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出门前,丁浩拿定主意,可能今后再也见不着赵老师了,无论怎样,今天都得见上赵老师一面。
出村子时,丁浩从村子后街下到沟底。早上的水汽还没散尽,草叶上还挂着亮晶晶的水珠子,好像野草结出的果实。这些亮晶晶的水珠子见到丁浩,露出了欺骗的本性,纷纷跑到丁浩的鞋子上、裤脚上,还有的跑到丁浩的衣袖上。走不多远,湿透的裤脚让丁浩感觉到早晨的寒气,忍不住打了个冷颤。
沿沟底走了半节课功夫,丁浩沿着一条羊肠小道爬上了九道弯,已把九道弯中的第一道弯——磨盘石,远远甩到身后。从村子到镇上,只有这条九道弯能走车走人,算是进出村子的正路。正路也不是笔直的路,整条路像被风吹得飘飘扬扬的布条子,弯弯曲曲的,从村子到镇上,刚好拐了九个弯。村子也随了路的特点,村名就叫九道弯。也不知道是村子随了路叫九道弯,还是路随了村子叫九道弯。山村的路,十九道弯九十道弯都不稀奇。
过了草窝子,快到河汊时,身后响起了摩托声。丁浩没有回头,却有人喊起丁浩来。是秦东东的爸爸驮着秦东东。秦东东爸爸停了车,让丁浩上车。一个大人,两个半大孩子,摩托车上坐得下。在学校,秦东东和丁浩的关系最好,天天上学放学都一块儿。秦冬冬说今天过生日,才在家里吃过饭,现在要回学校。丁浩对秦冬冬爸爸摆摆手,说,叔,你们先走吧,我不坐。秦东东把屁股往后座尾部挪了挪,前胸和爸爸的后背之间腾出个大空隙,拍拍空隙间的车座说,上来吧,三个人能坐下。丁浩跑过去拍拍秦东东,有对秦冬冬爸爸说,叔快走吧,我就想一个人走走路。秦东东爸爸咦了声,说,你看这孩子,加了油门突突突地先走了。秦冬冬扭过脸,向丁浩摆了摆手。
摩托车喷出一股汽油味儿,呛酸了丁浩的鼻子,呛湿了丁浩的眼眶。
秦东东和他爸爸没有坚持让丁浩上摩托车,也是有道理的。虽说从村子到镇上有九道弯,走到第三个弯河汊子,差不多就走了一半的路程,而丁浩离河汊子也只有几步远了。既然丁浩说了想一个人走走,走到镇上也不会太累。
丁浩感觉眼眶不怎么湿了,鼻子也不象刚才那么酸了,发现已走过了燕子窝。燕子窝、大柏树、窝兔石,这三个弯挨得最紧,其实只有两三里的样子。
太阳渐渐升起来,却藏在山涧的雾气中,像挂在树上的没熟透的柿子。
过了仙人柱,又走了两里远,到了小龙泉。丁浩停下来,沿着小便道走下大路。小龙泉只是个大点的水坑,说泉实在有点夸张了。尽管水坑小,去没有干涸过,山里人见水亲三分,水坑也就有点仙气。
爸爸走的那年,丁浩整天在课堂上就像没有睡醒,有好几次,放学时是赵老师陪着走回村子的。赵老师不是村子里的人,却也跟着丁浩走了几遍九道弯。有两三回,走到小龙泉这儿,还在泉边坐了会儿。赵老师说过,小龙泉常年有水,靠的是水下的泉眼,如果泉眼不往外涌泉水了,泉就干了,和大山里那些坑坑洼洼的石头坑没有两样。泉眼虽小,却是泉的命根子。说完这些,赵老师就拍拍丁浩薄薄的小肩膀说,丁浩你就是小龙泉的泉眼,你妈妈就是泉水,你爸爸虽然走了,并没有走远,你爸爸就像这大山,一直看着你跟妈妈,只要你这小小的泉眼不断往外喷涌泉水,你妈妈就能精神起来,你爸爸在那边就能高兴起来。
从七年级到八年级下半学期,都是赵老师给丁浩拿的书杂费,后来赵老师还到过丁浩家里两三趟。但丁浩到底没有把书念下去。从学校回村子那天,赵老师把丁浩送到校门外,对丁浩说,别忘了要做小龙泉的泉眼。后来丁浩再经过小龙泉时,总会在泉边呆一呆,总想看看那坑水底下有没有泉眼。
太阳不断地变白变亮,丁浩估计着时间,赵老师上午十点左右没课,会有空闲时间。从小龙泉到赛马场,还有一小会儿路程。到了赛马场,就等于到了镇上。虽说赛马场是最后一个弯,赛马场实际上就是镇子东大门,学校离赛马场很近,也就几十步的距离。
昨天晚上喝得有点多,早上起来时,赵老师感到脑袋仍然木木的。老婆又给他收拾了一大包换洗衣服,绑到摩托车后座上。其实镇上离县城不是太远。骑摩托车半个小时。老婆那么东收拾西准备的,用意也很明显,让赵老师安安生生地忙事情,她能做好大后方的工作。
