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新民
跟很多人一样,葛镇人张口就能说出几所全国著名大学的名字。1987年前后的大学不好考,葛镇下辖二十几个自然村中,名牌大学毕业的只有两个人:贺敏屯的王冠军,毕业于西南政法大学,留在省城法院工作;许砦村的许诗恒,毕业于西安交大,分配到广西南宁,当了哪儿的总工程师。聊天聊到大学话题时,贺敏屯和许砦村的人都很傲气,好像王冠军跟贺敏屯的每个人都是本家,许诗恒跟许砦村每个人都有亲戚。
西南政法有什么了不起,西安交大有什么了不起,咱镇上蔡新民还在复旦大学念过书呢,复旦大学知道吗,在上海!全国有几个城市比得过上海,一个也没有!说话的人大概也说不上复旦大学比西南政法大学和西安交大好到哪儿,干脆比大学所在的城市,最大最好的城市里的大学当然也是最好的。
有人好奇,蔡新民不是当兵吗,怎么又跑到复旦大学念书呢。虽说葛镇是几千人口的大镇子,真正拿工资吃国家饭的人可没几个,这些拿着工资的人都是葛镇的宝贝,谁不把那几个人的情况了解得清清楚楚呢。
蔡新民一开始确实当兵,因为家庭成分好,当兵前又念过高中,所以,当了几年兵后并没有回葛镇,而是直接安排到市里的东风机械制造厂,当了技术工人。可是蔡新民不简单,到了东风机械制造厂,不光跟着师傅们学手艺,还跟着技术员学画图纸。再复杂的图纸,蔡新民一看就知道怎么回事儿,坐在制图机前拿起铅笔拿起橡皮拿起比例尺,就能画下来。厂领导看出来蔡新民是个人才,派蔡新民去复旦大学进修,进修回来后就是技术科的人了,还评上技术员职称。
原来是上复旦进修呀。才明白过来的人砸吧砸吧嘴巴。
进修怎么了,实实在在坐在复旦大学课堂上听过好几年课,也算复旦大学的学生,没见他回家都坐吉普车吗。
砸吧嘴的人说,还真是,蔡新民每次回来都坐吉普车。
让葛镇人引以为傲的不但是蔡新民上过复旦大学,还因为蔡新民是东风机械制造厂的领导,主管技术的副厂长,要不然厂里的吉普车是谁都能坐的?后来传出消息,蔡新民在复旦大学还是高材生,大红证书得了一大摞子。
蔡新民在葛镇的名气可不是靠单位的吉普车接送,也不是靠当着厂领导,也不靠在复旦大学读过书,靠的是女人们教训自家男人的一句口头禅:你有能耐是不是,要觉得自己有能耐就去看看人家蔡新民。其实说话的女人根本就不认识蔡新民,连蔡新民住哪儿都不知道。尽管这样,被女人数落的男人无法开口反驳,也有反应快的男人嘟囔一句,蔡新民蔡新民,葛镇几千口人也就出了一个蔡新民。
庄稼活有两个大忙季节:麦忙和秋忙。麦忙是收小麦,五一节过后一个星期左右开始,忙得不分白天黑夜,跟老天爷抢粮食。看着饱满的金黄金黄的麦粒满心喜欢,但只要一天不颗粒归仓,那金黄的小麦就不是自己的。麦忙最怕的是连阴雨,没开始收割的小麦会倒伏,倒伏了就会发霉生芽。好不容易收割下来,捆成麦个子垛在打麦场上,碰上连阴雨,麦垛会发热,麦粒也会发芽。等到脱了粒,金黄金黄的小麦粒摊在打麦场上晾晒,只要不晒干晒透,碰上连阴雨照样发霉生芽。这些情况比绝收还叫人发狂。但麦忙季节虽然忙得不顾性命,时间短,只有二十天左右。秋忙季节其实是干两样活,把秋庄稼收回家,把小麦种上。所以,秋忙季节比较长,两个月左右。
