙述了不堪回首的往事。那年，儿子八岁，丈夫在外喝了酒开车回家，撞上了对面正常行驶的车辆，俩人同赴黄泉。被撞上的不是别人，正是刚子的亲爹。刚子亲妈青春当年，不甘独守空阁，撇下三岁的刚子离家出走，不知所踪。刚子爷爷年迈，仅能照顾自己，望着天天哭闹不休的三岁娃，哀求这个，哀求那个，帮忙照顾一下。不得已，自己把这个烫手的山芋接了下来，也是为了弥补莽撞丈夫的过错，求得一个心安……

老娘这里说的平静如水，德刚那里已经泪流成河。哥哥一边抹着自己的眼睛，一边拍着弟弟的后背，一边四下里找毛巾给他擦泪。媛媛听得泪水潸潸，觉得这个可怜的婆婆是多么的伟大！嫂子的眼睛也红了。

“好了好了。都别哭了。事情都过去了，咱们都过得挺好不是吗？”婆婆笑了笑，乱云飞渡之后，一肚大度雍容。

德刚终于止住了泪水（现在是感激肺腑的泪水），抬头望着老娘和哥哥：“在我的心里，不管我是谁生的，都永远是您的孩子！是您一手将我养大成人的！您和哥哥，都是我的亲人！你永远是我刚子的妈！”

媛媛伸出手，握住婆婆的手：“妈，上我们家去住吧！你永远是我最尊敬的婆婆！”

婆婆看着大儿子和大儿媳。大儿媳也很痛快：“妈，你去吧。回头，让他爹把老屋修缮一下，将来你回来再住，我们也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