出了镇子,天还没亮。赵老师打开了车前大灯,仍不敢跑得太快,山路坡多弯多,还有很多不平坦的路面,所以,摩托车跑得一耸一耸的,开得急,跑得并不快。不到三五里,赵老师就觉得胃里有好多东西往上翻,停了车跑到路边,干呕了几下,什么也没吐出来,打了几个很响亮的饱嗝,吐出几团混合着酒精味儿的浊气,又被饱嗝强迫着吸进几大口微凉的山风,胃里清爽许多。再跨上摩托车,赵老师在心里骂老婆:鸡巴傻女人,光知道催男人早起赶路,就没想到这么早赶山路安全不安全。
老婆也是个勤快人,虽说也在镇上的小学教书,家里的活儿都是她干的,常年的忙碌让她练就了一整套合理安排工作与家务的本领,学校里的工作再忙,耽误不了做家务,自然也不会因为做家务耽误了教学。常年的小学教学工作,让老婆长了脾气,很温柔娴静的一个人,时不时露出几分泼妇相。不干哪一行,不知道哪一行的苦,整天面对一群十岁左右的孩子,没几分狠劲儿,肯定镇不住那群猴子们。再说了,没有那股子狠劲儿,能帮自己把证书要过来吗。骂过老婆的赵老师,又心疼起老婆来,想着老婆早早起床批改昨天的作业,批改完作业,再自己给自己弄早饭,吃过早饭可能还会洗几件衣服,然后才去学校上班。赵老师把刚才的一丝丝怨气藏起来,安心开车赶路。
赵老师的物理课,不但在全县的老师中鹤立鸡群,与市里重点学校的老师相比,也要胜过一筹,几个红红的本子就证明了:省级中学教学优质课一等奖二等奖。从开始评优质课那年起,赵老师得了三个二等奖,一个一等奖。赵老师所在的中学,只是一所普普通通的镇初中,这样的授课水平,全县范围内找不出第二个。县重点初中和重点高中也有老师评上过优质课,都是三等奖,而且只评上过一次,没有赵老师那种连续被评显出的霸气。有霸气自然有王者风范,在初中物理教学这个行当里,赵老师已成为包括周边几个县在内的第一名师。
那四个红红的证书本子,前三本都放在教导主任手里。确切地说,在学校会议室的展览橱柜里。教导主任说,这不仅是赵老师的荣誉,更是学校的荣誉,是学校教学发展史上的里程碑。赵老师老婆不屑地说,优质课评的是老师,又不是评学校,跟学校有什么关系。是啊,证书上是赵老师的大名,红红的大印章是省教委的,证书上没有学校半个字,跟学校有什么关系呢。赵老师跟老婆解释,反正跟学校没关系,不要说放在会议室,就是建座博物馆放进去,还是跟学校没关系,放会议室就放会议室吧。教导主任是镇子上的人,校长副校长也让他三分,赵老师犯不着因为点小事儿得罪他。
等赵老师第四个红本子发下来,教导主任又要放进会议室的展览橱柜。赵老师老婆闯进学校,翘起二郎腿坐到教导主任办公室要证书。教导主任说,原来的都是二等奖,这次是一等奖,更应该放在会议室,激励激励学校任课老师。赵老师老婆说,学校里的任课老师用不着这本证书来激励,老赵的影子只要在学校,老师们都能受到激励,这个一等奖的本子我要放在家里作纪念,今天我要拿不走这个本子,就让老赵把会议室那三个一块儿带走,带走本子,老赵可就再也不回来了。教导主任知道来者不善,乖乖地把一等奖的证书交了过来。
昨天下午,赵老师火急火燎地从县城跑回来,直接去了老婆学校,对老婆说准备拿回那三本证书,老婆倒是善解人意,安排了班里的事儿,让赵老师等着,自己去了镇中学。也就一节课的功夫,捧回了三本大红证书。赵老师没敢多问要回证书的细节,既然自己不想亲自去学校找教导主任,而且老婆又麻利地把证书要回来了,似乎没有什么可计较了,事情不都是要个结果嘛。
到了晚上,教导主任打过来电话,请赵老师到镇上的饭店喝点酒,说说话。还在电话里说明了就两个人,随便坐坐。赵老师看看老婆。老婆说放心去吧,下午我没给他难堪,证书给得也顺利,都这份上了,他也心知肚明。赵老师想想也对,自己都走出学校门了,谁还在意谁屁疼腚痒,收起那份小心出门了。
都是没用的客套话。赵老师对教导主任说,别和自己老婆一样见识,整天和孩子打交道,免不了有些不通道理的孩子气。女人家,谁会跟她们计较!教导主任也很客气,说赵老师德高望重,教学水平在那儿放着,,走到哪儿都会倍受欢迎,今后镇中学的工作,还得依靠赵老师帮助指导,有朝一日请赵老师为镇中学出点力,千万别不给我脸面。赵老师虽然辞了学校的工作,工作关系还没办利索,今后免不了还要和学校打交道,不想和教导主任搞僵,说了些自谦和满口答应的话。
