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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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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312/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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葛镇名人

赵海庆

    葛镇最有名的烧饼摊就是赵海庆的。

葛镇位于豫东大平原。镇子不大,却很热闹,比得上不怎么样的小县城。本来离县城就很近,不到十公里。省道公路S316东西横贯镇子,一直向东过山东,通江苏,到连云港;省道S218在镇子东半部南北穿过镇子。现在又是国道又是高速的,但在1987年,能找到几个被两条省道穿过的镇子!只不过那时的葛镇还没划镇,仍叫葛乡。

正宗的豫东烧饼是高炉烧饼,两口大铁锅扣在一起,相扣的两口大铁锅就是高炉,高高架在三轮车上。向上的锅里烧着碳块,锅沿相扣的地方留一个口。生面烧饼在一个大盘子里打好了,粘上芝麻,把软绵绵的生面烧饼搭在手背上,手从相扣锅沿处留的口伸进炉子,“啪”地一声,把生面烧饼贴在向下扣着的锅底上。手伸进炉子贴生面烧饼那一下很讲究,必须又快又准。贴得慢了,手被烤疼了,十几分钟就能把生面烧饼烤焦的炉火,想想有多热吧。贴得不准,生面烧饼掉进燃烧着的炭火里,报废了。高炉烧饼并不是只有贴进炉子这一个难度,发面、盘面、调馅、夹馅,讲究多了去了。麻烦归麻烦,豫东高炉烧饼能叫人馋掉牙:香,味道能飘半道街;焦,金黄金黄,特别是上面一层芝麻,粒粒饱满油亮;脆,现在再好的饼干之类的烘焙类食品也比不上刚出炉的豫东烧饼。

赵海庆的烧饼摊前总排长队,不只镇上人吃,葛镇下辖二十来个村子里的人来镇上办事,自己吃过了,再给家人带。经常从镇上路过的货车司机也会靠边停车,排队买一摞烧饼再继续赶路。赵海庆只要一出摊,总要一口气把那大面团卖完了,才能歇息一会儿。豫东好几个地区二三十个县的烧饼打法都是这个法子,赵海庆的烧饼怎么就与众不同呢,谁也说不出个一二三来。一条主街上五六个烧饼摊,其他几个摊主也不慌,他赵海庆的烧饼再与众不同,总不能一口气不喘二十四小时打烧饼吧,谁也不能把同行的生意做完。

 

赵海庆一米八的个头,精瘦,皮肤细白,当过兵。按说应该带几分凶狠样。镇子上当过兵的也有好几个,虽然退伍回来了,邻里邻居都高看,一高看,几个退伍的年轻人自带三分威严。赵海庆不,那么高的个子,整天又趴在烧饼炉子上,脸上仍是笑眯眯的。和气生财嘛,赵海庆身上看不出当过兵的影子,倒是一幅天生的小生意人摸样。

镇子上也有好几个不种地没事儿干的混混儿,赵海庆这样端不起半点架子,几个混混儿就蹭过来吃白食。走到烧饼摊前大咧咧拿起一两个烧饼,说句记着账啊,香喷喷地吃着走了。一个烧饼两毛钱,混混儿也就那几个,可烧饼摊也是小本生意,挣的都是天天守着炉子的辛苦钱,架不住隔三岔五白吃啊。另外几个打烧饼的跟赵海庆打招呼了,你的烧饼比我们赚的多,还是你干活儿比我们下的力气小,几个货都白吃成精了,叫他们往我摊前站站试试,敢伸爪子,我用铁铲给他们爪子上留记号。烧饼出炉时得用两个铁家伙,一个长柄铲子,伸进炉子把烤焦的烧饼铲下来;一个长柄的另一头是碗大的圆环,铲烧饼时放烧饼下面接住烧饼。两个铁家伙在炉子里进进出出的,都烤得烫人。

几个混混儿白吃就白吃吧,反正吃亏的是赵海庆自己。另外几个打烧饼的对赵海庆不满的是,赵海庆竟然叫傻混账来吃白食!跟其他几个混混儿不一样,傻混账就是个傻子,大夏天穿棉袄,大冬天穿单衣还敞着怀。头发像鸡窝,不但有草屑泥土,还会有鸡屎猪粪。头上这个样子,身上更不用说了,人见人躲,身上的味儿能把人呛晕过去。傻混账离人几米远都会被呵斥驱赶,竟然也能到赵海庆摊子上拿烧饼吃。大多数时候,赵海庆会挑出一个不太烫的烧饼递给傻混账。傻混账接了烧饼就走,好想知道自己站那儿会影响烧饼摊的生意。好多人都说,傻混账挺给赵海庆面子啊。