蔡新民把大女儿带到市里上学,老婆跟二女儿小儿子还在家里,老婆还种着几亩责任田。每年麦忙秋忙两个季节,蔡新民都回镇上帮老婆干活,麦忙里把麦子全收回家再回厂里,秋忙活多时间又长,总要回来好几回。
庄稼地里的农活不但累人,还很脏。吉普车送回来的蔡新民梳着光亮整洁的分头,白衬衫长西裤,能照出人影的黑皮鞋。回到家里换了装,拉着架子车下地干活,葛镇人会干的庄稼活蔡新民都会干,不但会干,干得还有模有样。两天下来,蔡新民也是一身土一身灰,跟个庄稼人没啥区别。有回厂里技术上有急事儿,派吉普车来接回家收麦的蔡新民。田间路太窄,司机把吉普车扔在大路上,跟人打听着,小跑着去地里找蔡新民,跟拉着架子车的蔡新民走个碰面,愣是没认出来,还十万火急往前跑。蔡新民只得喊,小魏、小魏、又有什么急事儿。
非要说回来干农活的蔡新民跟葛镇的庄稼人有什么不同,只有两点:一个是午饭后睡午觉,不管地里的活再多再急,午饭后也得躺在床上,哪怕只睡十分钟,打几声呼噜就行。再一个就是晚上睡前必须洗澡,哪怕白天累得跟死狗一样,抬不起胳膊抬不起腿,晚上也要烧热水洗澡。等到吉普车回葛镇来接时,还是刚从吉普车上下来的冒着精神气儿的蔡新民。
这些就够葛镇女人眼红了,自家男人稍不像样,就会被女人拎起来跟蔡新民比。时间久了,也有男人反抗:蔡新民再能干,只有麦忙秋忙回来几天,平时地里的活还不都是他老婆干的,至少我还能天天在地里干活,你比人家蔡新民老婆少出多少力。女人却并不买账,说,你眼瞎呀,蔡新民早晚都会带家眷,把老婆孩子全接到城里享福去。
女人的直觉都很准,蔡新民到底把老婆孩子全接到市里去了。大女儿考上了大学,毕业没几年辞了工作,开了个也是机械制造的小工厂。二女儿考上了中专,毕业后直接到姐姐厂里当了会计。小儿子有点调皮捣蛋,学习也不怎么好,蔡新民把小儿子安排到派出所当了协警。后来小儿子又走了蔡新民的老路,上大学进修,拿了张本科毕业证书,再回到派出所几年后就转了正,从指导员开始往上升,竟然坐到了分局政委的位子。葛镇人感叹说,应了那句老话,有其父必有其子。
这话对,也不对。不对的地方是蔡新民在新冠疫情来临之前的2019年,因癌症去世。七十几岁的年纪,虽稍显年轻,躺在病床上走的,也算正常告别人世。蔡新民小儿子却在疫情期间被实名举报,脱了警服,进了监狱。原因也没什么稀罕的,就那一个字:贪。
在街上打烧饼的赵海庆跟蔡新民住得近,也当过兵,麦忙秋忙季节,地里的庄稼活忙,不再支烧饼摊子,白天忙活一天,晚上拎瓶酒去蔡新民家喝酒聊天。也能理解,平常庄稼人跟蔡新民也聊不到一块儿去啊。
蔡新民怎么当上东风机械制造厂副厂长,怎么把小儿子安排到派出所,葛镇人都是从赵海庆那儿听到的。按赵海庆的说法,东风机械制造厂光工程师就有好几个,技术员一大把,怎会轮到靠进修当上技术员的蔡新民呢。原来厂长对技术科的两三个工程师不满意,不是一件事两件事不满意,而是几年十几年不满意。后来厂长注意到蔡新民太聪明,技术上的事儿在他那儿根本算不上一盘菜,就派他到复旦大学进修,进修完再回到厂里不几年,就把技术科的事儿理顺得明明白白。蔡新民按着厂长的意思,或者说配合着厂长,弄得几个工程师调走的调走,提前退休的提前退休,技术科就是蔡新民当家了。厂长用了什么手段,蔡新民跟着厂长怎么干的,赵海庆说不清楚,葛镇人也猜不出来。
