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独钓寒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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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笔杂谈
202112/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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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二哥,你在哪里?

一 追忆

我对方二哥的记忆,已延续了三十余年。

也就是说,三十余年前,当我还只是个七八岁的毛头小孩时,我的世界里就有了方二哥。

之所以记得如此深刻,是因为一句刻在小竹板凳上的话:“刘**友好,大足方成兵刻”。“刘**”,是父亲的名字。而“方成兵”,就是方二哥的名字了。小竹凳,则是方二哥一手扳制的,有好多张。每张小竹凳的主骨架上,都刻了不同的语句。最让我记忆深刻的,就是上面那两句了。

二 结识

方二哥是专业的椅子匠。准确地说,是竹椅子匠。他能用竹子扳制各式各样的竹椅、竹凳、竹桌,还能在上面刻制各种好看的文字、图案。而他扳椅子的工具,却十分简易,主要是三个不同高度的铁桶。扳竹椅子的方法,看似简单,却也很有技术含量:先在铁桶里烧起柴火,然后将竹子打通竹节,往竹筒里灌满细河沙并拄紧压实,再将生竹放在桶口上烘烤,等火候到了之后,即以桶口为支撑台将竹子扳弯成需要的形状,组合搭接成竹椅、竹凳、竹桌的骨架,又用篾刀劈出各种篾片,接着用篾片在竹器的骨架上穿插、编织,最后就做成了一件件精美绝伦的竹椅、竹凳、竹桌。

方二哥来我们村里扳椅子的那年,我大概七八岁,而方二哥,大概二十来岁的样子。和方二哥一起辗转四处扳椅子的,还有一位据说是他哥,叫方成万,绰号“鸡眼儿”。还有另外一位不知道确切姓名。

方二哥来我家扳椅子的时候,大约是秋收过后不久。其时,方二哥们已经辗转扳了好几个村、好多家人的竹椅子。到我家来扳椅子的时候,已经不是第一家,也不是最后一家了。可奇怪的是,方二哥在我们家扳椅子,待了很久很久,现在回想起来,至少得有两三个月。寨子里好多家要扳椅子的,是把竹子运到我家,由方二哥们在我家院坝里扳好,再自己扛回家里去。

三 相交

白天,方二哥们在我家院子里扳椅子、板凳,有说有笑的。父亲也常给他们开些没天没地的玩笑。诺大的院子里,时刻都洋溢着爽朗、开心的笑声,每一个角落都听得到,一整天好像从来没断过。在我的印象里,秉性严厉、不苟言笑的父亲,在那段时间里显得无比的放开和轻松——从来没见过的那种。

晚上,属于方二哥们的“快活时光”到来了。吃完晚饭,方二哥们俨然主人一般,自己把桌子收拾干净。然后,点上煤油灯,拿出一本看起来已经翻了无数次、翻了很久、已经发黄显旧的小笔记本——上面每一页抄着的,都是带简谱的歌曲。方二哥们一翻开本子,便兀自一首接一首地唱起来,边拼谱边唱词,边唱边打拍子——“我家住在黄土高坡喔,大风从坡上刮过,不管是东南风,还是西北风,都是我的歌我的歌……”“几度风雨几度春秋,风霜雪雨搏激流,历尽苦难痴心不改,少年壮志不言愁……”“我的家乡并不美,低矮的草房苦涩的井水,一条时常干涸的小河,一年在小村周围……“故乡,故乡,……我要用真情,和汗水,把你变成地也肥呀水也美呀地也肥呀水也美呀”——好多次,每每方二哥们唱到这里,父亲似乎也已听到嗨,便笑呵呵地跟上瞎掰几句:”我要用真情和汗水,把你变成,爹也肥呀妈也肥呀爹也肥呀妈也肥呀~爹肥——妈肥——”“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整个屋子里充满了方二哥们和父亲此起彼伏的笑声。而此刻,平时在父亲面前如猫见老鼠的我,就不必顾忌父亲的批评了,也不由自主地跟着咧嘴笑起来!此刻,全家人似乎都被方二哥们欢快、乐观的歌声所感染了,屋子里充满了轻松、愉快的空气!

方二哥们唱够了,唱累了,已到了睡觉的时间。他们又如主人一般,自己打水烧水洗脚。那些日子,方二哥被安排和我一起睡,我清楚地记得,有好几次半夜里床那头有人起来给我盖被子,那人就是方二哥。

四 相知

日子一天天过去,方二哥们每天都重复着前一天扳椅子的生活,然而并不见得他们有一丝的无聊或抱怨。每逢赶集的日子,方二哥们也会放下手里的活儿,去两公里外的乡里赶集。

有一天,方二哥问我想不想和他去赶集。我喜出望外,不假思索地答应了。方二哥就带上我,我一路上三蹦两跳地跟着他走到乡集上。那天,集市上的人似乎比以前更多,人山人海,摩肩接踵。大街一边的两层楼房上,电影院的大喇叭高声放着《黄土高坡》。歌手那苍凉、悠远的声音,我感觉唱的就是方二哥们的生活。

