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岩波

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小说
202108/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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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与子

              岩波

题记:这是多年前父亲讲给我的故事,久蕴胸中,每每想起便令我动容。

阴云密布,电闪频频,倏忽间天空像黑锅底扣在头顶,密不透风,又不断被耀眼的闪电撕开,瞬即便再次闭合,而倾盆大雨已从那频频撕开的裂缝里顺流而下。天,漏了。

 自古以来,人类就是择山水而居,逐草木而生,这是人类对大自然的依赖。黄岗山南坡山脚下散落着几个不起眼的小村庄,加起来不足一千人。往南是一大片祖上留下来的肥沃土地;再往南是一条时而接近干涸时而丰沛泛滥的南河。围绕这片土地和南河,便是高低不平的山包。没有通往外面的像样的柏油路。多少年来,外界发生了那么多变化,这几个村的村民像生活在世外桃源,鲜有走出去打工的。有几个当兵的,走了以后没再回来,只是偶尔给家里寄些钱;有两个考上大学的,也是一走了之,不再回来。村里的墙上,仍然残留着四十年前的油漆刷的口号,只是颜色早已消褪。村民郭长山的屋里墙上仍旧挂着老爹留下来的领袖像,尽管镜框里的画像已经因为潮湿透出暗黄的圈子。

“下了多久了?”郭长山阴着脸问媳妇。一家人围着堂屋地上的小方桌吃饭,一个五岁一个七岁两个儿子正用筷子不利索地刨着菜盘里的肉丝。

“整两天了,地里的庄稼怕是没指望了。”媳妇长叹一声,把一筷子菜夹进郭长山的碗里。

突然一声炸雷,似乎是郭长山长这么大从来没听到过的如此震耳欲聋的炸雷,让他猛地一抖,手里的吃饭碗竟落到地上。正弯腰拾碗的当口,后山墙发出“忽隆”一声便倾倒下来,将堂屋的八仙桌子以及顺着墙摆放的所有东西压在下面,郭长山来不及细看,浑浊的洪水已经携风带雨猛地从断墙处冲了进来,他大喊一声“旦儿他妈!”立即被大水打了个跟头,转瞬之间房子已经没有了,他被大水呛得头晕目眩,浮出水面后迫不及待地连连咳嗽,但见周围什么都没有了,他已经连同倒塌的房子一起卷进洪水,无目的地朝前涌去。他禁不住又喊“旦儿他妈!”仍然没有回音,却见左右胳膊被两个儿子扯住,一左一右。

“你妈呢?”

“不知道。”两个儿子带着哭腔说。

郭长山曾经在南河里教过两个儿子凫水,但他们似乎悟性不够,一直没有学会。他很奇怪,两个儿子怎么会在最危险的第一时间抓住了他的袖子,又随他一起浮上来。

“旦儿他妈——”郭长山扯开嗓子大喊,一边脚底下踩着水,一支胳膊架着一个儿子。

哪有回音。头顶和身边只有哗哗的雨声。天水一色,上下都黑咕隆咚。看不见颜色的洪水冰冷而透着草腥味儿。两个儿子不知道喊妈妈,只是哭哭啼啼还不停地打喷嚏。郭长山能够感觉到他们的小身子在冰冷污浊的洪水里瑟瑟发抖。

没有选择,只能顺流而下。漂,漂吧,前面会有彼岸。此外,还能有别的选择吗?这么大的洪水,这么猛的水流,天黑得像锅底,方向在哪里?

漂了一个时辰,郭长山渐渐感觉自己的两臂已经力不能支。大雨丝毫没有停歇的迹象,而且越来越大,身后涌来的洪水似乎潮头也更大了。两个儿子甚至还被呛了水。因为水很凉,郭长山突然左腿抽筋了。这个意外的情况让他措手不及。左腿肚子似乎纠结成一个疙瘩,不仅钻心的疼,还导致他半边身子不能动作。情况实在危急。他很明白,三个人都面临灭顶。此时此刻,一个祖祖辈辈在土地上劳作,基因里顽强求生的遗传密码,加之他小学都没上完的文化水平,让他迅即做出了一个无奈的痛彻心扉的决定。

