错位

柳亭妈妈刚刚走进自家的小院，就觉得气氛再次变得微妙起来，空气中隐隐约约传出一种若有若无的低吟声，鼻孔里钻进来一丝淡淡的腻腻的脂粉气。

这个孩子！妈妈重重地叹了一口气。得病这十年来，也多亏了他陪着自己东奔西走，背着自己爬上爬下。穷人的孩子早当家。特别是孤儿寡母，叫天不应，呼地不灵，孩子那瘦瘦的肩膀早早地挺了起来，咬紧牙关跌跌撞撞往前闯。自己的病渐渐痊愈了，可孩儿的神情却一天天沉郁下去，好像乌云遮住了阳光。只有看见花枝招展的姑娘，眼睛就开始流光溢彩，好像鸟儿展翅要飞。那眼神的灵动，那眉毛的飞动，那嘴唇的扭动，那手脚不自觉的摆动，不像是公猫瞅见了母猫，雄兔遇到了雌兔，倒像是两只绿孔雀碰到一起了，竞相开屏展示身段。

妈妈感到了不安，一方面心疼这个相依为命的儿郎，一方面为他不可预知的未来担忧。现在，他的房门关得紧紧的，一个人躲在里面，不知又变幻出什么模样来！这究竟是不是个男孩子呀？整天这样遮着藏着，见不得人，让当妈的都羞于启齿！唉……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柳亭开了房门，全须全尾地走了出来，一眼看见了躺在沙发上神情疲倦的妈妈，赶紧跑过去问安。

“妈，你出去散步回来啦？今天感觉怎么样？”

“还行！感觉没大事了。”妈妈侧了一下身，面朝柳亭，“这几年辛苦你了，儿子！求医问药，洗衣做饭，里里外外，都是你在忙。看这小脸儿，未开化似的，瘦得像个小姑娘！”

柳亭的眼睛里闪了一下，把妈妈的手抓起来，放在自己脸上：“是吗？那不更好嘛！你就把我当姑娘养呗？”

“又说疯话！——你是男孩子，要找媳妇了！妈妈还等着抱孙子呢。”

柳亭的脑袋摇了起来，如风摆杨柳：“我不要媳妇。这辈子我不会走那条路！我要走自己的路。”

妈妈盯住他的眼睛看，好像手臂伸进了一个无底洞：“你究竟想怎么样？也得让妈妈知道哇？妈也不是一个顽固不化的人，为了你将来的幸福，我什么事都可以将就……”

柳亭张了张嘴想说话，可话到嘴边又咽回去了，好像拿起一个青涩的果子又轻轻放下了：“我的想法还不成熟。等我有了完整的计划打算，我一定和妈妈坦白的！”

转眼过了半年，已经是天气转凉时候，秋意一丝丝往身体里钻。柳亭上班去总是衣冠楚楚，文质彬彬，一副标准的爷儿们模样。来到家，他就迫不及待地把夹带的私货拿出来，躲在自己小屋里，换上女衫女装，略施粉黛，完完全全一副女孩儿模样，顾影自怜。外屋的妈妈就不由得停下了手中的活，一面呆呆地看，愣愣地听，一面痴痴地想。她觉得一切都在朝着不可挽回的方向发展，孩子心里住着的那个格格不入的小精灵，正在一步步向自己迎面走来。

丹桂飘香，黄叶遍地。这天，家里突然来了位不速之客，一位身材高高的长发女郎登门上访，和柳亭一见如故。和刘妈妈略略寒暄了几句，两个人就挤眉弄眼进了小房间。妈妈纳闷哪来的一阵风刮过来了？禁不住蹑手蹑脚贴近房门听听。里面两个人说话越说越兴奋，声音不知不觉中提高了八度。

“所以下了飞机我就赶过来了，一定要给你个惊喜，一定要全力支持你，重新做自己！”

“谢谢姐姐！……网上那么些跟帖，也都是你带动的吧？……我太高兴了，终于可以把心掏出来了！”

“大胆往前走吧！我到医院去陪你……等你好了，咱召开个新闻发布会，姐姐给你主持！”

……

屋里一时没了声音，但感觉到有一种激情在流淌。柳妈妈听得云山雾罩，但知道孩子终于要拨开云雾见月明了。

精心烹制的饭菜端上来了，娘俩热情招待这位来自远方的高个子女郎。看着那挺拔的双胸，长长的睫毛，长袖善舞，动作殷勤，语言甜美，柳妈妈不知怎地就喜欢上了。

“闺女呀！我们这儿条件不好，凑合吃点吧！”

“好！非常棒！妈妈和亭亭都非常棒！都非常了不起！”

听着从她嘴里说出“亭亭”，妈妈心里一动：难道？难道她喜欢上儿子了？两个？两个人想谈恋爱？

正在晕头转向胡思乱想的当儿，柳亭端起了眼前的茶杯：“妈妈，今天当着这个姐姐的面，我向您郑重坦白一件事！”

妈妈定定地望着儿子，一言不发。

“我！也要像这个姐姐一样，去做变性手术，找回自己！”

“找回自己？”好像鸟儿找不到窝，羊儿回不了圈一样，妈妈喃喃地说，“你，和她，你们两个，谈恋爱成一对儿，不好吗？”

柳亭和高女郎对看一眼，都笑了。高女郎拉起妈妈的手，笑嘻嘻地然而又是非常认真地问道：“妈妈，你看我现在好不好看？”

“好看！长的多俊！要模样有模样，要个儿有个儿，又会说话，眼皮子又活会来事儿！——我真想把你娶进来当儿媳妇……”

高女郎笑的花枝乱颤。过了一会，她才和抿嘴发笑的柳亭平息了下来：“妈妈，如果我告诉你，五年前，我还是个玉树临风的男爷们，您相信吗？”

柳妈妈一下子呆住了。

“妈妈，亭亭和我都属于一种人，先天性性别认识错位。我们虽然生是男儿身，却是一颗女孩儿心，整天以一种别扭的姿态出现在众人面前，生活得异常压抑和痛苦。我们不想这样，可是我们身不由己……”

妈妈不知道该怎么接茬，真像掉进了童话世界里：这……这究竟是谁施展的魔法，在这男孩身体里关进去一个女孩儿？！

“所以，我们想做回自己，回归本性。这样，大家都幸福。妈妈，你看亭亭将来像我这样，不是挺好嘛——我现在有自己的事业，自己的团队……”

妈妈点了点头，但她说不出话。看着柳亭清澈如水的眼睛，透过不设防的大堤，她看到了一片汪洋。

第二年春天，春暖花开，鸟雀们到处乱飞，歌唱声传遍四方。像个花园似的医院里，高女郎和她的摄影团队按照既定方案，严阵以待，静等柳亭涅槃重生，脱茧而出。

柳妈妈也从老家赶来了，亲自迎接经过三个月手术和休养，以崭新面目出现在眼前的孩子。这么多年了，经过一遍一遍的浸润，她已经心平气和地接受了现实：我曾经拥有过一个儿子，非常值得骄傲的儿子；现在，我还将迎来一个非常值得骄傲的女儿！

门无声地打开了，两边的医生护士簇拥着一位可爱的姑娘缓缓地走了过来：袅袅婷婷，衣袂飘举，巧笑倩兮，美目盼兮。那是我家的宝贝吗？柳妈妈慢慢地迎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