有眼睛特别亮的人看出门道,傻混账跟另外几个白吃烧饼的混混儿不一样,那几个混混儿是正常人,不让吃就不让吃了,合情合理。傻混账就是个不通人性的傻子,真要从烧饼摊上硬拿,能怎样他,拿铁铲子打他吗?拿铁家伙打一个傻子,还不让人戳破脊梁骨呀!所以,另外几个打烧饼的怕傻混账吃烧饼吃馋了,也会去他们摊上,怕那一身味儿影响他们生意。

还好,傻混账只吃赵海庆的烧饼,不往另外几个烧饼摊去。另外几个打烧饼的说,怪不得赵海庆的生意好,连傻子吃过了都不愿再吃咱们的。也有人说,不怪傻混账,怪赵海庆不讲究。

不讲究,这话说赵海庆说到点子上了。人们发现赵海庆没有像另外几个退伍兵受尊重的原因不全在他性格上,最重要的原因还是因为他自己不讲究。葛镇将近六千口人,没有人不知道赵海庆连蛇肉都吃。葛镇人不要说吃蛇肉,听见蛇肉这两个字都会浑身起鸡皮疙瘩。在葛镇,宅院里的蛇被当作家神,带灵性的,打都不能打,打了它会给整个家庭带来霉运。害怕蛇的在自家院子里见到蛇了,用长木棍挑着送到外面没人的地方,边挑着走边给蛇说好话:在院子里闷得慌了,您也出去散散心吧,散完心再回来。

只要不是别人院子里的蛇,赵海庆见了,肯定拎回家吃了。他杀蛇不用铁刀,说蛇肉沾了铁就腥得没法吃了。赵海庆有几把专门杀蛇的竹片刀,用竹片刀杀。吃蛇肉也有好几种吃法,最常吃的是炒,或者炖,只要有蛇肉,必定要喝酒,还招呼左邻右舍或路过家门口的人,一起尝尝蛇肉,喝杯酒。葛镇人躲还躲不及,谁敢去吃!不管赵海庆吆喝哪个人,吆喝了多少回,最后吃蛇肉的还是他一家人。有回赵海庆正在烧饼摊上忙活,听卖烧饼的人说赵岗东头一条比胳膊还粗的大花蛇横过马路,被拖拉机轧死了。赵海庆问清了地点,撂下手里两个铁家伙,在路边借了辆自行车,哪吒骑风火轮一样蹿去了。回来时,脖子上果然盘了条比胳膊还粗的大花蛇。赵海庆像脖子上挂了花环的英雄一样,喜欢得见人就打招呼:这一顿大肉,赶上过年了!赵海庆这样喜欢吃蛇,那些把院子里的蛇挑出去,后来又遇见烦心事儿的人就会跟别人说,我挑出去的家神不会碰见赵海庆了吧。

用赵海庆的话说,蛇就是个动物,跟蚯蚓差不多,咋会是家神呢,这就是迷信。吃了蛇肉就知道猪肉鸡肉牛羊肉都不算肉,在部队哪个月不吃几回蛇肉?

赵海庆的话一传出来就炸了锅,镇上几个当过兵的人中,好几个都是陆军,只有赵海庆是空军。都知道空军的条件好,特别是伙食。伙食好到竟然有蛇肉,谁会相信?有遇见事儿擅长分析的说,别听赵海庆胡说,嘴馋还不得自己找个借口,光听他说在部队一个月吃好几回蛇肉,又没说在部队食堂吃,还是他自己一个人跑出来偷偷吃。别忘了他当兵的地方,南方,蛇多!

知道赵海庆是空军,刚刚退伍回来那几年,有人问赵海庆开过飞机没有,从飞机上看山尖尖有多高。从飞机上看过大海没有,飞机上看大海是什么样子。赵海庆笑笑说,空军是不错,空军部队也不是人人都能开飞机。有人不信,又问,没开过飞机,你在部队里干啥。赵海庆笑笑说,当兵嘛,都差不多。

跟没说一样。

后来有人说,赵海庆是空军地勤人员。地勤人员是干啥的,没人说得清。有人猜想说,赵海庆会做蛇肉,不会在空军部队当炊事员吧。问另外几个退伍的,另外几个退伍兵说反正我们天天训练,负重一百斤跑十公里是家常便饭,谁知道他赵海庆在部队天天干啥。几个退伍兵提起赵海庆,一脸瞧不起的样子。问的人满脸敬佩的样子,背一百斤东西,一口气儿跑十公里,乖乖!

