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心事重重的原刚经过这片小店的时候,不经意地往里瞅了一眼,端着菜往外走的女掌柜蓝妮刚为客人放下了盘子,向门口瞟了一眼,结果,这两个人的目光就时空交错地交汇在了一起,仿佛前世冤家路窄,这一眼,就把原刚神鬼使差地拉进小店里来了。
原刚进来找个空桌坐下。自觉亲切的蓝妮一脸笑意地过来,不施粉黛的脸蛋自然圆润如蜜桃,秀色可餐;一双大眼睛定定地看着他,像是探究他的灵魂。
“第一次来吧?想吃什么?我给你做!”
环顾四周,散坐着四五个人,大多都在埋头干饭,旁若无人。只有一半截老头,头发已经给岁月拔去了不少,剩下的却跟跟孓孓站立,死不言败;一双眼睛在烟火里久经日熏夜燎,现在和牙齿一样变得昏黄不堪。脸上手上已满是岁月的刻痕,可言行之间仍然咜咜地跳动,不服老之将至。他见原刚落座蓝妮趋前,眉头一皱,开始大声吆喝:
“蓝掌柜的,再给我来盘炒蛋!我先来的,侍候我先!”
蓝妮抱歉地对原刚一笑,回转身走向厨房,一边扭头对老头啐道:“老吴头,别喝死了你!”
听了这话,老吴头比吃了蜜还受用,嘿嘿一笑,不答言,自顾自吃。
看着老吴头气势如虹,原刚淡淡一笑,如同遇到了一只苍蝇。他要了一盘水饺,一碟花生米,二两小瓶白酒,慢慢吃了起来。不高不矮不胖不瘦的蓝妮又当老板,又当大厨,指使着一小伙一姑娘打杂,把这个路边小吃店干得风生水起。来往吃饭的人很多,不少人眼睛不由自主地瞟向老板,临走时再往大脑里摄个影留作念想。
蓝妮见的多了,那颗受到伤害的心至今没有平复,不管苍蝇蚊子,还是蜜蜂蝴蝶,她都不把他们当人看,统统关在纱窗外面。今天看见原刚进来,顿时眼前一亮,心底无端被搅动了一下。这文质彬彬的书卷气,把自己那颗漂泊无依的心,妥妥地熨烫了一下。原来,自己等候的是一份温文尔雅春风化雨,追求着那把自己看在眼里捧在手里疼在心里的高光时刻。
现在在这里,原刚如坐春风,沉醉在蓝妮笑盈盈的目光里。他想家中一次次逼婚,低头不见抬头见的尽是些不解风情的大老粗,乍看美貌似天仙,开口说话就完蛋,一步就滑到爪哇国了。哪像蓝妮,听其音,如鸟鸣涧;观其影,春风十里。众里寻他千百度,莫非,她是来超度自己上岸的那个人?
自此,就像太阳追逐着月亮,晨曦追逐着黎明,两个人开始熟络起来。原刚下班了,有意无意地从这儿经过,顺便拐进来吃盘水饺,或者蛋炒饭,目光如影随形地跟着蓝妮转动。不知那么巧,原刚来的时候,常常也是蓝妮忙里有闲的时候,顺手做了他的饭,送过来坐在一边看着他吃,有一搭没一搭地话里找话。
“今天想吃什么?——怎么这么高兴?遇见美女了?”
“三鲜水饺——哪个美女也比不了你蓝妮掌柜!”
“净瞎掰!——我都人老珠黄了。……来,喝壶茶!……怎么样?烫不烫?”
“……正可口——专门为我泡的吧?”
“别多情了!赶早不如赶巧!……怎么都是你一个人来走呀?没有谁在一起?”
“这边单位就我一个。再说了,一个人好哇,无牵无挂,随心所欲……”
“也是……给,饭好了。尝尝,香不香?——我也想像你一样随心所欲,可是身不由己啊!……得生活!不然,谁来养活我呢?”
