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午十二时烈日当空,当我急火火赶到滨海饭店时,一下子懞了:偌大个饭店,上下三层,人来人往,跑堂的吆喝声此起彼伏,到处是热气腾腾的饭菜和交头接耳的吃客。我的目光在人群中穿梭,加倍聚焦把一个个吃客拉近放大了观察,似曾相识而又咫尺陌路。正逡巡不前,有侍应生看到我了,上前询问,引导我上楼,东拐南折,终于找到了地方:松鹤厅。
推门而进,一眼看见柳大叔在站着发言。老人八十有三,神情犹健,站着主陪位置正侃侃而谈。见我进来,一把拽住,顺势向满座作了介绍。四下里一打量,我连连作揖:梨园春风在,梨花处处开。我虽年过半百,在这里也只能算小字辈了!
柳大叔把满座高客给我引见了一番。恕我眼拙,有眼不识各位!不过在接下来的吃饭中间,我是真正领教了各位老骥伏枥壮心不已的康健心态。由于大都七老八十,喝酒者只三五人,也是点到为止。我隐约觉得,他们到此相聚的本意不在吃上。果然,菜上齐了,大家边吃边喝,闲聊几句。柳大叔把他作为东道主的祝福词说完,又领着大伙满座端了两个酒(只要感情有,喝啥都是酒),然后和真正喝酒的三位(包括我)分别对饮了一下,接下来就直奔主题了。
“怎么样?咱们来一段?”
满座气氛顿时活泛起来,好像鱼儿都游向了水面。我左手边的胡大叔先离开了座位,从靠墙放着的长包里掏出了二弦琴,拂拭了几下,放置腿上拨了拨弦:“我试试弦,来个小段儿。”
话音未落,双手动作已发,抑扬顿挫的悠美小调飘了出来,霎时间如月光充盈全屋。大家的精气神被勾了起来,都没心情吃饭了,把身子转向他,边听边陶醉地打拍子。一曲终了,满座叫好。
我右手边的老爷子早已按耐不住,急急起身,碎步移出,和胡大叔左右对坐,拿出一把京胡:“咱俩一起来一段吧。”
“来什么呢?——老江头,你还行吗?”
“呔!小瞧我了——来一段《沙家浜》。”
两人眼神一过,演奏开始。从艺术上来说,《沙家浜》确实不错。他老哥俩把京剧的韵味抖出来了,四下里静悄悄的,都在听那嘈嘈切切错杂弹,大珠小珠落玉盘。
又是一曲终了,余音袅袅不歇。柳大叔高声叫道:“江老哥,八十八了,还是不减当年啊!”
小个子的江大叔颇为得意:“这算什么。老胡,你再定一下音儿,杨子荣上山,我来一段。”
说罢,老人挪了挪身边的椅子和包裹,腾出一小块空地来,喝口水润润喉咙,试了试嗓子,招呼胡大叔,二人一拉一唱,有声有色地演绎出硝烟战火中的英雄形象。如果只听声音,气定神闲,如老枪子儿不压火不受潮顺溜出膛,你想象不出这是米寿之人,只觉得杨子荣在风雪中斗志不减,艰难前行。
室内其余人观戏不语,微微颔首,个个心里被撩拨得痒痒的,排队上场嘚瑟一番。门口早已围来了吃客和服务员,男的女的,伸头探脑,眼珠子乱转。有两个鼓足勇气挤进室内,躲在角落里,摄下最美瞬间。柳大叔组织的这场“结识新朋友,不忘老朋友”聚餐活动,在皆大欢喜中落下了帷幕。
这次活动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后来中秋节的时候,我去拜会柳大叔,闲聊中又谈起了上次请客的事。柳大叔意气风发,如数家珍,谁谁擅长弹拉,谁谁擅长唱腔,谁青衣,谁花旦,一一道来。说到江大叔,他赞不绝口:
“我们三十年的交情了。——和我一样,他也没有多少文化,都是自己琢磨钻研出来的。虽然干着村委主任的差使,也没耽误了自己的爱好,会弹会唱,还会刻章。三个儿子一个姑娘,一个比一个能干,当官的当官,经商的经商,开饭店的开饭店——咱们吃饭的滨海饭店,就是他姑娘开的。”
“是嘛!厉害厉害!江大叔人生大满贯啊。唱功不错,京胡拉的也好。这岁数了,真是老当益壮!”