回到家里和老婆说酒桌上的话,老婆问赵老师,你还听不出来那家伙话里的意思吗。赵老师清醒了一下:是啊,教导主任话里有话啊。镇中学校长已经到退休的年龄了,副校长在教导主任眼里根本算不上一根葱,教导主任瞅准的是校长的位置,所以才事先打个招呼,等当上校长后,要借自己“名师”的牌子,来给他自己壮胆挣面子。
老婆的问话也是话里有话,赵老师明白老婆的意思:教导主任那样的货色还想着当校长,你呆在那学校里还有什么滋味儿。
赵老师觉得自己是只赖在羊圈里的羊,根本不愿意跑出圈外,却被老婆的鞭子抽打着,不情不愿地跑到羊圈外。不过,赵老师并不觉得老婆的鞭子抽得有多狠多痛,说到底,不都是为了羊羔羔——自己的宝贝女儿吗。
尽管胃里好些了,赵老师仍然调整了原计划:到县城不再吃早点了,直接去广告装饰店。看这会儿的天色,到县城天也大亮了,如果广告店老板勤快,该开门做生意了。
镇中学是封闭式管理,丁浩对门口的保安说,找九年级二班的秦东东,给秦东东捎来几十块钱的零花钱。秦东东上初三,现在强调义务教育,初三叫九年级。保安看了看丁浩,问,你是秦东东一个村的吗。丁浩说那是俺叔家的老大。保安挥挥手说,快去快回,下课只有十分钟时间,送了钱赶快离开学校。
丁浩不想让人知道自己来找赵老师,仿佛来找赵老师是一个天大的秘密。如果跟保安说来找赵老师,保安会拿起电话,打到赵老师办公室,和赵老师通过电话以后,再让丁浩进大门。可是保安跟赵老师通了电话,好多老师都会知道自己来找赵老师。老师们都是集体办公,一个大办公室十好几个老师。赵老师那个办公室里的好几个老师都知道,赵老师平时为自己操很多心,自己这个学生现在已经离开学校了,还动不动就找赵老师,那些老师们会怎么看。
丁浩最担心的倒不是那些老师们怎么看自己,自己一个毛孩子,无所谓。关键是那些老师们怎么看赵老师,赵老师可是得天天和那十几个老师一起办公啊。
快到校门口时,丁浩费了心思琢磨,怎么才能通过校门口的保安。不说找赵老师,就说找秦东东吧。说找秦东东,让保安放行有点难度。学校老师们最怕的就是社会上的半大孩子溜进学校,和学生搅在一起惹事生非,影响学生学习还在其次,最怕的是捅什么漏子。如果是学生家长或学生的亲戚熟人,给学生捎来什么东西,保安都会要求放在保安室。下午开饭时间,保安用广播喊叫学生来保安室取。丁浩想,除了说给秦东东捎来的钱,保安没法让放在保安室。凑巧丁浩口袋里还装着二三十块零钱,掏出来在保安面前比划了一下。
走到赵老师办公室外的走廊上,上课铃声响了。整个校园像正在咕嘟咕嘟响着沸水的大锅,猛地揭开了锅盖,抽去了灶膛里的柴火,马上变得安静了。英语老师急匆匆走出办公室,手里没有拿课本教案,看样子像去卫生间。英语老师看见了丁浩,迟疑一下,问,丁浩来找赵老师吗。丁浩点点头。英语老师说你还不知道吧,赵老师现在不在咱学校了,去县城了。丁浩觉得谁拿棍子往自己后背上狠狠打了一下,身子微微往前栽了一下,等身子站稳了,才问英语老师,赵老师调到县城哪所学校了。英语老师愣了愣,说,我还真不知道,你问问别的老师吧。说完,往卫生间方向走去了。
英语老师和赵老师都担着三班四班的课,怎么不知道赵老师调到县城哪所学校呢。丁浩有点不明白。办公室里十几个老师中,只有英语老师跟赵老师担着同两班的课,英语老师都不知道赵老师去县城哪所学校,其他老师更不知道了。再说了,其他老师没有教过自己,也不能直接找他们问呀。
丁浩首先泛起来的念头是去小学找赵老师的媳妇孙老师,孙老师也是教过自己的老师,而且教了六年,从小学一年级到六年级。赵老师能一直照顾自己,跟孙老师有直接关系。孙老师肯定知道赵老师在县城哪所学校。但丁浩马上就把去小学找孙老师的念头压下去了:一开始并没有准备找孙老师,现在找不到赵老师了,又去找孙老师,难道因为自己的事儿,还要让赵老师孙老师两口子操心吗。
丁浩又想,不去找孙老师的话,只好去找另外几个教三班四班的老师了,可是英语老师都不知道赵老师去了哪里,另外几个老师会知道吗。丁浩看看走廊尽头,想着英语老师也许上完了卫生间,马上就会走回来,于是赶紧转身下楼。
进学校大门时,对保安说过找秦东东,丁浩又想起了秦东东。秦东东在班里学习成绩突出,一直跟老师的关系很好,而且秦东东很活泼,在学校里人缘不错。秦东东爸爸也常跟学校里的老师们走动,所以,秦东东跟学校里很多老师的关系都很好,包括那些没有教他课的老师。丁浩想好了,让秦东东帮着打听打听,实在打听不到赵老师的消息,再作打算。