一个夏天的大半下午,天还正热,三个膀大腰圆的男人带着一个瘦小女人从赵海庆烧饼摊前经过。瘦小女人买两个烧饼吃了,吃过烧饼仍不走。三个男人催女人走,女人不走,男人们把女人推到离烧饼炉子稍远的地方打起来。边打边骂,满嘴外地人的口音。后来打女人打得狠了,一个男人揪着女人的头发,像拉着一条狗一样,把女人拖拉好远,另外两个男人用脚跺女人。女人哭坏了嗓子,根本哭不出声音了。

开始赵海庆只是看着,后来就跟上去不愿意了,说,你们三个大男人下手太狠,这样会把女人打死。她就是杀人放火了,交给公安,叫公安处理,也不能这么打呀。围观的人听赵海庆说的竟然是普通话,跟电视里的主持人一样标准。几个男人听懂了赵海庆的话,一边跟赵海庆唔哩哇啦,一边动手打着女人。赵海庆到底在南方当了很多年兵,听得懂几个男人的话,跟围观的人解释说,揪头发的男人是女人的亲哥哥,另外两个是堂哥,要把偷偷跑出来的妹妹带回家。几个男人还说这是他们的家务事,都别管闲事儿,派出所的人来也不管用。他们还自报家门,说是哪省哪县哪乡哪村的。

几个男人不住手,赵海庆就上去推拉,来回推拉几下,女人亲哥哥从包袱里拿出尺把长的刀子,另外两个男人也丢下女人围上来。

后来没人说得清这场一对三大战的详细过程,有观察细致的人说,那三个外省男人也很会打,两个男人商量好了一样,一个抱腿,另一个把赵海庆扑倒在地,想用身子压住赵海庆。赵海庆虽然被扑倒,两手撑地,胳膊上凸起的肌肉条条像一条条小蛇在扭动,慢慢发力,把压在身上的两三个男人掀翻在地。赵海庆再次站起来没半分钟,亲哥哥手中的刀飞没影了,三个男人趴在地上起不来了。女人抱住赵海庆的腿就不松开了。

女人是逃婚出来的。亲哥哥要娶另外一个男人的姐姐,自己的妹子要嫁给自己的小舅子,小舅子好胳膊好腿的 ,但因为强奸未遂被判过几年。女人压根不愿嫁过去,从家里逃了出来。

女人不走,赵海庆有老婆有孩子的,该咋办呢。赵海庆兄弟五个,出了名的穷家穷户,下面四个弟弟才有一个刚刚定亲。赵海庆自作主张,跟外省女人商量着,让外省女人当了他的四弟媳妇。

葛镇人不但知道赵海庆在部队说过普通话,赵海庆打一架打出了个弟媳妇,不知道别的地方有没有过,在葛镇是开天辟地头一回。

 

塑料头

王坚强命大,跟着建筑队去县城盖楼,从架子上摔下来,摔了腰,也磕了脑袋。县医院治不了,直接送到省城的大医院。住了两个多月,腰治好了,磕烂的脑壳长不到一块儿,换了个塑料脑壳。王坚强的塑料脑壳到底什么样,没人见过。因为王坚强从省城回来就戴上了厚厚的假发。假发做得真好,只要没人说,谁也看不出是假发。

换了塑料头的王坚强吃喝拉撒跟正常人一样,也能干点简单的体力活。出院时医生交待,往后不能再碰了脑袋,出现头晕恶心呕吐情况赶紧来医院复查。其实从医院回来后,王坚强什么也不干,整天东游西逛找人玩。跟王坚强关系要好的人说,他还干什么活,建筑队赔了三万块钱,在银行里存着,两个闺女长大了该出嫁出嫁,不但不花钱,还能挣几个彩礼钱,就那一个儿子,等儿子长大了,连盖新房带娶媳妇,那一大笔钱用不完,连养老的钱都有了。