“二旦儿,爸要不行了,你自己逃生去吧。”郭长山几乎是哭着和左臂上的二儿子说。鞭竿子一般的大雨抽打着他们的脸,哗哗的雨声又迅速吞没了他的声音,二旦儿好像没有听见,没有一点反应,仍然死死抱着他的左臂。他已经不能再犹豫了,眼前的一切根本不允许他犹豫了,用右手猛地拂开了二旦儿,二旦儿便只喊了半句“爸——”就被洪水吞没了。右臂上的大旦儿却发出撕心裂肺的哭叫:“二旦儿——”显然,郭长山说给二旦儿的话被大旦儿听个满耳。郭长山已经顾不得这一切了,腾出左手,弯下身子,使劲扳住左脚趾,扳,再扳,猛扳!终于,化解了左腿的抽筋。

左臂一下子轻松了,左边身子也一下子轻松了。又可以安然地顺水漂流了。而且,右臂累了,还可以把大旦儿倒到左臂。然而,二旦儿却再也见不到了。二旦儿那半声“爸”字让郭长山心尖颤抖,欲哭无泪,已经深深地永远地镌刻在耳膜上和大脑里……天水一色,天水一色。什么都看不见。只有抽打在头上的哗哗的雨声,只有冰冷洪水的草腥味儿。老二啊,爸对不住你,爸祝你平安,去吧!以后每个清明节爸给你烧纸!

……

一段时间以后,郭长山领着大旦儿返回家园。原有的院落和住房已经夷为平地,只剩低矮的几行砖的房基。村人们家家损失惨重,人、畜、财产等让他们不敢深想,不愿深想,没有心情深想。他们找到镇里请求援助。镇长说:“这样的水灾在咱们这属于百年一遇,不可能总来。你们要着眼于自救互救。”每家补助了一万三盖房钱。郭长山不明白这一万三是怎么测算的。为什么既不是一万也不是三万。便没好气道:“难道不能在南山脚下修一道堤坝吗?万一再发生洪水呢?”镇长摊开两手说:“你又不是气象、水利专家,这种乌鸦嘴的话还是少说为妙。愿意的话,你们可以搬到山北去住,我帮你们协调,但一万三的补助是不可能增加的。”

村人们议论纷纷,说:“搬到山北去住,我们每天下田都要翻山,你以为我们生着翅膀?”

郭长山气恼地领了钱走了。村人们也领了钱相跟着走了。

家家都在脱坯盖房。因为有人打听过了,山外的红砖加运费是一块钱一块。他们都没有那么高的要求。当然主要是钱不够。他们要把救命钱花在刀刃上。郭家的坟圈子里耸起一大一小两座新坟。每到清明节,郭长山在给祖上烧纸的时候,果真给媳妇和二旦儿烧了纸。但他烧纸的时候嘴里什么都不念叨。他感觉无话可说。

时光荏苒,转眼二十年过去。二十年来,确实没再发生那么大的水灾。在这二十年里,村人们已经渐渐推倒了土坯房,改换为红砖房。还有很多人在山里开采了石料给自己的房子做地基。但郭长山没有拆掉土坯房。这二十年里,他除了天天下地干活,腾出手来也到山上开采石料,但他不是要盖房,而是垒堤坝。其实,准确地说,不是垒,而是堆在那里,准备垒,几时垒,要筹来钱买来水泥和沙子才行,他现在手里的钱还不够,而开采的石料的数量距离垒砌堤坝还差着十万八千里。毕竟,一个人的力量过于单薄了。村人们似乎相信了镇长的话,没有人参与到开采石料准备垒砌堤坝的队伍中来,他们不相信这种水灾会经常光顾黄岗山的南山脚下。

在这二十年里,大旦儿18岁的时候参了军,两年后又考入军校成为军官,然后就接连不断地给家里寄钱。当然,钱不会很多,大旦儿要给自己留一部分娶媳妇用。但大旦儿因为在部队天天省吃俭用,不抽烟不喝酒,没有一点奢侈的花销,引起周围的好奇,他们问清情况以后,竟联合了几十个干部战士一起给大旦儿捐款,让郭长山手上一下子积累了二十多万。但镇长曾经说过,要修这座堤坝,没有三百万根本下不来(关键是镇长还说了另外一句话:修这座堤坝毫无意义)。当然,老镇长到了年龄就退休了,这话是新镇长说的。