蔡新民小儿子能去派出所工作的原因是葛镇大街上一场车祸。
镇东头丁麻子的小闺女,晚上在公路上的麦秸窝里睡着了,路过的汽车也看不出来,生生把丁麻子小闺女轧死了。麦秸窝也是丁麻子摊在公路上的,把脱粒没脱干净的麦秸摊在家门口的公路上,让过往的汽车再轧一两天,还能从麦秸里抖出麦粒。没想到还没抖麦粒,却害死了自己的小闺女。不少葛镇人都记得那场车祸,但好多人不知道肇事车辆是市东风机械制造厂的。东风机械制造厂派蔡新民回到镇上配合公安处理事故。那时候没有专门的交警,东风机械制造厂所在的辖区公安也派了人。最后东风机械制造厂赔了丁麻子不少钱,肇事司机也受了处分,但整件事处理得几方都满意,后来蔡新民打着东风机械制造厂的旗号,经常慰问辖区公安,自然跟辖区公安领导成了好朋友。
至于蔡新民大女儿开工厂发了家,赵海庆不惊不乍说,那些年国营厂不都这样倒闭的吗,国家不管了,让那些厂市场化经营,怎么能干得过私人小厂!
你想啊,当过兵,又进名牌大学进修过,厉害!赵海庆每次跟人聊完蔡新民,总要加上一句。
郑信息
郑信息是葛镇人郑华伟的绰号。
1985年前后,葛镇人还不知道什么是信息,有断文识字的念了报纸,说人们已经进入了信息时代。葛镇没人感觉到进入了什么信息时代,该种庄稼种庄稼,该做点小生意就找小生意做,日子跟以前没什么不同。有人问读报的人,你进入信息时代了吗,读报人晃晃手里的报纸说,我进入了读报时代。
镇子大,能人就多,偏偏有人搞起了信息。八组的郑华伟,读过初中,高中没读完,在村子里晃荡了两年,搞起了信息。没人说得清到底干什么样的活才算搞信息,连郑华伟爹妈也说不清。左邻右舍问郑华伟爹妈,老两口说不出个三七二十一,只摇头说,不知道忙的哪门子,天天往外跑,也是瞎跑。
郑华伟有时候一出去好多天才回来,在家里也闲不住,每天往邮电所跑一趟。邮电所老邮递员韩德清说,郑华伟两三天不去邮电所,积攒的电报能有半尺厚。好家伙,电报可都是按字算钱的,听说一个字好几块钱,别人给郑华伟发电报,郑华伟不得给别人回电报吗,光回电报得多少钱,搞信息就是来回发发电报吗。
葛镇晚上放电影都是村委会包场,包场放电影也只有一个事儿,计划生育。突然有一天晚上电影开演前,村委会主任拿了喇叭说,今天晚上的电影是八组的郑华伟包场,不但放电影,今年八组浇地用的柴油钱郑华伟也全包了。葛镇是沙土地,地就像筛子,留不住雨水,得经常浇地,每年通算下来,光用柴油浇地也是一笔不小的开销。八组怎么说也有好几十户人家,几百亩地,每年浇地用的柴油钱可是个大钱。郑华伟包了几场电影,又把八组几家困难户小孩子上学的学费全包了。
虽然经常包电影,又给八组提供柴油钱,又给困难户孩子掏学费,郑华伟并不在葛镇大街上抛头露面。即使放电影,也都是村委会主任对着喇叭说几句,郑华伟一次也没讲过话。有次村委会对着喇叭说,咱村八组的郑信息,是镇上树起的发家致富的典型。话没落,人群里响起哄笑声。演过那场电影,葛镇人见了郑华伟也不叫名字了,老老少少辈分高低的都叫郑信息。郑华伟也不恼,微微一笑过去了。