方二哥牵着我的手,生怕我走丢了。他那双大手,热乎乎的,感觉跟父亲的手一样。在集市上转了半天,临到中午,饥饿阵阵来袭。方二哥问我想吃什么,我不假思索地说想吃饭。方二哥似乎想都没想,就牵着我的手走进了一家饭馆——没错,是饭馆!当时我真是吃惊到了极点,因为以往父亲带我赶集的时候,哪怕是我已饿得口吐青烟,父亲常常也只是甩过来一句“等回了家再吃”,就继续该干嘛就干嘛。这是我平生第一次下馆子,而且居然是一个与我非亲非故、远道而来的椅子匠带我下馆子。

在饭馆坐定后,方二哥点了一个菜、一个饭,就叫我吃——没错,方二哥没吃,就只有我一个人吃。

我至今仍清楚地记得,那个菜是一个炒瘦肉,饭菜总共花费了方二哥两元五毛钱。当时,我虽然不懂事,但心里还是感到有点过意不去——让一个“外人”破费在馆子里弄饭给我吃,似乎有些不好。然而,肉菜的吸引力实在太大了,毕竟那个年头能吃上一顿肉实在不容易,在家里或许十天半个月都难得吃上一顿肉呢!所以,我在些许难为情中,尽情地享受了平生第一次下馆子的幸福。

吃完饭,方二哥又问我还想要什么。我居然又“嘴不装开关”地说想看电影。方二哥仍然二话没说,又带我去街一边的电影院看电影。那个年代,能看上一场电影,是一件多么奢侈的事啊——我高兴得心都快蹦出来了!走进黑魆魆的电影院,我和方二哥摸黑找了座位,就坐下看了起来。影片具体情节已记不清,只记得电影院里黑压压都坐满了人,大家都看得津津有味。

到电影散场时,已是傍晚时分,大街上赶集的人已经稀稀落落的了。我和方二哥回到家里,天已经黑了。父亲追问我去哪里了,我如实说了,还得意地提到了方二哥请我下馆子和看电影的事。本以为父亲又要训我,出乎意料的是,父亲竟然没有。只有母亲说了一句“你也不怕人家把你带去卖掉”,反而被父亲白了一眼说“怎么可能!”

是啊!在那个年头,小孩被拐卖的似乎偶有。但是,我当时根本就没有把方二哥跟拐犯联系起来,所以对方二哥丝毫没有设防。关键是,父亲母亲也没设防。而方二哥,不但没有辜负一个小孩和他父母的信任,而且当天对我还一顿好“招待”,又是下馆子又是看电影,末了将我“完璧归赵”带回家中。放在今天,当我们处处提防和抗拒陌生人时,相较之下,这是一种多么难得、多么可贵、多么稀缺的友善啊!

往后一段时间,姐姐们提起方二哥带我赶集这件事,好多次都半是羡慕半是调侃地说我“哟,还得到方二哥请下馆子哦!”而我,则长久地沉醉在方二哥给我营造的惊喜和幸福——那种似乎只有亲人甚至连亲人都没给过的幸福中,不愿醒来。

从此,我更加迷上了有方二哥的生活。每天上学,总是期盼着早点放学,因为一放学,我就可以早点回家见着方二哥了。快到家时,远远地看到家那里缭绕着为了扳椅子而燃烧柴火的青烟,似乎就看到了方二哥和善、乐观的面容。

五 离别

美好的时光,总是短暂而易逝。很快,方二哥们又要到下一个村、下一家去扳椅子了,他们必须要走。方二哥开始收拾换洗衣服和扳椅子的工具时,我兀地感到无限的怅惘和失落,就像要失去一件最心爱的东西一样,心里别提有多难受了——我是有多想留住他们啊!

临走的前一天,方二哥又特地为我家扳了一天的竹椅子,增加了几个小凳子,还在上面刻上了各种祝福和纪念的话。其中,就有那一句至今仍记忆犹新的“刘**友好,大足方成兵刻”。听父亲说,那天方二哥给我家扳的竹椅子,是没有收工钱的。而且,方二哥给我家扳的竹椅子的质量,可以说是全村乃至相邻村子里质量最好的。因为,尽管已过去了三十余年,当别人家扳制的竹椅子都不知何时当柴烧了的时候,只有我家的几把竹椅子还在使用,而且十分结实,丝毫没有要坏的迹象。甚至,还有一把椅子被来家里的客人瞧上而硬生生拿走呢!

第二天,方二哥就和他的伙伴们挑着扳椅子的工具,去下一个地方继续他们的营生去了。临走,方二哥给我留下了一包糖果。我放学回到家时,院子早已空空如也,再也没了方二哥的声音。我吃着糖果,看着空荡荡的院子,眼前浮现出方二哥的身影,难过了很久,很久。

从那以后,我就再也没见到过方二哥。

六 怀念

现在,因为工作之故,我时有出差重庆。每当在高速路上看到标有“大足”的地名指示牌,我总是一阵阵冲动,想去大足找方二哥。然而,每次都无奈地却步了。因为我并不知道方二哥的确切地址,当年的大足县也已变成了大足区,在诺大的大足区去找一个方二哥,那得有多难啊!

方二哥,你在哪里?多想再见你一面啊,我永远的方二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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