大旦儿鼓励老爸说:“您慢慢开着石料吧,我这边会源源不断地把钱寄给您。这辈子您修不成堤坝,我也会修,为了我妈,也为了二旦儿。”大旦儿的来信让郭长山老泪纵横。现在他已经五十有五,这辈子能不能修成堤坝,似乎真是个问题了。不过,大旦儿的话说得不错,他该上山开采石料,便一次都没犹豫过。

却说二旦儿在被父亲撒手以后,就沉入水里。一下子被灌了好几口水。但失去依托的同时,他的小小的脑袋里的细胞与神经似乎被神奇地激活,他想起了父亲在教他们凫水的时候曾经说过的要领,便猛地闭住嘴屏住呼吸,双手猛刨,脚下打起扑腾。于是,很快他就浮出水面。凭借他的体力,这种狗刨式游泳是不可能坚持很久的,所以,马上就又要下沉了。恰在这时,一棵房檩漂到身边。小小年纪的二旦儿凭借求生的本能一把搂住了房檩。周围什么都看不见,他也什么都没想看。就那么死死抱住房檩,随波逐流。

农家孩子毕竟身体素质好,日常摔打也多,胳膊上的肌肉和脑神经也似乎天生地坚硬。小小的二旦儿竟然抱着房檩漂了一宿,直到第二天天亮,房檩漂到了岸边,他平安地爬上了岸。身后是不算高,但却层层叠叠的山包。太阳照在脸上的时候,二旦儿方才感到肚子早已饿得叽里咕噜乱叫。两只胳膊酸痛酸痛的没有一点力气。看着眼前浑黄的洪水,他哭了起来。他想妈妈了。想大旦儿了。也想爸爸了。但他坚决地摒弃了对爸爸和大旦儿的念想。他的小小的脑袋里已经装不下爸爸和大旦儿了。是他们抛弃了他。

中午的时候,几个外村人从身边走过,看到二旦儿便停住了脚。

“孩子,你哪个村的?”

二旦儿抬起头看着对方,一言不发。

“孩子,你叫什么?”

“爱袋(二旦儿)。”这孩子还有些大舌头。但人们还是听出来,他叫二旦儿。

“你爸叫什么?”

二旦儿表情木讷地摇摇头。他真的不知道爸爸叫什么,他只听妈妈喊爸爸是“旦儿他爸”,可是,这么一点信息他也不愿意告诉对方,尽管这点信息没有任何价值。

“你妈叫什么?”

“袋他妈。”二旦儿抬着头认真地看着对方。有人捂住嘴想笑。

“你家里还有什么人?”

二旦儿又一言不发了。在这片地区,叫大旦儿、二旦儿的不计其数,哪个村都有很多。甚至每家孩子生下来以后,在没起正式名字的时候,只要是男孩,都会按顺序叫孩子“大旦儿”或“二旦儿”(女孩一般被叫做“大丫”或“二丫”)。人们面面相觑。从孩子嘴里得到的信息和线索几乎为零。

这大河边上,谁知还会不会下雨涨水,谁知这孩子还有没有家长?人们放心不下,打算把孩子带走。有人反对,说:“万一一会儿家长来了呢?”一个年轻人说:“我有办法。”

年轻人把二旦儿的上衣脱下来,在地上插一根树棍,把衣服挑上,在衣服口袋里放上一张纸条,纸条上写上“一个五六岁叫二旦儿的孩子被接到河西马家庄了。”大家对这个安排都很赞成,年轻人还把自己的上衣脱下来给孩子穿上,背起孩子,一干人便离去了。一路上二旦儿不停地说:“我饿,我饿。”年轻人便安慰说:“别急别急,到家就有吃的了。”

而几个中年人则商量起应该把孩子交给谁。有人提议交到镇上派出所,有人坚决反对。说这孩子根本说不清道不明是哪村的,爸爸妈妈姓甚名谁,让派出所怎么办?难道送孤儿院去?万一去了受委屈呢?因为他们感觉这孩子虽然有点大舌头,却长得虎头虎脑十分可爱,不愿意让孩子再遭二茬罪。于是,就有人提议了。

“我叔伯哥哥是咱村西边五里外大赵庄的赵木匠,家里生了五个丫头,罚的钱海了,可他还不甘心,还惦着生儿子。为这事两口子天天打架,光擀面杖就动了好几次。咱过去问问,说不定我那哥哥就收了这孩子。”

“他家经济上怎么样?”