不干活也没意思,过日子总得有点事儿做,王坚强就满镇子找人打扑克下象棋。打扑克下象棋的人也都是闲玩找乐子,打着扑克下着棋嘴里不干不净,说得热闹了大家哄笑,被逗的人发窘,就伸手打别人的脑袋捋别人的脖子。有回跟王坚强挨着的人被王坚强的骚气话逗得脸红脖子粗,伸手去打王坚强的脑袋。情急之中不知谁喊了声,塑料头,不能打。扬起的那只手被瞬间冻硬了一样,停在半空没落下来。喊塑料头那个人慌乱起来,结结巴巴跟王坚强说,刚才太急了,心里想说的跟不上嘴,实在不是有意的。王坚强笑笑说,你慌什么,好意嘛,刚才一巴掌下来,我就得去省城医院住院,塑料头就塑料头,嘴上不说全镇子的人也知道我是塑料头,叫出来也算好事,玩得高兴不高兴的,没人在我头上乱动,对我是一个保护哩。

王坚强这样说自己,大家也不再避讳,开始有人当着王坚强的面叫他塑料头。开始有人叫,更多人跟着叫,葛镇人很快把王坚强这个名字扔得远远的,远得轻易找不回来了。王坚强呢,不管谁叫他塑料头,也没恼过,好像这个绰号比乡长书记的名号还响亮。

很快,想打扑克下象棋的人都不自觉地喊塑料头呢,塑料头来没有。好像打扑克永远是三缺一,下象棋也永远是二缺一,塑料头不来,不管是扑克摊还是象棋摊,就摆不开阵势。光打扑克下象棋也没啥意思,后来就带了彩,也不敢打大的,派出所就在乡政府院里,总不能大街上聚赌吧。彩头通常就是一根烟,好烟一根顶两根。不是碰上娶媳妇嫁闺女,谁能吸上好烟呢,大家吸的就是那两三个牌子,一包烟差不了一两毛钱。有了彩头,塑料头的扑克牌打得较真象棋下得较真。塑料头较了真,跟着他打牌下棋的人也较真,发现刚发出去的牌又拿在塑料头手里了,或者刚跳过的马换到了别处。自然起了争持,塑料头十有八九不认账。有回跟镇东头的钱二楞挣一张黑桃A挣急了,塑料头彻底恼了,摔了牌摊。钱二楞急得也想还手,还没怎么推两下塑料头,塑料头就伸手摸着自己的脑袋说,头晕,咋有点头晕呢。吓得钱二楞呆在那里一动也不敢动,最后掏出整包烟扔给塑料头说,你别吓我,你是我祖宗行不行,整包的,你看好了,还没开封呢,算我输给你了。

塑料头再往牌摊上棋摊上坐,就不那么凑齐人了。时间长了,塑料头也感觉到大家伙儿不太愿意跟自己玩了,不打牌不下棋又能去哪儿玩呢,就不再往牌摊棋摊上坐,站一边看别人玩儿。看热闹也不消停,动不动就抢别人手里的牌,替别人扔炸弹,或者在棋摊前替别人拱小卒。全不管观棋不语真君子的老俗话,也不管别人玩得带彩不带彩。搞得打扑克下象棋的人都烦他。有人往牌摊棋摊上坐的时候,先伸脖子把围观的人看一圈儿,看完了还不放心,再问一句,塑料头不在这儿吧。

正当塑料头混得人人烦时候,有件事叫人念着塑料头的好。

陈堂辉的儿子跟齐寨汪大顺的闺女订了婚,双方见了面,也给汪大顺闺女四千块钱见面礼。葛镇人种庄稼有点保守,夏粮一季小麦,是全家的口粮。秋季是经济作物,不过是棉花花生,卖了钱是一家人的花销。一季秋季作物也就三百块钱,全年收入两千块钱的家庭算富裕的。四千块钱的见面礼算最高的。虽然见过面了,汪大顺闺女跟本村一个小子还扯着,那闺女跟着小子到县城跑着玩,让陈堂辉儿子看见了。陈堂辉就找媒人商量退亲。按葛镇规矩,男方先提出退婚不能要回见面彩礼,只有女方提出退婚,才会把彩礼退回来。但是因为汪大顺闺女脚踏两只船,陈堂辉不只退婚,还坚持要回彩礼。没想到汪大顺根本不承认,说跟着闺女玩的那小子是自家拐弯亲戚,不信的话可以到村里打听,最后还怪陈堂辉败坏了闺女名声。陈堂辉跟媒人上门要了好几回,汪大顺脸上挂不住了,叫了本家几个男人,连推带搡把陈堂辉跟媒人轰出来了。陈堂辉看出来了,汪大顺就是个赖皮,四千块钱彩礼是要不回来了。