丁浩很不愿意让秦东东知道自己来找赵老师,怕秦东东回到村子里乱说,尽管秦东东不是口无遮拦的人,但谁也不能保证时时都会管好自己那张嘴。不过,情况突然,丁浩觉得也没更好的办法了。
课间只有十分钟,丁浩见了秦东东,只三两句话,把事情说清了。秦东东也很灵透,转了转乌溜溜的眼珠子,说,教六班生物的田老师和赵老师关系最好,田老师认识我,我去给你问一下。不等丁浩说话,秦东东像只受惊的兔子,跑进老师办公楼。
田老师果然知道赵老师的消息:县第一初中路对面,一条斜巷子里,巷子口有家中医诊所。秦东东转告田老师的话,不要随便对别人说赵老师在县城的地址。丁浩心想,我根本就没准备在学校呆,还能跟谁说赵老师的地址去。
丁浩很想知道,秦东东在田老师那儿怎么说的,田老师就把地址告诉他了。但丁浩没时间,也没心情问这些了,只问秦东东现在几点了。秦东东说这节课刚好是十点二十。丁浩让秦东东赶快回教室上课,又反复安排秦东东,别跟其他人说我来学校找过赵老师,特别是回到咱们村子里,更不能说。
从镇子上坐中巴车到县城,得四十分钟。丁浩算了算时间,赶巧的话,十一点左右能赶到县城,十二点左右能见到赵老师。
从黎明到天亮这段时间,最能让人感觉到时光易逝。赵老师此刻顾不得感慨叹息。出镇子时天刚麻麻亮,等到了县城,熟睡中醒来的县城已经完全一副忙乱的景象:早起晨练的、支早点摊的、摆摊设点的,都开始忙起来。前后也不过半个小时的功夫,整个县城彻底苏醒了。赵老师摸不准,是自己不熟悉县城呢,还是县城本来就比镇子勤快呢。
广告装饰店已经开门,老板已经开始忙活。因为昨天下午赵老师专门来过一趟,所以进了门也不多讲话,掏出几本证书递给老板。老板接过证书,慢慢一本本翻看了,惊讶地看看赵老师,说,赵老师,您真是位高水平的好老师哩。赵老师不置可否地对老板笑笑,转身欲走,老板却喊住了赵老师。
按昨天说的,赵老师准备把几个证书装裱起来,然后拿回去挂在显眼的位置。老板翻看了证书,却提出新的建议:把几本证书原貌扫描起来,然后做成装饰框,挂起来更漂亮,而且不用改变证书原件的样子,原件仍可以原封不动地保存起来,等上十分钟,扫描就能完成,证书原件可以马上拿走。老板怕赵老师不明白装饰框的实际效果,找了一个装饰好的油画,递给赵老师。
实际操作的时间远远比老板说的十分钟长些,扫描仪还得好几分钟预热,赵老师等着拿证书原件的时间差不多有二十分钟。这二十分钟里,赵老师又萌生了是不是先到附近的早点摊弄点什么应付一下的想法,后来又把萌生的想法消灭了,开始考虑中午饭怎么办。虽说现在刚刚进入早上的时间,可上午的事儿还挺多,先上几节课,然后出去一趟,中午约几位老师吃饭。中午时间短,老师们大多下午有课,不可能喝酒,这顿饭又不能拖得时间太长,那么上完课出去那趟就得找好个像点样的饭店,不需要太高的档次,但必须干净、安静,菜也能说得过去。定下饭店房间的同时,把菜点好,要请的人已经定下来了,点菜也没什么难的,点好菜先交定金就行了。按说晚上是请人吃饭的好时候,可按现在的课程安排,十天内晚上的课都安排得满满的,十天之后更难说,要把这顿饭安排到十天之后,甚至更长时间,无论菜做得如何,根本吃不出什么滋味了。赵老师想到吃顿饭都那么不随便,心里有丝丝不快。
好在扫描仪没捣蛋,老板又让赵老师看看电脑桌面上的扫描效果。扫描效果甚至比证书原件的颜色还要鲜亮些。赵老师不知道,店老板轻点几下鼠标,已经把扫描文件做了美化处理。老板把证书原件交给赵老师时说,赵老师您的电话我常留着,有学生我给您介绍过去行不行。赵老师说,我们只收基础比较好的学生,是提高班,成绩一般的学生就算了。老板说,我侄女在第一初中,念八年级,成绩一直在前几名,就是害怕物理课,听说好多成绩不错的学生都害怕物理课,好物理老师是不是太少了?我跟我哥嫂说一声,让孩子跟您先听听课行不行。赵老师接过证书原件,没有答应老板,也没有往店外走。老板又说,对了,我哥嫂家里条件不错,满眼看他们的闺女呢。赵老师闪过尴尬说,孩子不是才八年级吗。老板说,就是八年级了,才更得提高一步呢,等到了九年级,大家都冲刺中招,再开始提高就太晚了。赵老师说,你不是有我的电话吗,到时候打电话吧。