“嘿,一家子巧手,几个闺女个个会编草帽草蓝草篓子,镇上有专人来收,小日子过得有滋有味的。不然的话,怎么会没完没了地想要儿子?”

没有人再问什么了,虽然他们并不知道赵木匠家是不是真的很富余,也不知道赵木匠是不是很爱捡来的孩子,继而赵木匠的老婆和闺女们是不是会喜欢这个捡来的小弟弟,但大家的脚步都随着这个人走了。

河岸上的树棍挑着一件小孩子的上衣,微风吹来便飘啊飘的,给这荒山野岭徒增几分人气。然而,转过天来又是一场暴雨,老天爷似乎故意跟这些庄户人们过不去,或是故意考验他们的意志力。这些天郭长山一直领着大旦儿沿着南河河岸搜寻,他希望找到二旦儿的尸体掩埋起来。走完了左岸又走右岸。但因为其间又下了暴雨,河水上涨,将河岸上插着的树棍连同二旦儿的小衣服冲走了。郭长山没找到二旦儿的尸体,倒是找到了村里其他人的尸体,他返回去将其家人叫来一起帮着掩埋了。他断定,二旦儿的尸体是被冲到南河下游去了。那就出了省了。太远了,没法找了。

赵木匠非常喜欢二旦儿。一见面就爱上了。他马上就给二旦儿重新起了名字叫“赵重生”,然后叫老婆炒菜,他要摆酒请请这几个送儿子来的人。但那几个人家里遭灾还没吃没喝,哪有心思在他这喝酒,便推说改日肯定来,今天就这样吧。便放心地离去了。

二旦儿一路吉星高照死里逃生,现在又遇上喜欢自己的人,自然非常高兴。小孩子家没有其他表达方式,就是在晚上吃饭的时候,亲亲地对赵木匠喊了爸爸,对赵木匠的老婆喊了妈妈,然后顺次喊了几个姐姐。晚上睡觉的时候,赵木匠在大木盆里兑了温水,亲自给二旦儿洗了澡,然后让老婆把二旦儿的被窝就铺在自己的旁边,夜里几乎是搂着二旦儿睡的觉。而二旦儿经过了这么长时间的折腾,早已人困马乏,顾不得赵木匠的一脸络腮胡子和嘴里呛人的旱烟味儿,竟睡得死死的,夜里尿了炕也不知道。

半夜里赵木匠被二旦儿的尿泡醒了,他急忙开了灯咋咋呼呼地对老婆说:“快着快着,咱儿子尿炕了,给我们爷俩换被子。”老婆说:“他睡他的被窝,你睡你的被窝,他怎么会尿湿了你的被子?”

赵木匠呵呵笑着,说:“我不是和儿子打了通腿儿吗?”

老婆心说,这人要是喜欢儿子,那就真是走火入魔。如果哪个闺女尿了他的被子,不得被他骂死?

一年以后,“赵重生”不光长高了,还长成了小胖子,两个嘴巴子嘟噜着,小肚腆得老高。送他来的那几个人来赵木匠家喝酒,几乎都不认识他了。

那个年轻人便在酒桌上开了个别人听不懂的玩笑:“现在我知道什么叫‘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了。”

在以后的日子里,赵重生顺利上了小学、中学、高中,但考大学时却落了榜,赵木匠想了想,说:“去当兵吧,练几年对你有好处。”这个时候,五个姐姐已经出嫁。赵木匠的打算是让赵重生在当几年兵回来后继承他的家业。因为此时赵木匠已经在镇上开了木器行,专门制卖上点档次家具,徒弟也已招了好几个。他这个老板终归是要交班的。

赵重生非常听话,而且到了镇上的征兵办公室,一下子就被验上了,身体条件呱呱叫,没有一点毛病。于是,赵重生在部队生活了三年。这三年里,他受过两次嘉奖,立过一次三等功。那次立功是因为他和班长上街的时候看到一个小偷掏一个中年人的腰包,他和班长冲了上去,谁知小偷身上带着刀子,拔出刀子对着赵重生肚子就是一刀。赵重生忍住剧痛把小偷死死抱住,直到班长和众人将小偷制伏。