原刚低头吃了一个饺子,抬头看着蓝妮的眼睛,不说话。
“虾仁馅的!好不好吃?——换一换口味,一样钱!”一脸笑的蓝妮弯着腰,把头凑近,声音放低了说。
原刚心里洒满了阳光,一股幽香弥散开来。他有点陶醉了,不由地伸手拍了拍蓝妮放在桌边的手,一种柔若无骨的质感验证着他的心思。
两个人被自己的言行噎住了,一时沉默无言。这时老吴头踱了进来,一屁股坐在临近桌边,辣声大气地吆喝:
“哟!蓝老板,看见小鲜肉眼睛都直了!不是你的菜吧?——哈哈!快点给我上菜!——今天发了个小财,来俩硬菜,多喝一杯!”
“吴哥厉害!到哪里都发达!”顾客是上帝,蓝妮懂得,忙不迭地起来恭维他,“什么硬菜?没有我给你买去!”
“老吴这家伙什么都吃得下,先给他来个石头炒钢钉吧!”旁边桌上的一位常客揶揄道。
“我看还是来个气球炒猪尿脬,这张嘴反正是软硬通吃的!”同桌的一个人打趣道。
老吴头瞅了瞅他们,白了白眼,“吃不上葡萄嫌葡萄酸。”说着扭头朝里面喊道,“心怡!心怡!在玩什么啦?过来!过来!爷爷这里有好东西给你。”
一个三四岁的小姑娘,扎着两个朝天辫,从里间蹦蹦跳跳出来。她一点不认生,对谁都笑,在客厅里走来走去,真是一朵长在羊背上的移动着的四季梅!
老吴头两只眼睛眯了起来,招呼心怡过去,伸手从背包里掏出一只可爱的布娃娃。心怡开心极了,一把抱在怀里,跑进去向妈妈炫耀了。
“呵呵!老家伙!你一向吃葡萄连皮带籽不吐的,今天怎么屎壳郎跑到马路上,充起大吉普来了?又要做夭了?”
“我们的事,哪用你管!”老吴头斜着眼看了原刚一眼,嘴里回答着别桌的话,一边不慌不忙地吃着,翘着二郎腿,一只脚板的的的的敲打着地面。
不多时,蓝妮拖着心怡从里面出来了,朝着老吴头大声嚷嚷:“你怎么又买东西给她?我娘俩什么也不缺,你就不要瞎忙活了……”说话间,那眼角的余光一直盯着原刚的脸。
“我就要!我就要!……”心怡抱着弄脏了的布娃娃,一面抹着眼泪,一面大声抗议。
蓝妮不堪其扰,抡起了巴掌。刚才说话的两位赶紧拉过去了小姑娘:“干什么你!——孩子稀罕,就拿着!老东西有钱,他要买,使劲买!不要白不要!要了也白要!白要谁不要!——是不是乖?”
“嗯——”心怡似懂非懂,连连点头。
“我乐意!我乐意!”好像阴谋得逞似的,老吴头对着蓝妮,又好像对着大伙,皮里春秋地笑着,满不在乎。
看见心怡出来的时候,原刚就知道自己自作多情了。这个人见人爱的小姑娘,堵住了自己前进的道路。刚才老吴头闹出了这一出,他本想一走了之,眼不见心不烦。可是生活比舞台更富有戏剧性,现在蓝妮的进退失据,小宝贝的梨花带雨,让原刚准备合上的甲壳又悄悄地张开了,露出了里面柔软的内芯。
“过来,心怡,叔叔抱抱!……喔,我看看你的布娃娃,真好看!……喔,妈妈摔脏了?——不要紧,不要紧,叔叔给你擦一擦!……你看,好看了吗?……好!好!玩吧。你笑起来真好看!叔叔最喜欢看你笑起来的样子!不喜欢看见你哭的样子。……再想要玩具给我说,叔叔给你买!”