后来才知道,郑信息这个绰号也不是村委会主任给郑华伟起的,是乡长起的。乡长还给齐砦村的齐向前起了个“齐禽业”的绰号,因为齐向前养了几万只鸡,成立了向前禽业养殖场。还有贺敏屯的贺春来,因为种了几十亩苹果,乡长给贺春来起了个“贺苹果”的绰号。前王村的许大力因为买了轧花机,给栽种棉花的农户轧棉花,所以绰号就是“许棉花”。用村委会主任的话说,这四个有绰号的人是葛镇乡政府的四大金刚。都这个样子了,当着郑华伟的面叫声郑信息,他还有什么可恼的。
乡长树起的四个发家致富的典型当中,只有郑信息跟其他三个人不一样。不管是养鸡,栽种苹果,开轧花厂,那投入那劳动都是人人能看得见的,也就是说,那几个人能干,换了别人照样能干。郑信息搞这一套,叫人觉得在云里雾里,摸不着头脑。郑信息家里还是那几间房,谁也看不出郑信息投了多少钱,只是家里的几亩地租给了别人,郑信息老婆再也不下地干庄稼活了,只在家做做饭打扫打扫院子,其实也没见几个人到家里做客。仔细比比,还是能看出来郑信息跟那三个大能人的区别,那三个虽然投了好多钱,卖了鸡卖了苹果挣了轧棉花的加工费,收入也是人人都看得见。但是那三个能人没有像郑信息一样,给自己邻居孩子掏学费,更没有给自己邻居掏浇地的柴油钱,到底是那三个大能人比郑信息抠门呢,还是没有郑信息挣钱容易呢。
话传到郑信息耳朵里,郑信息说,别人投钱都是看得见摸得着的,我天天省内省外来回跑,火车票几十,住酒店一晚上一两百,坐飞机上一趟大城市上千,谁能看见呢。
葛镇人听了,说,郑信息还坐飞机呀,还不是坐一回两回,干的真是云彩眼里的事儿呀。
村委会主任说,乡长私下请郑信息吃过好几回饭,大概意思是光出浇地柴油钱出困难户孩子学费钱,还显示不出搞信息的实力,得让大家看到点实实在在的东西。除了要求郑信息想办法让大家伙看到实力,乡长也很想知道郑信息到底是怎么挣到钱的。村委会主任马上又解释道,当然了,乡长是不是这个意思我不知道,只是我瞎猜的。
郑信息满嘴都是时髦词儿,乡长听了跟喝下八两白酒差不多,说,你这个郑信息呀,葛镇算是放不下你这尊大神啦。
跟乡政府大门一路之隔的五保户张鹿子,宅院有半亩地大小,只盖了两间破瓦房,像贴在乡政府大院脸上的一贴狗皮膏药。村委会跟张鹿子商量,反正你百年后,村委会也要收回这院子,不如现在把院子腾出来,让郑信息盖成小洋楼,也给乡政府撑撑面子。也不让你张鹿子白白搬出去,郑信息会给你一笔钱,村委会还按原来的标准给你补贴,给你养老送终。你搬到养老院住,对你特殊照顾,单独一个房间,还有专人侍候你。
张鹿子已经七十多岁,一个人住两间破房,又无人照顾,当然愿意搬到敬老院。
郑信息把张鹿子的宅院盖成了三层小洋楼,一层当临街门面房租出去,二层三层当办公室。小洋楼二层三层面对着大街的一面墙竟然不用砖砌,全用蓝色玻璃,从外面看不见屋里,从屋里看外面看得清清楚楚。不用玻璃的墙面贴了白底带绿圆点黄圆点的瓷片。小洋楼盖得实在漂亮,郑信息高低是跑过大城市,见过大世面的人啊。直到十几年后,葛镇人才知道郑信息小样楼上的蓝色玻璃叫玻璃幕墙。
虽然没给乡长说明白搞信息是怎么挣钱的,郑信息还是听了乡长的话,用一栋漂亮的小洋楼展示了实力。
有了专门的办公楼,就得有人在办公楼里值班,打扫打扫卫生,干点杂活什么的,这事轮到了丁扁头老婆头上。丁扁头跟郑信息是小学同桌,两人一块儿玩尿泥长大。有人说郑信息是真心疼老婆啊,自家小洋楼不叫老婆守着,叫丁扁头老婆守着,不得给丁扁头老婆开工资吗。又有人说,你知道个屁,丁扁头老婆好多年前就跟郑信息搞到一起了,工资早在床上开过了。