走出广告装饰店的赵老师,心情略微好点,刚才那二十分钟等待带来的不快渐渐散开。县城就是县城,连一个广告装饰店老板都有套教育孩子的道理,看来生源不用太发愁。低头再看手里几个红红的本子,在刚刚升起的太阳的照耀下,像含苞待放的玫瑰。
出村子时,天还没亮,丁浩只对娘说一声我出去一天,就急急忙忙出门了,没来得及吃早饭,准备到镇上再吃。现在想想,一到镇上就去了学校,如果见过了赵老师,出了镇初中,仍然可以不慌不忙地在镇上吃些早点。但事情有些突然,赵老师竟然不在镇初中了,丁浩顾不着惦记那顿可有可无的早饭了。这会儿中巴车快进县城了,那顿早饭因为自己被忽略,变得恼怒起来,丁浩却顾不得它的恼怒发狂了。
越抵近县城,丁浩觉得脑袋越清晰起来:田老师说的那个地址,到底是学校的地址呢,还是赵老师的住址呢。那地方离县第一初中很近,只有一路之隔,是不是赵老师在县第一初中工作,住在学校对面的巷子里呢。以赵老师的名气,调到县第一初中很容易,听秦东东说,不仅县第一初中请过赵老师,市里省里的学校也请过赵老师好多次。赵老师既然到县第一初中来,学校里应该把赵老师当作客人,怎么会让赵老师住到学校外面?赵老师到县城来,除了第一初中,还会去其它学校吗,第一初中斜对面,也没有其它学校啊。虽然丁浩不经常到县城来,对县第一初中那一带并不陌生,读小学时,丁浩代表学校来第一初中参加过几次数学竞赛,在第一初中周边逛过好多次。
县第一初中是县重点,每年中招,考到县重点高中的比例最高,全县有多少老师想调到第一初中!可是不但田老师没有说赵老师调到第一初中,英语老师也没说啊。英语老师连赵老师去了哪里都不知道。想到英语老师的表情,丁浩紧张起来:赵老师是个好老师,调到县第一初中是很应该的事儿,为什么镇中学的老师们都不知道?赵老师到底去哪儿了?为什么田老师不说赵老师调到县第一初中,只说赵老师在县第一初中路对面的斜巷子里?
丁浩脑袋里有个自己也不怎么相信的念头:难道镇中学把赵老师开除了,赵老师才到县城里来的。学校里能开除学生,当然也能开除老师。赵老师可是得过省里大奖的老师,哪个学校舍得把赵老师开除呢。但是丁浩也不敢轻易把这个念头赶跑,老师们的事都是大人们的事,大人之间的事自己怎么能想得通呢。丁浩希望田老师没有对秦东东说明白,因为赵老师可能安排过田老师,不要对别人说得太多。丁浩向秦东东打听赵老师的消息时,也就课间十分钟的功夫,田老师能对秦东东说多清楚呢。
看到巷子口的中医诊所时,丁浩也看到了诊所里正对着门的墙上有座圆圆的时钟,特意放慢了脚步,看清了是十一点二十五分左右。丁浩从镇中学出来,没走几步就看见了从镇子到县城的中巴车,冲中巴车摆着手跑过去。中巴车见是个半大孩子,不愿搭理,又往前跑了段距离,仍然被半飞半跑的丁浩追上。错过了那班车,来到这条巷子口怎么也得等到十二点以后。
又往巷子里走了几步,小超市、两三家文具店、鲜面条店、电动车修理铺,都闪到身后去了,丁浩终于看到点让自己有些信心的东西:电线杆上有块大广告牌,粗大的字体写着金状元辅导学校。学校名称的左右两边还有竖排的两行小字:名师一对一,三周提成绩。广告牌很大,两行小字其实也不小。广告牌下边写着电话号码,电话号码下面还是两行小字,字虽小,颜色却是鲜红的,也很醒目:初中语数外理化生。
虽然感觉到广告牌和赵老师没什么联系,总算看到了和学校有关的文字,丁浩明显受了鼓舞,沿着巷子继续往里走时,脚步轻松了许多。
又走了几十米,一个院子的门口果然竖着一块更大的牌子,牌子有两层楼高,只竖排写着学校名字:金状元辅导学校。校名下一个箭头指向院内。丁浩看了看,仍然往前走,但很快拐了回来。过了那个院子大门口不远,巷子到了尽头,一条人车如流的大马路横在巷子尽头。丁浩的步子慢下来,边走边想,脑袋里那些思考确实有些重量,不知不觉间,那些重量就压在了丁浩的脚步上。再拐到院子门口,丁浩走了进去。
院子大门朝西,院子里南北两排三层楼,正对着院子大门的空地有两三个篮球场大。北边那排楼房前,有个不大不小的宣传栏,不锈钢栏架被太阳照得明晃晃的。丁浩离宣传栏十几步远,就看到宣传栏上方正中间位置是赵老师的照片。