等最后一句话脱口而出,连原刚自己都暗暗吃惊:自己这是怎么了?他看着心怡跑开,正好迎面撞上蓝妮幽幽的目光,从里面厨房开着的窗子里,放电似的射过来,在他心里一闪一闪。见原刚正看她,蓝妮赶紧用手抹了一把脸,低下头去找事做。
街上的行人渐渐稀少了,屋里的吃客来了又去了,小店越发显得空阔起来。原刚做着没动,一直在看自己的专业书,连蓝妮给他换过两次的茶水也没喝几口,只是心怡跑过来的时候,才从书里钻出来,俯下身子逗引一会。老吴头也没走,自己一人喝了半斤多白酒,一会嚷嚷着添水,一会又嘟囔着上厕所。最后,他实在忍无可忍了,直接劈面诘问原刚:“哎——快打烊了,你怎么还不走?”
原刚坐直了身子,直视着老吴头的眼睛,一字一句地回答:“等会,我要送她们娘俩回家!”
一块大石头一下子扔进了老吴头的心里,把他惊得一个激灵。他歪斜着眼珠子,拧着一百二十五度的脖子,朝着远处的蓝妮:“他说要送你们……——是真的吗?”
意想不到的惊喜洗了蓝妮一身。她稍一发愣,马上反应过来:“小原今天没事儿,正好也顺道。”
原刚盯着老吴头浑浊中闪着贼光的眼,追问了一句:“这么晚了,老哥你怎么还不回去?”
“我——哦!哦!这就走!这就走!”老吴头无可奈何地站起身来,不由得摇晃了一下,扶着桌子又站稳了,然后慢慢走出店门,一步一步,深一脚浅一脚地去了。
两个小伙计早已走了。两个人会心一笑,于是赶紧收拾打烊。看着蓝妮急三火四地忙完,原刚俯身抱起打瞌睡的心怡,带上门,两人一左一右,踩着月色,听着虫鸣,慢慢往家走。
从此以后,原刚过来吃饭,时不时护送她母女回去。从蓝妮语焉不详的口中,他隐约知道了她的经历。过去的男人曾经和她十分恩爱,两人精诚合作,有了这粉饰玉琢的心怡。随着生意越做越大,外面五光十色的肥皂泡渐渐迷离了他的双眼,一步步迷失了自我。两个人曾经的花前月下,变成了现在生活中的婆婆妈妈。自我雄心的膨胀,使得他又走进了风花雪月之中。蓝妮眼中揉不得沙子,不由分说分道扬镳。带着孩子独自谋生之后,蓝妮才知道生活之不易,既要挣钱,又要陪伴孩子成长,高堂二老身体已走下坡路,时时需要关注,社会关系需要打理;小店里来的都是客,不管真心假心插科打诨,如鲠在喉也得笑脸相迎。一张脸看似如花似玉,内心早已千疮百孔,伤痕累累。说到伤心处,蓝妮不由得去抹眼睛,又是大珠小珠落衣衫了。
时断时续的闲言絮语,像一片片残缺不全的花瓣,从蓝妮这棵玉兰树上不分时空地飘洒下来,落了原刚一身。一股细流,浸入到他的内心深处。土儿松了,有草芽开始钻出来。原刚原想,叫父母追着要儿媳妇,自己已经够狼狈的了,没想到同病相怜的人还很多。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知。坐在蓝妮仅可容身的出租屋床边,他拿起抽纸递给她,一面轻轻地抚摸着她柔软的短发,以示安慰。
孩子躺在床上睡熟了,翻了个身,发出几声呓语,嘴角还露出浅浅的笑容。在原刚亲切目光的注视下,左手轻轻地抚摸中,蓝妮的眼神一点点变得迷离起来,期待的感觉在全身上下游走。这时孩子的呓语破空而入,掀开原刚的天灵盖钻了进去,原刚的手停留在蓝妮优美的脖颈处不动了。他的眼前又出现了父亲怒气冲冲的面容,霸道的神情不容置疑。自己一个堂堂大学生,正式在编的国企技术骨干,给他们领回去一个拖油瓶媳妇,那种一触即发的场景,想一想就可怕!触到了老爷子的高压线,要么棒打鸳鸯两地分,要么父子恩断情绝永不相见!……可是,可是!那不是自己所期待的结果呵!如果真到了那一步,蓝妮娘俩就着苦瓜吃黄连,苦上加苦,自己也成了家乡路人侧目千夫所指的不肖子孙了!