郑信息没搞信息时候,丁扁头老婆跟郑信息的闲话就传开了,说晚上郑信息去丁扁头家,丁扁头不管吃过晚饭没有,都会找个借口出门,在外面转一圈儿再回家。还有人说,丁扁头哪是在外面转圈儿,是去郑信息家了,郑信息回家了,丁扁头才走。郑信息盖好小洋楼,葛镇人才明白,不光丁扁头老婆有事儿干,丁扁头也换了行头,衣服板正正,皮鞋亮铮铮,头发打了摩丝,弄得又有型又光亮,跟着郑信息跑前跑后的。但是不管郑信息多忙,还坚持自己去邮电所拿电报。
有人偷偷问丁扁头,你就没有看过那些电报。丁扁头说,看过啊,看也看不懂。问的人不甘心,却不知道再问些什么,张张嘴,不说话了。
1990年,郑信息办公楼装了电话,也是葛镇第一部私人电话。
1993年,郑信息腰上挎了个跟烟盒差不多大小的东西,说是传呼机,汉显的,三千多块钱,有了这玩意儿,电话都不用打了。葛镇人也搞不明白,郑信息的汉显传呼机只是省了打电话,就得花三千多块钱。好在郑信息搞那些云里雾里的东西搞多了,葛镇人见怪不怪。
2000年,郑信息在省城买了房子,带着老婆孩子去了省城,把小洋楼还有丁扁头两口子扔在了镇上。又过了几年,丁扁头说郑信息在省城的日子过得不怎么样,官司缠身。葛镇人听了也不稀罕。其实,2000年以后,葛镇人有点明白什么算信息了,年轻人开始在家里上网,MSN、QQ,还有后来的智能手机。
2019年夏天,几乎被人忘掉的郑信息一个人从省城回来,住在自家的院子里,拿着手机教几个关系好的人玩柳絮飘网上投资:一万块钱起步,投到平台上,能看到都是谁在用这一万块钱,连用钱人的手机号码都有,一星期后,用钱人再把钱还到平台上,平台加百分之二十的利息再把钱还回来。到底有人眼馋,跟着郑信息玩了几把,居然挣好几千块利息。郑信息在镇上完了个把月,还是那几个人跟着玩,就回了省城。郑信息回到省城十几天,几个跟着玩的人再也登不上柳絮飘的平台。
丁扁头没跟着玩。几个人跟丁扁头说柳絮飘平台的事儿,丁扁头说,这个人,这么些年了还这样过日子,算是被信息两个字害苦了。
这话从丁扁头嘴里说出来,很多人都觉得意外。
楚占发
楚占发原来在城市当工人,娶了个城市女孩当老婆,也让很多葛镇年轻人有了当兵的梦想。楚占发就是因为当了兵,退伍时被城里工厂招了工,当上了城市人。谁也没想到1990年夏天,快五十岁的楚占发带着老婆,带着跟他差不多高的两个闺女,回到葛镇了。两个花骨朵一样的闺女,老婆打扮得比两个闺女还花俏,葛镇大街上一下子开了三朵娇艳艳的鲜花。
虽然当了兵,留在了城市,楚占发的宅子还在,几间瓦房有点破,干脆推到重盖。盖的房子也跟葛镇人的不一样,盖的是平房。葛镇人也盖平房,用预制板搭的房顶。楚占发的房顶虽说是平顶,从房子外面看跟常见的平房没什么差别,但房顶不是预制板搭起来的,而是用砖砌起来的,从屋子里面看,房顶是半圆拱型,像镇东头小河上几座青砖拱形小桥的桥孔。看的人十有八九会说,这屋顶结实吗。当然结实,小河上那几座拱形小桥好几十年了,不照样过人过车吗。楚占发说拱形屋顶有两个好处:屋子显得高,又干净。