塑料头跟陈堂辉关系好,两人一起干泥瓦匠,从架子上摔下来时候,陈堂辉一直跟着塑料头,从县医院跟到省医院,陪护了好几十天。塑料头在牌摊上听说陈堂辉的窝囊事儿,当时就发了威,当着牌摊上那么多人的面说,堂辉哥就是人善受人欺,这事儿咋不跟我说,大伙儿做个证,堂辉哥是我的恩人,这件事我管下来,不把堂辉哥那四千块钱彩礼退回来,我就把这塑料头换成生铁的。

塑料头不让媒人跟,媒人是介绍人也是证人,陈堂辉给汪大顺闺女彩礼是当着媒人的面给的,不让媒人跟着怎么说得请啊。葛镇人觉得塑料头办事欠考虑。哪知道塑料头根本就不进汪大顺的院门,在院门外就高声喊起来:汪大顺,你一个闺女卖几回,不把四千块钱彩礼退回来,你连我这关都过不去。先是汪大顺跑出院子,很快又喊过来本家几个男人,手里都掂了家伙。陈堂辉赶紧护住塑料头。塑料头一把推开陈堂辉,直接站到汪大顺对面,对围观的邻居说:有人认识我吧,不认识也没关系,镇上有个塑料头都知道吧,就是我,为了不吓到大家,我就不把假发套摘下来了。塑料头这么一说,马上有人认出来了,汪大顺和几个本家男人也都愣了。塑料头马上掌握了主动权,继续喊话:因为什么事儿找汪大顺,我已经吆喝过了,汪大顺你不是仗着本家人多想赖钱吗,手里也操着家伙,往我头上砸吧,用不了多大劲儿,我这条命就是你的,来吧,裤裆里吊着男人家伙的都来吧。别说你手里家伙,你伸手在我头上摸一把,我就能躺倒省城大医院,下半辈子你就得侍候我,当我的孝子贤孙吧。塑料头说完,低下头朝汪大顺身子上撞去。汪大顺转身跑出老远。塑料头又往汪大顺本家几个男人身上撞去,几个本家男人跑得更快。

汪大顺本家男人,还有围观的邻居们,没一个敢接近塑料头。塑料头也不追赶,对围观的邻居说,汪大顺闺女跟我堂辉哥的小子订了亲,收了我堂辉哥四千块钱彩礼,闺女又跟咱村后街的小子扯着。汪大顺看不上我堂辉哥的小子你痛痛快快说出来,把彩礼退回来,我们也不耽误你闺女大好前程。可是汪大顺财迷啊,竟敢不承认,按你汪大顺说的你闺女没拉扯后街小子,那好,今天跟我堂辉哥的小子打结婚证去,也不用你退彩礼。

在葛镇,哪家小子订了亲,哪家闺女许了人,传播速度能赶上光速。汪大顺的邻居们自然知道早把闺女许给镇上陈堂辉家的小子了,经塑料头这么一喊,早明白是怎么回事儿了。汪大顺早已不见人影。汪大顺一个本家壮着胆子走近塑料头,说,兄弟,既然来了,不是想说事儿吗,坐家里说。塑料头一瞥那本家男人,说,我可不进他汪大顺的院门,怕脏了我的鞋底子!他汪大顺可以躲着我,我也不会找他,每天早饭时间我在咱们齐寨村几条大街上把他汪大顺做的事儿吆喝五遍,一年不退彩礼,我吆喝一年,两年不退彩礼我吆喝两年,看谁还敢娶他汪大顺的闺女。

不用塑料头吆喝一年,当天夜里汪大顺就把四千块钱彩礼送到媒人家里。这件事在葛镇传得更快,连最不愿跟塑料头打扑克下棋的人见了塑料头也会夸一句,塑料头,齐寨那事儿干得漂亮。塑料头见了梯子就往上爬:那也算个事儿,不值一提。

齐寨的事儿跟后来镇上养老院的事儿比起来,确实不值一提。

葛镇养老院在镇子东头,原来是葛镇八组的地。承包养老院建筑工程的是一个副乡长的亲戚,也都是听说的小道消息。八组的大鹏也是干建筑承包的,自己家门口的活儿被外人抢到手,自然不甘心,想尽办法阻拦施工队施工,到底没挡住。大鹏跟陈堂辉是小学同桌,算得上发小。这回是陈堂辉主动找到了塑料头。