赵重生身体落了残,拿了一级四类残疾证,即“重度运动障碍”复员了。因为医生说,赵重生因为曾经伤到内脏,将来不能做剧烈运动了。在他即将复员离开部队的时候,那个险些被偷,也险些挨一刀的中年人找到部队,见了赵重生。

“我知道,你伤得不轻,复员是肯定的。我在市里有一家贸易公司,效益不错,你去给我开车吧,我给你高薪,让你两年就能买房。”

赵重生给老爸赵木匠写信告知了这一情况,说,多了不干,只要两年内把结婚买房的钱挣出来就回家。赵木匠回信同意。赵木匠因为爱他,一般不会拂逆他的意愿,况且,他的意愿还从来没有过无理要求。

赵重生花了几个月时间学会了开车,然后就走马上任了。中年老板非常喜欢这个不爱说话,但办事认真的复员兵。每个月给他工资是两万,两年后保他在家乡能买得起房子。小地方的房价没有那么高。但他已经干了两年,即将挣出买房钱的时候,突然发生了一件意想不到的事。出车祸了。一辆显然是醉驾的卡车逆行而来,速度飞快,因为在马路上“画龙”,所以赵重生一眼就看出对方是醉驾,便急忙减速,想将自己的小车停在路边。坐在身边的老板吓得一个劲叫“赶紧停车,赶紧停车!”但赵重生还没来得及刹车,对方已经撞了过来。赵重生不得已便将方向盘使劲右打,打算冲进路边的沟里。但对方已经不给他时间了,狠狠地将他的小车撞了一下,继而又撞到一棵大树上,方才停止。

赵重生的小车左前门被撞了一个大坑,他的左肋断了三根肋骨。在医院里,老板问他:“一般遇到这种情况司机会条件反射地往左打把,把副驾驶的位置亮给对方而保全自己。你为什么没有这种意识?”

“我看到对方酒驾以后,第一反应是要保护你。我是司机,有这个责任。”

老板抱住赵重生的脑袋,热泪盈眶。

老板要把自己的女儿嫁给赵重生,说女儿虽然长得不漂亮,但是学财会的,很会理财,以后的家业够你们吃几辈子的。他没有拒绝,但说:“只要她愿意跟我去家乡,就行。”

老板十分纳罕:“你们家乡那个穷乡僻壤,值得你这么留恋吗?”

赵重生笃定地点点头:“值得。这个问题就像香港要不要回归,海峡两岸要不要统一一样,是没有商量余地的。”

也罢,既然老板看中他了,就这么地吧。老板说:“怎么着也得让我女儿跟你回家乡看一眼吧?如果她对你的家乡实在不习惯,后面的事情我也不管了。”

赵重生伤好以后,老板为报答他又给他追加了一百万,如此一来,他手里便有一百五十万了。他知道赵木匠非常渴望实现半机械化(实现完全的机械化是不现实的,他们既没有经济实力和没有技术实力),便按照嘱托花五十万买了一台压板机,给赵木匠的木器行托运过去。然后买了很多赵木匠爱吃的东西,开着车携带着对象踏上了回乡之路。来到赵木匠家里以后,当晚他就追问,他是哪个村的人送到大赵庄的。赵木匠不太明白他是什么意思,难道他要找自己的亲爹去,而把赵木匠甩了吗?便迟迟疑疑地不肯相告。赵重生便给赵木匠跪下了,还拉着对象也跟着跪下了,两个人一起喊道:“爸,您就说了吧。”

因为对象已经跟着赵重生去过镇上的木器行,看到赵家也是有一些家底的,并不像自己父亲想象的那么寒碜。已经下决心嫁给赵重生了。

赵木匠十分震撼,一颗心也紧紧地揪着,几乎有些吃惊地看着眼前的这一对年轻人。但他还是不肯开口。

赵重生说:“爸,其实,这些年来我始终没有停止对自己老家的思念和研究。特别是我到了部队以后,有机会接触从咱们这一片当兵走的老乡和智商更高的人,已经渐渐摸清我老家的位置了,您就算什么都不肯说,我也仍然能找到老家去。但我向您打听的是谁把我送到您跟前的,我要报答人家。此外没有别的意思。”