楚占发早就是非农户口了,一亩多责任田早收走了,一家人怎么吃饭呢。楚占发在大街上租了两间门面房,找了块一人高的木牌子,写上楚氏修车铺五个大字,钉在门面房大门旁。有人说笑话,楚占发修车铺的牌子跟乡政府的牌子一样高啊。
街上有两三个修车的,可一看楚占发的修车铺,就知道楚占发的厉害了,光套扳头就有一箱子,还有校轴的平台,老虎台钳,立式电钻。最主要的是门面房外搭了个棚子,棚子下摞十几个汽车轮胎。另外两三个修车铺老板傻了眼,楚占发修的可是汽车啊。
也是,东西向南北向两条省级公路穿过葛镇,竟然没有一间汽车修理店,从两条省道上过往的汽车司机也显不方便。葛镇街上的修车铺都是修自行车的,没人见识过修汽车,所以,楚占发修汽车时,总会围一群人看稀罕。时间长了,即使不修理汽车,楚占发的修车棚下也聚集闲人,打扑克牌,下象棋。
楚占发忙着修车,他老婆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在一边嗑瓜子吃零食,瞅都不瞅楚占发一眼。自然有人看不下去,偷偷跟楚占发说,你忙得顾头不顾腚的,也让老婆搭把手,哪怕递个扳手也行啊。楚占发说她原来在单位收发室,送送报纸信件,哪干过这些活。细心人发现,楚占发老婆不但不帮着男人干活,连饭也不做,衣服也不洗。这下葛镇的女人们看不下去了,当男人的给老婆洗衣服做饭已经够丢人了,两个大闺女的衣服也叫当爹的洗就说不过去了,还要那个老婆干什么,当花看吗,还以为葛镇是她的大城市呀。
到底有忍不住的问楚占发,在城里好好的回来干什么,明摆着比在城里吃苦受累呀。楚占发一脸无奈说,谁想回来呀,现在国有企业改革了,改革过来改革过去,就是工人下岗。我自己下岗了好说,眼前是两个人都下岗,没了工资,怎么在城里呆下去。找工作吧,满大街都是下岗工人,上哪儿找去。没办法,才回来的,有修理汽车技术,拦着这两条省道,还能挣几个钱。
哎呀!在城市里也这么不容易。问的人没什么话了。至于楚占发那个碰见油瓶倒了也不扶的老婆,外人还真说不着。人家楚占发自己的老婆自己宠,碍着别人什么事儿了。家里有念书的小子的老爹心里有了数,自己小子要是考上大学留在城里,说到天边也不能找城市女孩当老婆,活生生的例子在眼前呢。
楚占发的日子似乎也不像他说的那样艰难,人人都能看在眼里的是吃饭。楚占发一家很少吃面食,都是大白米饭,盛米饭的小碗跟葛镇人喝酒的小酒碗大小差不多,菜却很多,荤的素的炒的凉拌的,总得有五六个。葛镇人家里来客了才吃这么多菜。而且楚占发一家每天早上每个人必须吃一个煮鸡蛋,喝一大杯牛奶。葛镇人只有卧病在床的人才吃煮鸡蛋喝牛奶,楚占发一家把牛奶当白开水喝了。好多人怀疑楚占发是不是因为下岗才回到葛镇的。真是下岗了,没工资了,还能一顿好几个菜,天天吃鸡蛋喝牛奶吗。
两个闺女放了学在修车棚下晃悠时,会被楚占发老婆喊到屋里写作业。葛镇有高中,虽然不像县城里的重点高中那样,每年考走一大批重点大学,葛镇高中每年也能考走一二十个大中专生。除县重点高中外,葛镇高中也算县里最好的乡镇高中了。楚占发两个闺女只隔一岁,老大楚芳插班读高三,老小楚菲插班读高一。虽然姐妹俩是从城市回来的学生,成绩并不突出,在班里中不溜。不过也用不着担心,高中办有复读班,复读两三年考上大学也算正常。