塑料头出面好些天并没有什么动静,大鹏有些急。塑料头让陈堂辉捎过话,心急吃不了热豆腐。半个月后,施工队的车打方向打得急了点,进了路边的庄稼地。塑料头招呼了三四个人拦在了施工便道上,不要说施工队的拖拉机,连人也不让过。施工队的头头仗着人多,带几个工人过来跟塑料头理论。塑料头瞧都不瞧那小头头一眼,掏出裤裆里的家伙浇了路面上一窝蚂蚁,说,想来硬的,看你是外乡人的面子上先跟你说一声,我也是个泥瓦匠,从架子上摔下来,捡了条命,脑壳换成了塑料的,想跟我动手,先算一算你一大家子一辈子能挣多少钱,够我在医院住一个月不不够。

见不是一般的来头,小头头不敢冒然行事,叫来了老板。塑料头根本不看老板一眼,半句话都不搭理。最后是村支书来了,问塑料头,你是二组的,跑人家八组凑什么热闹。塑料头指着路边的庄稼地说,你当支书的不知道这地是我承包的,拖拉机轧坏的是我的庄稼。村支书连说带劝忙活了大半天,塑料头闭眼不说话。连着闹了几天,乡政府来人把塑料头请走了。又过几天,养老院的工程承包变成了大鹏。养老院盖起来后,才传出消息,塑料头在大鹏承包工程中占了股份。

养老院的事儿过去后,塑料头不再出现在打扑克下象棋的人群里了,一个人背着手在几条街上转悠,蛮有干部派头。时不时有人提大包小包礼物进塑料头的院子。葛镇人也传开了,塑料头帮人出面打理缠手的事儿,每次都能解决事儿。不过,塑料头收钱收礼也收得黑,再加上解决事儿时免不了用一些一般人不敢用的手段,还免不了损害别人的利益。这样的事儿做得太多,只怕塑料头不得善终啊。

2023年早村,正在街上转悠的塑料头一下栽倒在地上,等儿子把他弄到车上,准备往医院送,才发现已经没了气息。塑料头从架子上摔下来那年五十露头,活到2023年,已经是个九十岁的老人。葛镇人摇头,真应了那句俗话“好人不长寿,恶人活万年”,还感叹着现在医学的发达,换个塑料脑壳,竟然能活到九十岁!

 

小凤凰

小凤凰是项财旺媳妇石凤的绰号。石凤是从石头村嫁过来的,嫁到葛镇当媳妇,当然也是葛镇人。石凤娘家那个村的名字也很奇怪,明明是大平原上的一个村子,连个鸡蛋大的石头也见不到,为什么偏偏叫石头村呢,可能是为了迎接石凤这个姑娘吧。俗话说鸡窝里飞出金凤凰,那石头窝里也能飞出金凤凰,这不飞出个石凤吗。

是凤凰肯定要登高枝儿,石凤登了两条高枝儿,一个是乡计生委的白川,一个是乡民政助理乔安康。看见了吧,都是乡政府大院里的干部。

绰号都是公开叫的,像傻混账、塑料头。但石凤的绰号小凤凰却是葛镇人私下叫的。私下也没有多么神秘,跟不私下唯一的区别就是不当着石凤的面叫她小凤凰。

凤凰是神鸟,自然漂亮,既然石凤称得上小凤凰,肯定比葛镇大部分女人耐看些。计生委宣传队队长白川的话就是,这女人,真他妈有味道。民政助理乔安康看女人也眼光独特,石凤这样的女人哪用得着看脸蛋呀,从背后看走路时那小腰,就知道风摆杨柳是个什么意思。

乡政府大院里在葛镇雇佣了两个临时工,一个是镇上的韩保民,负责清扫乡政府大院子,定期清理公厕,这些都是男人干的力气活儿。说是这样说,有时候哪个领导布置办公室,采买了新办公家具,甚至计划生育工作队下各村拉回来的家具农具乱七八糟的,也都把韩保民叫过去帮忙。韩保民累的时候说,再给我多加一个月工资也不划算啊。嘴上这样说,也没见他半点撂挑子走人的意思。除了大院公厕,还有主要领导办公室会议室等房间,也需要经常打扫,这样的工作,不适合毛手毛脚的男人干,都算石凤的工作范围。