赵木匠将信将疑地看着赵重生,抽着烟不说话。对象见此突然想起什么,转身出去了,一会儿就拿着几条烟进来,说:“爸,以后您的老旱烟就不要抽了,我供您中华烟,咱是抽得起的,您如果嫌浪费钱,可以减量。”就把几条烟塞进赵木匠手里。赵木匠是个老烟枪,但也是见过世面的,知道中华烟不便宜。晚辈这样的态度,让他不好再对过去的事守口如瓶。便告知是几十里外马家庄的几个人。说了姓甚名谁。但他此时十分伤感。

“儿啊,你刚来赵家的时候,像个塌了天的小可怜儿,用一句电视里的文词讲,叫失魂落魄。现在你翅膀硬了,想展翅高飞了。爸不会拦你。但你不能忘本,走到天边也不能忘本。我之所以把马家庄的几个人告诉你,也想让你记住,他们不是倒卖孩子,他们把你送到我家,只喝了一次酒而分文没取。他们是好人。你这辈子即使忘了我,也不能忘了他们。”

赵重生便伏下身给赵木匠磕头,对象也随着一起磕,脑袋磕在地面瓷砖上,发出咚咚的空洞的声音。事毕,赵重生拉着对象起身,说:“爸,您说的一切我们都会照办。您就把心放肚里吧。”两个人拥抱了赵木匠,便走访马家庄去了。

赵重生离开以后,赵木匠让小女儿把大女儿和大女婿叫来了,让老伴炒了几个菜,五个人围坐一起,喝起酒来。赵木匠先干了一个口杯,脸孔胀得通红,说:“老话说得好,谁的葫芦爬谁的架。血统这个东西不承认不行。咱家五个闺女,只有老大,你们两口子这些年干得最像回事,以后,你们就把咱家在镇上的木器行接过来,但你们要为我们老两口养老送终。”在座的人没有不同意的。赵木匠当即让小女儿为他写了遗嘱。尽管赵木匠目前身体很好,年龄也并不算大,但他感觉立这个遗嘱非常必要。虽然眼下看上去赵重生还不是不孝之人,但他不能不防。

通过马家庄几个人的分析和推测,加上赵重生部队战友的分析和判断,现在赵重生基本确定自己的老家是在五十公里开外、南河上游的郭家店。过去一提带着女人依靠两腿赶五十公里的路,会让人头皮发紧,成为沉重的精神负担。眼下在赵重生面前,只消半个多小时。而且,两个人还不耽误说笑。

前面的路又变为土路了,汽车也走了约摸五十公里了,还没见到村庄,他们看见一个年轻农民骑着摩托车驶过来,便停了车下来拦住打问。年轻农民说,拐过这个山包往右走就是郭家店了。怪不得看不到,却原来被一个山包挡着。赵重生又问,你是郭家店人吗?你是不是姓郭?年轻农民摇摇头说都不是。摩托车迅即驶去。赵重生启动汽车,拐过山包。前面果然有一座山,不是很高,但山脉连绵起伏伸向远方,应该是黄岗山,而南山脚下果真是一座不太大的村庄。

赵重生打算把汽车开进村庄,但犹豫了一下,却把车开往村外的一处高岗处,他想先俯瞰一下郭家店,这个有可能生他的地方,然后再进村去打问。他很想弄明白,当初大水是从哪个方向过来的,今后怎么预防;他也很疑惑,眼下郭家店坐落的位置是不是仍旧不安全。

但他倏忽间发现南山脚下堆了很大一堆石料,长方的条形,不太规则,而不远处一个老人佝偻着腰身,正用一架非常简易的小排子车将一块石料拉过来。这个老人一定是郭家店的人。赵重生这么想着,就走下高坡,向老人走过去。

拉石料的老人见来了个年轻人,便停住脚,问:“你是外乡人吧?来找谁?”一边从腰上解下烟锅抽烟。赵重生在看他给烟锅点烟的时候,发现他的食指是残缺的。赵重生便突然一个激灵,他儿时的记忆被猛地唤醒——过去父亲的食指就是残缺的。他非常清楚地记着父亲曾经用这只残缺的手给他穿衣服,给他洗澡。用这只残缺的手干家里的一切活计。但眼前的这个老人又让他不敢肯定,因为这个老人脸上沟壑纵横,与父亲的年龄不相符。而且,即使眼前这个人没有这么老,他也不愿意往自己父亲身上联系。甚至说,他根本不愿意认以往那个把自己抛入洪水的父亲。他到郭家店来,不是要认祖归宗,而是要明白一下,自己是怎么被命运捉弄的。