毕竟吃得好,城市里条件也好,楚芳楚菲像两棵直挺挺的小树苗,像两个淌着蜜汁的成熟桃子,走在大街上就像一轮红红的照得人发热发汗的日头一样引人注目。姐妹俩白白的皮肤,长长的头发,细细的小腰,特别是高高的胸脯,绝不像葛镇同龄女孩那样羞于见人,紧紧缩在衣服里。楚芳楚菲姐妹俩的胸脯随着走动轻微地、有节奏地弹跳着,好像在跟熟悉的人不熟悉的人打招呼。
不仅仅皮肤身材走路姿势,姐妹俩的穿衣打扮也跟葛镇女孩不一样:各种样式各种颜色的花裙子多得让学校同学老师数不过来,长裤把屁股蛋裹得像两个桔子瓣,裤腿把大腿紧紧箍住,膝盖以下又宽乍起来,走起路摆动着,从远处看以为是裙子。夏天衣服料子薄得透明,里面的胸罩颜色样式全看得见,下身是只到膝盖的半截裤子,同样紧紧箍住大腿,紧紧裹住屁股蛋,也薄得透明,看得见内裤的颜色跟形状。姐妹俩一走进校园,满身都是同学和老师的眼光。
有成绩好的男生,还有一两个老爹在乡政府上班的男生,偷偷给姐妹俩递了纸条。楚芳接了纸条跟没接一样,从不正眼看班里的男生。楚菲有点调皮,把男生的纸条贴在教室黑板上。这下班里炸了锅。班主任恶狠狠对递纸条的一个男生说,你觉得成绩好就能追楚菲了是不是,今年考个大专本科吗,考上了就能进城里工作。又问另一个男生,你爹在乡政府很了不起是不是,就是将来给你安排到乡政府,你还是一个农村老土。别看人家楚菲在咱这儿插班,户口还在城里呢,就算她爸在街上修车,人家楚菲还是高高飞起的天鹅,念完书肯定回城里,轮得着你这只癞蛤蟆吗。
楚菲班主任的话虽然很不中听,也让那些想打楚菲主意的男生们收敛了不切实际的想法,纸条不敢递了,追着楚菲的目光还是黏糊糊的。
果然像楚菲班主任说的那样,楚芳念完高中又去县重点高中复读了两年,考到外地一所大学。楚菲比较聪明,高三应届考上省城一所大专,跟姐姐同一年离开葛镇。
两个闺女都上了大学,楚占发花钱的地方多了,吃饭时候五六个菜变成了两三个,早上的煮鸡蛋跟牛奶变成老婆一个人的。饭还是楚占发做,衣服还是楚占发洗,楚占发老婆还是两手不沾水不沾油,吃得又白又胖,像个剥了皮的大蛤蟆。有人说楚占发,早上鸡蛋牛奶就缺你一个人的,闺女上大学花钱多,也不能指望你一个人的鸡蛋牛奶省下来啊。楚占发笑笑说,我老婆是地地道道城市人,饮食习惯打小养成的,我是咱镇上土生土长的,二十岁才出门,什么习惯都改得过来。说话的人仔细打量楚占发,比刚回来时苍老许多。
眨眼功夫楚占发两个闺女读完了大学,在城市里找了工作,谈了男朋友,结婚了。日子过得比放电影还快,当年那些把目光粘在楚芳楚菲身上的小子们也都长大成家,不经过楚占发的修车棚,再也想不起来楚家两个鲜花一样的闺女了。偶尔会看见一个城市少妇带着孩子在修车棚下,也认不出是老大楚芳,还是老小楚菲。慢慢传出消息,常带孩子回来的是老大楚芳,婚姻不顺,离了。
不知道什么原因,有天楚芳跟妈妈大吵起来,在修车棚下指着妈妈大喊:我能怎么办,学你嘛,爸爸错了,丢了工作,但你有工作呀,为什么也辞了工作到这个地方来,惩罚我爸报复我爸吗,你找个机会变成我爸身上的寄生虫了!
一边的楚占发却哭起来,先是无声流泪,慢慢哭出了声。
楚芳的声音很大,楚占发又哭出了声,吓哭了孩子。
( 首发《短篇小说》2024年第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