“那京胡,二胡,还有四弦琴什么的,都是我做的!送给他们的!怎么样?——呵呵!做这活儿得有好皮。我从南京订的蟒皮,一张五千多块呢。”
“真的是——大叔,你们都是隐者呀!世上有大贤,彳亍乡野间……”
“什么咸不咸的,人生要把日子过淡喽。来世一趟,不求闻达,走走看看,听听唱唱,自得其乐就好……”说着,他转了话题。
“江老哥擅长刻章,你这书画家一时离不了的,哪天我给他说一声,让他给你刻一方印。”
“那哪能呀大叔!”我连忙推辞,“不认不识,麻烦这么大岁数老人……”
“就这么定了。”柳大叔大手一挥,不容置辩,“我们什么关系?——当初两天看不见,就满世界找你。有什么好吃好喝的,红白喜事,从没有落下过……”
“那——大叔,需要多少钱?老人家不容易,又费工夫又搭材料,该给钱给钱。”
“什么意思小老弟?——你把我当外人了?情意无价!——谈钱,咱们就生分了!”
大概又过了一个多月吧,柳大叔把印送来了。仔细端详,刻刀力道十足,小篆体四字右上左下,沟壑纵横,颇得细玩。我拿在手里,如获至宝,一面又过意不去,想通过柳大叔邀请江大叔一起坐坐,聊表谢意。
柳大叔摆摆手:“客气了客气了!——用不着!你的心意,我都一一告知他了。——就我们之间的关系,这不过举手之劳嘛!——将来有合适机会,咱们多找几个人乐呵乐呵,也不非得在这一时的。”
我心安理得地收下了,彼此间继续往日的问候和交流。忽然有一天,我接到一个陌生的电话,竟然是江大叔打来的。听他絮絮叨叨说了半天,我才知道是为了那方印来找我。据他讲,刻印是要收钱的,一方一百元,材料费另算。我想本就应该的事嘛!由于江大叔不会使用智能手机,于是就准备过去送钱给他。
就在我即将到达滨海饭店的时候,柳大叔来电话了,声音很是急切。
“老江头给你打电话要钱了?”
“对啊柳大叔。我当初就说要给他的嘛。”
“这个老东西!真是老糊涂了!一辈子清白仗义,善结人缘,老了老了却做出这等无情无义的事来!”
“没事大叔。我给他就是了。你别上火,小心气坏了身子。”
“不能给他这个钱!谁也不能给!——他满世界里找人要电话。打给张,打给李,为了一方印要那一百块钱——你说他差钱吗?——拆迁分了二百万,四个孩子没谁要他的,吃喝又不用花钱!——不知这老东西怎么想的。自从老伴过世以后,怎么性情变得越来越不可理喻了呢!”
“也许,这就是返老还童的一种吧!”我开玩笑道。
“对不住的很,老朋友!都怨我,没把事情办好,说大话了!丢死人了!这事还是交给我处理吧。你们都不要过去,权当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
我知道柳大叔的脾性,违拗不得,于是折返回家。
知道结果是多少天以后的事。那天柳大叔过去了,不多时就走了。霞飞满天,已是傍晚时分,到饭点儿了,还不见老爷子回来,江大叔的姑娘便踱出饭店门口察看,只见老江头孤单单一个人坐在台阶上,对着似坠非坠的夕阳发呆呢。
“爸,你怎么不进去?”说着,女儿过来搀他。老头机械地站了起来,默不出声地往里走。
女儿从柜台里面拿出一沓钱,全是崭新的老头票。
“看——老爸!这是柳大叔今天送来的刻印钱,一共一千元。——我就说嘛,支付劳动报酬,天经地义……”
“我不要了……”江老头一把推开姑娘的手,看也不看,“三十年的交情都没了,我还要这东西干什么!”
“啥?——老爸?——你——你看见柳大叔了?”
江老头抬起浑浊的双眼,深深地看了姑娘一眼,这一眼,杂糅了太多的东西,剪不断,理还乱,说不清,道不明,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
他默默地起身,一步一挪,慢慢地上楼。
“爸?——你不吃饭了吗?”
没有回音。江老头继续往上走,一步步挪回自己的卧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