有人说韩保民本想把自己媳妇弄过来干石凤那份工作。主管临时工的一个副乡长正安排找人那会儿,民政助理乔安康刚好进副乡长办公室。副乡长问乔安康,镇子西北角男人得羊角风那个女人叫什么,每年的困难户补贴不都是你报的吗。这样,石凤被副乡长直接点名进向政府大院干起了临时工。乔安康跟石凤说他跟副乡长屁股后面软磨硬泡了一个星期,副乡长才吐了口。你想呀,大院里那么多干部,光计生委那些不在编的也有百十号人啊,谁不惦记着这份工作?能惦记这份工作的哪个没点势力?好活呀,不脏不累。乔安康后来又把帮石凤争取到这份工作的原因归结到每年给石凤报困难户补助的事儿上来,镇子上的困难户,谁也不好意思来抢这份工作。

据韩保民说,石凤是先跟乔安康勾搭上的。石凤很感激乔安康,有时候连衣服都给乔安康洗了。当然,石凤也不只帮乔安康一个人洗衣服。大院子后面一排房是宿舍,有好几个领导虽然在这儿工作,却不是葛镇人,一星期回家一次,喊着石凤把衣服洗了。不过,也不让石凤白干活,有时给点东西,有时给几块钱。原来只在大院前面干活的石凤也到后院来了,不管啥时候到院子后面的宿舍来,石凤手里不是抱了衣服,就是床单床罩窗帘。石凤给别的领导洗衣服,领导给钱给东西都伸手接,给乔安康洗东西从不伸手接。

韩保民说这话时,也有葛镇人咧咧嘴。咧嘴人的意思大家也都明白,石凤给乔安康洗衣服不要钱,你韩保民天天跟着?亲眼看着?要不你怎么知道人家乔安康不给石凤钱呢?要说石凤给乔安康洗衣服,那真是帮了乔安康的大忙。葛镇人可能不知道乔安康这个人,可只要说乡政府那个大胖子,没有人不知道。乔安康一米七的个子,不算低,可体重有二百斤,低头看不见自己的脚尖,全让大肚子挡住了。这么胖的人,咋会弯腰洗自己的衣服呢。其实,乔安康是葛镇万寨村人,离镇子也就六七里远,完全可以骑自行车上下班,就是因为太胖,行动不方便,也像那些家在外乡的干部一样住宿舍,一星期回一趟家。

有天晚上,韩保民干完活准备回家,突然想起西办公楼二楼走廊尽头放一筐垃圾,下午忘背下来了。想着明天早上一上班,走廊上放一筐垃圾不好看,就上楼把垃圾背下来。韩保民一个人上楼,干的又是下午忘干的活儿,就没开二楼走廊的灯。走到民政办公室门口,听见里面有动静,韩保民放轻了脚步。黑咕隆咚的办公室响起了乔大胖子的喘息声,又响起了乔大胖子的低声喊叫:啊,啊,我的小凤凰,我的小凤凰啊!接着乔安康叫喊的是女人的呻吟声。

有人说,石凤跟乔安康干那事儿,怎么可能,石凤那样单薄,乔安康那二百多斤还不把石凤压成一张饼啊。马上有人说,石凤不会在上面吗。还有人说,乔安康那肚子,石凤在上面手脚不着地,没法运动呀。围在一起的人听了哈哈大笑起来。后来镇卫生院医生老梁说,乔安康身上除了板油也没啥东西了,下面那东西早藏在板油里面了,哪还能伸出来呀。大家也不相信老梁,都知道老梁也是个操蛋医生。

再新鲜的事儿都会像刺鼻的气味儿一样,经不住风吹,吹一吹,再吹一吹,味儿淡了,淡得再也不刺鼻了。石凤跟乔安康那点事儿不再新鲜时,又传出了石凤跟计生委宣传队队长白川在会议室弄出动静的消息。葛镇人还是从韩保民嘴里听说的。韩保民说他也没有碰上石凤跟白川被捉的事儿,也是从大院其他人那里听到的,到底是从谁那儿听到的,韩保民不说。