丁浩看那熟悉的照片下有点陌生的文字介绍:赵怀文,高级中学教师,在中学物理教学研究领域造诣极深,本市(含市辖五县)唯一四次荣获省级中学物理优质课一二等奖,每期每班限招5人,课时费标准:每小时120元。
赵老师照片下面还有几排老师的照片,课时费标准都是每小时70元。看看宣传栏,丁浩往楼前走去,一楼有几间屋子里正有老师讲课,与学校不同的是,都是一个老师讲,十几个学生听。没有看到赵老师,丁浩又上二楼三楼,上面两层楼的房间都空着,只得又下来,在一楼找到了厕所,小解出来后,坐在宣传栏后面的楼道下的台阶上。
亲自跑了一趟,终于和要请的几个人都见上面了,午饭的事情就算定下来了。赵老师又到离辅导学校不远的饭店订好了房间,菜也点好了,吩咐好服务员,十二点二十准时上菜。虽说中午不可能喝酒,又不能没有,无酒不成席,请人吃饭没有酒水,就算失了礼仪。好在服务员还算机灵,让赵老师看好了两瓶酒,说好上齐菜把带包装的酒也上来,客套一下,只要不撕开包装盒,结账时仍退回到柜台上。
该请的客人基本上都请到了,包括县第一初中的副校长和教导主任。辅导学校能办起来,多亏了他们两个一手操作,找教室、置办桌椅教具,甚至第一批补习的生源,全是副校长和教导主任找来的。除了辅导学校那些杂事以外,还有一点办得让赵老师比较满意:副校长把赵老师的工作关系调到了县第一初中,在学校教研组设置一个不担课的组长职务。这样的话,赵老师可以一心用在辅导学校的业务上,不必为以后的事情伤神动脑。当然,也是有条件的,除了校长、副校长、教导主任三个人有辅导学校的股份外,每学期还要免费辅导五个第一初中领导组的子女的物理课。
这顿饭只是个酬谢的序曲,赵老师计划着等个假期,再叫上这几个人,喝个痛快。只是现在离假期还有相当长一段时间,不得不搞个序曲缓冲缓冲。安排好了饭菜,赵老师还得回辅导学校一趟,正在上语文课的陈老师,是第一初中副校长的小舅子,这顿饭少了陈老师不合适。
赵老师停了摩托车,刚走到宣传栏前,听到一声怯怯的叫声,扭头看,是自己的学生丁浩。赵老师觉得孩子这么远跑过来,肯定有什么急事,忙过去伸手抚了孩子单薄的肩膀,问,你怎么找过来了,丁浩,有什么急事。孩子忽闪了几下大眼睛,轻轻摇了摇头。
赵老师把关心的重点转移到问孩子的前半句话上:这么远的路,辅导学校才开课,镇中学里没有几个人知道,这孩子怎么直接找过来的。赵老师不安地抬起头,往四周看了看,想找到带孩子过来的那个人,可惜四周空荡荡的。
稳了稳神儿,见孩子没有显出惶恐不安的表情,赵老师松了口气儿,对孩子说,老师家里出了点儿事,跑到县城开办辅导学校,你别和人说就行了。丁浩心里一惊:赵老师家里出了什么事,才跑到县城开辅导学校,是孙老师还是老师的女儿!但丁浩又不知道怎么问,只张口叫赵老师赵老师。赵老师看到了孩子脸上的变化,心里针扎了样疼一下,笑笑说,没什么事儿,老师家里都好,不是老师家里人出了什么事儿,怎么跟你说呢,等你长大就知道了生活里有很多事儿。
是啊,怎么跟孩子说呢,赵老师为难起来。外人看也就一个字的原因:钱。说因为钱也没错,钱后面的事儿,只能是自己和妻子孙老师知道了。看到丁浩的第一眼,赵老师就想起了自己的宝贝女儿,大学毕业了,学校的牌子很硬实,985高校,在省城顺利找到了工作,这实在让当教师的父母欣慰。但工作了两三年后,却失恋了,男朋友被一个省城出生的女孩抢去了,省城出生的女孩家里有房子,那套房子对女儿男朋友的吸引力大于女儿的吸引力。赵老师觉得女儿只是走了段不好走的路,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妻子孙老师却呼天抢地。赵老师能理解妻子,当年孙老师也是被初恋一脚踹开之后,才由赵老师接手的。可令赵老师始料未及的是,妻子做出一个似乎和女儿失恋关系不大的决定:必须马上在省城给女儿买套房子。
赵老师和妻子在县城买好了住房,准备退休了来县城住。购物休闲就医等一些退休后的生活细节上,县城毕竟方便得多。问题的根本是,省会城市随便一套住房就得百十万,县城这套房子也就三十万。妻子的资金计划比较利落:卖掉县城的住房,加上手里的现金,再转借转借,凑够五十万,女儿手里也有二十万左右,买套一百万左右的房子,还得三十万,干脆按揭贷款,三个拿工资的人,还在乎那点月供!女儿结婚前,做个婚前财产公正!