原刚重重地叹了一口气,目光迷离地望着前方虚空处,看不到未来的光明在哪里。过了许久,他转过头,定定地看着蓝妮眼中的火苗一点一点变暗变淡,只是无限怜爱地在那近在眼前远在天边的脸蛋上轻轻地拍了两下,悄声说道:“不早了,你们休息吧。明天还要上班。”
蓝妮开了门,倚在门框上,看着原刚深一脚浅一脚地慢慢远去,泪水一滴一滴溢出了眼眶。夜色更深了,寒气更浓了。月儿不堪冷清,也不知道躲到哪儿去了。
家中老爷子已经给原刚下了最后通牒:本年度完成婚姻大事,明年抱上孙子,我不想带着遗憾进棺材!知父莫若子。原刚长叹一声:我不下地狱,谁下地狱?遂举起白旗,放弃坚守了三十多年的阵地,向老子臣服。接下来的几个周时间,如牵线木偶,原刚旋风似的奔波四方,应邀拜会高矮胖瘦个性各异的七八个姑娘,然后视死如归地从里面拈出来一个阄。剩下的事情,就交给了双方老家,各各立马行动,备办一切,年终就懵懵懂懂地了了终身大事。
蜜月是稀里糊涂地过来了,谈不上喜,也谈不上忧,原刚只觉得大脑昏昏沉沉,眼前一片茫然。直到回到居住的城市上班,再次路过蓝妮的小吃店时,原刚这才清醒过来:原来,自己的心忘在这儿了。
可是小吃店已经铁将军把门,门口贴着出租启事。原刚如坠雾中,经旁边的人指点才明白,蓝妮已经关门大吉了,带着孩子走了,跟一个老男人享福去了。
“老男人?”原刚一怔。
这人见他不明白,进一步解释说:“就是那个经常来吃饭的老吴头啊……——一朵鲜花终究还是插在牛粪上了!”
“哦……“原刚脑海里一下子浮上来老吴头那张多皱少毛的猴脸,心想这齐天大圣上天入地,确实了不得!自己在这儿又算哪根葱?太平洋的警察?六根手指头?……他觉得自己什么都是,又什么都不是,嘴角向外咧了又咧,不知应该哭,还是应该笑。
岁月悠悠,一晃三载。老婆也给原刚生下来一个大胖小子,老原家后继有人,老爷子终得其所,偃旗息鼓。原刚也被生活磨平了棱角,没事不在外面逗留,回家逗逗儿子,围着锅台转悠,老婆孩子热炕头,日子就这么一天天地过下去。
然而世事总是变化无常。有一天在菜市场,原刚无意中又望见压抑在心底朝思暮想的身影了,心中的涟漪又一圈一圈地荡漾开来。眼前的这个卖菜的大姐,原刚知道肯定是她,但又觉得真不像她:经历了不少的雨雪风霜,一张脸早已皮糙肉厚,经受住了生活的击打,手上的泥巴和老茧就是明证。她正低着头和两个买菜的人讨价还价,一分一厘地算计着得失,声音还是那么的悠扬悦耳,仍然是毫不做作,像汗水一样无阻无碍地自由流淌。
她不曾想原刚会来到跟前,只觉得有个人站在一边不声不响。等手头略微不忙了,疑惑着抬起头来看时,顿时愣了一下,那嘴角不由得露出一丝苦笑,然而马上又恢复了常态,继续张罗自己的生意,便宜一点也卖。这样不多时她的菜就卖完了。然后她三下五除二把东西装上车,头也不回地开着三轮车远去了。
原刚站在原地,看着她渐渐远去,一动不动。他知道,从此两人就是路人了,过去的一切已经烟消云散了。不管自己乐意不乐意,习惯不习惯,生活就是这样,一路品尝着酸甜苦辣咸,一高一低一深一浅地走下去。
远处高楼上传来了没心没肺的歌声,一锤一锤地敲击着人的心房——
“我不知道,风向哪个方向吹
风里流淌着谁的伤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