百川还是个年轻小伙子,浓眉大眼的,脸上还带几分娃娃气,快一米八的个子,宽宽的肩膀,厚厚的胸膛,正是愣头愣脑的年龄。计生队只有一个副乡长是带编制的正式干部,其余的都是临时工。工作队的主要工作是抓计划外怀孕的妇女去医院做流产。哪家的媳妇计划外怀了孕,孕妇跑出去了,工作队去抄家扒房子破坏地里庄稼,干的都是得最人的事儿。所以,计生队也都是从外乡镇招过来的。书记乡长见了计生队百十号人头都大,不给他们在政府院里安排宿舍,住大院的只有白川,另外的百十号人都安排到公路道班的小院子去了。白川名义上是宣传队队长,并没有干多少宣传工作,大部分时间都跟着几辆汽车到各个村子抄家扒房子,只有晚上在大院里睡。

葛镇人不相信石凤跟百川有一腿,再怎么说白川还是个孩子,论年龄,石凤不能当白川的妈,也能当大姐。石凤再有姿色,也不会去祸害小她十几岁的毛头小子。就是石凤愿意,人家白川还不一定愿意呢。话又说回来,男人女人那点事儿也没有什么不可能的。石凤跟乔安康那样的大胖子都有可能,怎么不能跟大小伙子白川搞到一块儿去呢。

大夏天的晚上,计生队几个年轻人在小礼堂看完了电视剧,仍不想回公路道班睡觉,带着两幅扑克牌,却没有找到打牌的地方,心有不甘走到大门口。乔安康坐在大门口摇着扇子敞着大肚皮纳凉,见几个年轻人准备出大院,主动搭腔说,找不着玩的地方了吧,外面有蚊子,打牌也坐不稳当,去你们会议室吧,有电扇,蚊子飞不到身上,灯又亮。年轻人说,大晚上的,会议室早锁门了。乔安康说,刚才老韩下班回家,问我计生队又要夜里开会呀,办公室门没锁,你们没开会吗?几个年轻人听了,像屁股上挨了一鞭子的倔驴一样,兴奋地往西办公楼二楼会议室跑去。

后来听说几个年轻人光想着会议室有灯有电扇能打扑克,根本没注意别的。会议室的灯没亮,门关着,但钥匙在锁上插着,拧下钥匙推开门,伸手开了灯。几张拼起来的会议桌上扭动着两条大白身子。

第二天一大早,白川抗着被卷走了。又过了一天,几个想去会议室打牌的年轻人也都滚蛋了。

听韩保民说,白川在书记乡长面前说,只有他一个人有计生队会议室的钥匙,插在门锁上那把钥匙绝对不是自己身上的,明显有人早就算计上我了,那个石凤也不是个好东西,这大院里只有我一个人占她便宜吗。书记乡长气得拍桌子跺脚骂白川,你身子不正还嫌影子歪,赶紧滚回去,事传开了你回家连媳妇都不好找。

石凤呢,在家歇了好几天才来上班,灰头土脸了两三个月,又和以前差不多了。书记乡长咬牙要开除石凤,从韩保民脸上那兴奋劲儿就能看出来。这回乔安康真天天跟在书记乡长后面求情了,大家也都看到了。还有人说,乔胖子平时不活动,这几天又是书记办公室又是乡长办公室的,那肚子明显瘦下去一圈儿。

直到乔安康退休回家,葛镇人才知道乔安康的厉害。民政助理是个闲差,工作轻松,又没有计生办那样的任务指标,不管哪个书记乡长当家,乔安康从没换过民政助理的位置,像颗从不松动的螺丝钉,稳稳地钉在那儿。

乔安康比石凤大二十多岁,退休前脚刚走,石凤被劝退回家。不过石凤没在葛镇停留,两个儿子已经长成个子,也不再念书,石凤跟羊角风男人离了婚,两个儿子跟男人,自己带着最小的女儿改嫁到十里外的孙八砦。有葛镇人说是乔安康说的媒。

石凤也算有情有义。羊角风男人没多少年就病死了,石凤回来领着两个儿子办了丧事儿。再后来又回来给两个儿子的婚事办了。石凤跟西隔壁曹石头媳妇关系好,每次回来都给跟曹石头媳妇说说闲话。有人听曹石头媳妇说,问过石凤,大院子里那么多男人,为啥跟乔安康扯上,又胖又老,都说乔安康那方面不行呢。石凤没说乔安康行不行,只说乔安康不能生育,跟他最起码不会出意外。

乔安康有三个孩子,怎么会不能生育!葛镇有消息灵通的人说,乔安康三个孩子不错,三个孩子三张脸,没一张像乔安康。

葛镇这地方,真他妈的!

                           ( 首发《短篇小说》2023年第7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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