一通折腾后,如果赵老师和妻子退休后还想住在县城,只得再生办法了。当老师的,除了办个辅导学校,还有更近水楼台的办法吗?
女儿之外的原因呢。妻子孙老师姐妹三个,排行老大。三个女婿当中,老二多年副乡长乡长一路走来,终于坐上了乡党委书记那把椅子。老三在县城由科员熬到了副处。所以,老岳母看赵老师那眼神儿就有点复杂。想到岳母的眼神,赵老师有些自嘲,一个五十岁的男人,还用看岳母的眼神儿吗。
丁浩见赵老师有些为难,后悔自己有点冒冒失失地找过来,对赵老师说,自己让同村的秦东东到田老师那儿问到这儿地址的。丁浩觉得赵老师的眉头舒展了些。
赵老师说刚好中午了,你跟着我一起吃个饭,吃过饭了咱说说话,一会儿还有几个老师一起吃饭,我就说刚好在街上碰到你。丁浩听出来了,赵老师中午刚好有饭局,不愿一起去,无奈被赵老师紧紧拉住了手,挣了几挣,没有挣脱。
吃过饭,回辅导学校的路上,赵老师听孩子说了句我娘,话说到了半截,孩子脸色难看起来,不肯再往下说。赵老师思忖着孩子的娘有病了,问孩子,孩子又摇头。赵老师想着再问点什么,却不知道从哪个方面开口,又试探着问,你娘还是每天在地里操劳。孩子点点头。赵老师有些放心了:没有病,天天仍干农活,说明没有意外。
下午的课原来安排在三点,不想两个学生提前来了,因为学校里调课了,刚好这会儿有时间。赵老师把丁浩领到自己那间办公兼住室的屋里,说要上两个小时的课,但课间会回来,让孩子先看看书,喝点水。
辅导课刚开始,老师的态度很重要,那些来上课的学生可是按小时付钱的。再说这两个学生都是冲刺中招的九年级的学生,他们把时间调到这个节点是有安排的。辅导学校比不得一般学校,一般学校里学生跟老师走,辅导学校里老师跟学生走。
赵老师讲了一会儿,给两个学生布置了习题,趁学生做习题的时间,回到屋里。问孩子一些情况,希望把孩子来的目的引出来,看孩子满腹心事的样子,绝不单单是来看自己的。说了会儿无关紧要的闲话,气氛并没有轻松下来,窗子外却响起学生的叫声:赵老师,我们把题做好了。
给学生讲了习题,又串讲了一遍知识考点,刚好到两个小时,已经下午四点钟了,赵老师急忙回到屋子里。孩子已经走了,留了张字条:赵老师,我先走了,过段时间再来看你。赵老师有些懊悔,原本有一个多小时空闲,被两个提前来的学生搅合了,丁浩那孩子看起来并没有把心思说出来,还有,给孩子准备的两百块钱还没给他呢。
从村子到镇子的路途中,丁浩已经想好了跟赵老师说说娘的事,让赵老师帮着自己拿个主意。在县城见了赵老师后,求赵老师帮自己拿个主意的打算也亮堂堂地在心里搁着,就是不知道怎样把话说出来。丁浩很沮丧,可又很想让自己原谅自己没有把话说出来。
谁也不会料到赵老师会离开镇中学去了县城,更不会料到赵老师去了县城不是去县重点学校教书,而是办了辅导学校,这一串的意想不到,让丁浩忘记了见到赵老师后怎么说事情的想法。其实是有时间向赵老师说说自己的事情,比方说刚见到赵老师时,从辅导学校到饭店的路上。吃饭时间肯定没法说,虽说没有喝酒,可七八个老师不停地说话。还有一个校长一个主任。丁浩看得出来,赵老师请另外几个老师的客,大概都是赵老师的朋友吧。赵老师把自己介绍给几个老师时,那个校长还说,赵老师的师德人品,让全县的教师佩服。校长话里的意思已经明白自己是赵老师一直帮助着的孩子。丁浩就不敢再大胆地看在坐的每个老师。几个老师只顾吃饭说话,也都没有过多地问丁浩话,让丁浩稍稍安下心。那么个热闹的场合,怎么有机会单独和赵老师说自己个人的事情呢。不过,丁浩很赞成那个校长的话,赵老师真是全县最好的老师,不只是课讲得好,人也最好,镇中学那么多老师,有哪个老师像赵老师和孙老师那样照顾过自己呢。