赵重生一时没有说话,却掏出中华烟递给老人一根,老人摇摇头,说还是抽旱烟习惯。掬着烟锅猛抽了两口,便将烟锅在鞋底上磕了几磕,又将烟锅塞回腰里。便弯腰搬排子车上的石料。虽然老人腰背有些佝偻,却很有力道,看似十分沉重的石料,被他不太吃力就搬了起来,然后端起来往石料堆上码。但他突然停住手,歪头叫了一声:“你莫不是二旦儿?”

赵重生非常吃惊,几乎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嘴里下意识地回答:“哎,我是二旦儿!”

老人突然松了手,还没有码到石料堆上的石料便滑落下来,砸在老人身上,迅即将老人压倒了。老人没顾上伸手推开石料,而是继续喊了一声:“二旦儿!”便两眼紧闭昏死过去。赵重生很怀疑这个老人就是父亲,但他不能肯定,不论老人是不是父亲,他都应该立即救助老人。于是,他马上奔过去,弯腰去搬那块石料。但那块石料在老人手里举重若轻,在他手里却很难搬动,一时间他非常吃惊老人有这么好的力道。他憋住一口气,搬住石料的一端,猛地一掀。石料滚落到一边去了。他却突然感到自己的内脏出问题了,不知是肝、脾、胆还是大肠、小肠,仿佛又被人捅了一刀而发生了断裂,一下子把他疼晕过去了。

这一切只发生在短短的几分钟里。赵重生的对象一直在汽车旁边站着,看着这一切。此时,她飞跑过来,扶起赵重生,带着哭腔说:“医生一再叮嘱你不能做剧烈运动,你这是催死啊!”但现在不是埋怨人的时候,必须开车把两个人都送到医院。好在她也会开车。便将汽车挪到跟前,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将两个昏倒的人都挪到车上。

她满头大汗地将汽车开到了镇里医院,经初步检查,两个人都是严重内伤,镇医院无能为力,建议她拉着他们去县医院。没办法,她请医生帮忙把两个人搬上车,又向县医院疾驶。但时间耽搁得太长了。两个人被推进县医院急救室的时候,都已停止了呼吸。

郭家店和大赵庄包括马家庄都被惊动了。以往的故事和人际关系都将被改写。

大旦儿被从部队叫回来处理后事,赵重生的对象始终跟在他身边,他们之间配合得非常默契。他们的心思完全想得一样,都想把赵重生和老父亲的后事办得圆圆满满。怎么叫圆满?不是花很多钱修一个很大很豪华的墓地,也不是立一块非常昂贵的墓碑,而是将他们埋葬在黄岗山上,让他们能够时时俯瞰山脚下的郭家店——而在山脚下和郭家店之间,将堤坝垒起来。即使花钱再多也要垒。这条堤坝的高度、厚度、长度乃至坚固度终归有限,于是花钱就不可能没有止境。大家有了共识,难道不能凑钱吗?

在他们得到赵重生的老板(没过门的岳父)和赵木匠的支持以后,非常意外地得到了县里的支持。因为此前赵重生的对象在网上发了一篇悼念自己未婚丈夫的短文,尤其记述了一位老人二十年里开石料准备修坝从未间断,以致最后意外死在搬石料上。这件事让很多人为之唏嘘甚至垂泪。这些人里面既有普通网友也有县里的公务员。县里得知此事以后就批评了镇里,问他们为什么对这件事漠不关心。然后县里筹集了一百万给郭家店,加之民间集资,凑了五百万,用半年时间,让这座石料砌成的长长的堤坝巍巍然耸立了起来。说来凑巧,恰恰这年夏天又来了一次“百年不遇” 的大雨,而黄岗山下来的洪水顺着堤坝被有序地排走,郭家店和周围村庄安然无恙,南面的那一大片肥沃的土地也得以保全。

人们只是不知道,大旦儿和赵重生的对象是不是走到了一起;也不知道大旦儿会不会也认赵木匠为爸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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