从饭店回到辅导学校,丁浩和赵老师还有辅导学校另一位老师,三人一路,也不方便跟赵老师说娘的事。但是赵老师上了一节课后,回到办公室里,丁浩可以跟赵老师说的,很明显,赵老师专门凑了个时间来陪自己的,而且那会儿时间也不算太短。丁浩后悔的就是那会儿功夫为什么没跟赵老师说娘的事儿,跑到县城来找赵老师,不就是这个目的吗。
爸爸走后,大伯跟大娘越来越厉害了。他们有两个儿子,只有一个宅子,大伯跟大娘很想让娘带着自己再走一家,他们好占用自家的宅子。好久以前,丁浩就明白大伯跟大娘的用意。大娘还跟邻居们说,如果娘再走一家,她当嫂子的出嫁妆。秦东东爸爸不怕事,指着大伯的脸说过,你不念弟媳妇,难道还不念亲侄儿吗,还好意思说给弟媳妇出嫁妆,出啥样的嫁妆能有一处带房子的宅子实用。秦东东爸爸说得大伯好些天没敢张扬,但大娘仍旧很凶,找借口和娘打了两架,娘打不过大娘,受了欺负只会偷偷哭。
有次娘偷偷哭,让丁浩发现了。丁浩跟娘说,娘你走吧,我一个人过,把几亩地租给别人,也饿不着我,等几年我能干地里的庄稼活了,再把地给人家要过来,自己种,我快十五岁了,等三四年就能立门户了。娘一把搂过丁浩,放声大哭起来,边哭边说,把你扔下我自己走,还不如让我死了,娘不扔下你,再好的地方,娘也不走。其实丁浩清楚,自己留下,让娘一个人走,是最好的办法,那样娘也不会受大伯大娘的欺负了,大伯大娘也占不了自家的宅子,让他们竹篮打水。但娘不会让自己留下,带着自己再走一家吧,肯定不好找合适的人家,哪家愿意再多养一个等着盖房娶媳妇的不亲的儿子呢,就算有人家愿意多养一个不亲的儿子,娘也怕自己进新家门后受欺负。
丁浩发现自己成了娘最大的累赘,不知道自己该跟着娘走,还是留下来,让娘一个人走。丁浩没有可以商量的人,所以想让赵老师给自己拿个主意。
在赵老师办公室,丁浩根本没有心思看那些书,只想着跟赵老师怎样说娘的事,娘的事儿在自己心里像一座火山,哪怕赵老师就在眼前,仍然找不到让火山喷发出来的口。做完习题的学生把赵老师喊回教室后,丁浩仍没想好怎样跟赵老师说娘的事儿,想的却是该不该来找赵老师,赵老师现在一节课的功夫可是一百二十块钱啊,怎么能随便耽误赵老师的时间呢!刚想到这儿,丁浩的右眼皮却很有力地跳了几下,赶紧伸手揉了几下,没过几分钟,眼皮又跳了起来。丁浩猛然想到大人们经常说的俗话,左眼跳福,右眼跳祸。难道有什么祸害事和自己有关吗,刚想到这儿,丁浩就浑身激灵一下,难道是娘!自己天没亮时急匆匆和娘说一声就跑出来了,娘是不是担心自己了?是不是急忙找自己,出了什么意外?是不是大伯大娘又找事儿了?
丁浩往窗外看了看,已经半个下午了,此刻动身往村子里赶,到家里天也黑下来了。丁浩不敢再等赵老师了,给赵老师写了留言条,飞快地跑出辅导学校。
出了辅导学校,丁浩想起巷子口中医诊所旁的小卖部里有公用电话,赶紧到小卖部拨通了秦东东爸爸的电话,也是丁浩记住的唯一一个手机号。丁浩说,秦叔叔我在县城里,你看我娘在家没有,跟她说一声,我三个小时就到家。秦东东爸爸说,我刚才看见你娘从地里回家了,我去说一声。
挂了电话,丁浩松了口气,但马上又把松下的那口气提起来了:秦东东爸爸很会说话,会不会他并没有看见娘,见自己打电话,故意说见到娘才回到家里,好让自己放心。
走到小龙泉的时候,天色暗下来。丁浩仍然沿便道到小龙泉边站了半分钟。
到卧兔石,开始下起雨来。雨下得不大,像盛夏的夜露,时不时落在丁浩的头上脸上,一凉一凉的,像故意催促丁浩赶路。那凉意却让丁浩清醒了:老话说天要下雨娘要嫁人,天下雨,人管不了,娘嫁人,儿管不了。丁浩只能管好自己了,娘不管是走是留,放不下的是自己,只要跟紧了娘,还用考虑自己委屈不委屈吗。就像这九道弯,想从村子到镇上,就必须走,谁也没本事把九道弯抻直。
再往前,走到大柏树,夜黑得像散不开的浓雾,雨也大起来。
(首发于《当代小说》2017年第8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