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山纳海”是对霞浦地势走向的经典概括。我们打开福建地图便会发现,霞浦的地势是由西北向东南呈三级阶梯状下降,西北峰峦起伏,最高峰“目海尖”海拔1192•4米;中部丘陵连绵,低山、平原、盆谷交错;东南港湾众多,主要有“两洋三湾四港”(东吾洋、官井洋、三沙湾、福宁湾、牙城湾、三沙港、东冲港、吕峡港、盐田港)。
“依山伴海”造就了霞浦绵长的海岸线,长达480千米,荣登全国县级海岸线最长的榜首,而浅海滩涂面积竟达104万亩,大小岛屿196个,均居福建省各沿海县(市)的首位。
“浓郁着无数岁月,彩霞飘逸的地方孕育着无限的梦想,大海之上,长空之下,最美的梦,还有最美的景……”就这样一片海,它却是我的故乡,它为远古的霞浦先民生存和发展提供了广阔空间。“日落而息,日出而耕”造就了富有地方特色的牧海渔耕文化。随着岁月的流年尘封逝去的往事,每当在庭前倚栏看那潮起潮落之时,它唤醒我不知多少年轮的记忆。记得小时不懂什么叫潮汐?总是天真地想着,假如有机会要好好地观察一回。时值1981年7月,溪南台江的蓝宾同学发来邀请信,应约前往他家去看海,听说他家就住在海岸边,而我与他相比,虽生在海边,但住的家与他比起来,离海边还有十多千米远。
当年交通不方便,从牙城老家出发,转了几趟车,到达他家时,已是傍晚七点多了,晚饭之后,我们来到海岸边,欣赏着东吾洋的美丽景色。当晚正好有月亮,在朦胧的月光下,正巧是涨潮的时候,大海却一改温顺的模样,整个洋面像一个无边的战场,海浪咆哮着涌向海滩,只见那茫茫无边的大海,波涛汹涌,一浪高过一浪,凶猛地扑向那些巍然屹立在海边的岩礁,激起一片片雪白的浪花,发出一阵阵雷鸣般的吼叫声……
当我听到这种声音,一种恐惧的心理油然而生,当看到那从远处一个小小的亮点,成群结队簇拥而来之时,恐惧感似乎消失到九霄云端之中去。于是,我静下心来看看那小亮点的变化,当我回过神来时,小亮点已化成无数朵的浪花,像一行行展翅飞翔的海鸥,似无数怒吼狂叫的蛟龙;不!它更像万朵洁白晶莹的梨花,拍打着礁石,发出雷鸣般的吼声,感觉大地在摇晃。远处,一排排有序地冲击而落的波涛,汹涌沸腾,又似万马奔腾,有让人感到永不言败的气质;近处,一阵阵迎高而上的浪花,像无畏的勇士,撞击着堤岸,最终被无情地撕成碎片次次失败而回的海水,痛苦地扭曲地寻找机会。许久,许久,海水似乎累了,海面上宁静下了,大海不再疯狂地撞击着堤岸……不多时,隐约中听到机器的轰鸣声和看到点点渔火……蓝宾同学告诉我说:“海水平潮了,渔家出海打鱼了。”我们也收紧脚步回家休息了。
次日清晨,我起得特别早,但太阳似乎起得比我还早,当我打开窗户想深深呼吸一口,来自大海的清新空气,而映入眼底的是,在那片温暖湿润的阳光下,东吾洋不再是波光粼粼,而海水褪去露出一片银灰色的滩涂。美丽极了,美得让我如痴如醉!
在这银灰色的滩涂底下,是一片潮湿阴暗的世界,这世界里隐藏各种小生命,它们自由自在地过着快乐的生活。我们所知道有海蟹,有章鱼,还有弹涂鱼;有海蚶,有海蛏,还有海蛤;有海虫,有海蛆,有海蜈蚣,还有海蚂蟥……
“一方水土,养育一方人。”生活在海边的渔民们,在大海所赐予滩涂里,寻觅着另一种幸福生活。早早地,该是太阳还没升起的时候,那些辛勤的人们,已经在某个她们必须经过的角落上,留下无数排长长的脚印。并且,一直延伸到水里。这些脚印,会在另一个潮声里安然消失。潮起潮落……这些脚印是沿海居民在浅渔耕劳作之时所留下音符,它演绎着霞浦“讨小海”的一幕幕场景。
台江之行,虽过去三十多年了,但从那里看到的讨小海的情景,这种劳作场景却难以忘怀,似乎像电影一样在脑海里时时在播放……它促动我动笔成文,与朋友分享。
“高歌小海风波急,回首横塘烟火微。兰棹屡移樽屡倒,不知露下已沾衣。”提起讨小海,它只是浅海渔耕符号的代名词,它却反映霞浦沿海居民在广袤滩涂上的各种生产活动。据长辈介绍,讨小海涵盖的内容众多,它有牙城湾的捕抓七都蟳、捡泥螺、捞长螺;外海岛岸的铲藤壶、岐乳、取发菜、抉淡菜;沙塘滩涂地掏剑蛏、击鲥鱼;到东吾洋、盐田港的割鲶、钓弹涂鱼、钓涂线(一种类似蚯蚓的海产品)、掘章鱼、挖岐蛎、拾衰螺……
这些琳琅满目的讨小海劳作中,参与的人,有男人,有女人,有七八十岁老翁,也有八九岁孩童。旧时,在天气晴好又是大潮的日子,估计全县沿海滩涂参加讨小海的将有数万人,这里面不仅有大量“近水楼台”的滨海村庄居民,而居住山区的居民,他们的赶潮水了,太早到不能下海,太迟了,收获相对少了。他们祖辈在长期讨小海劳作中总结出一句潮汐涨落的口头禅:“初一十五、光淀暗淀”“初八、廿三,水淀人煮瞑(晚饭)”……由于古时人们没有钟表的计时器,凭着这些口头禅,很快地记住潮汐的活动规律,能准时到达沿海一带滩涂讨小海。
说起讨小海,它必须携带各种劳作时所必需的工具,其实,它的工具相对简单,但从种类来看也有不少,但最主要的有篮、箩、筐、藟、铁铲、蛎刀、钉耙、竹筒、蟳笼、鳗刀、念刀、手罾、缉网、三角锄、青苔钯、涂线钩、弹涂钓、小木桶、溜板等等。工具使用,因人而异,依季节、地点和捕捞品种变换。
讨小海的叫法,在霞浦各乡镇也存在不同的叫法,在南部的一带,通常把讨小海叫“下涂”。下涂的人,在潮水退到大部分滩涂都露出时出发。到时,每人都脚蹬一张溜板,腰悬一个篾藟,戴斗笠、光着脚,凭着一块木板,穿梭于茫茫滩涂中,有人风趣地说:“骑柴木马,下乌泥江”,而这种木马“溜板”俗称“海马”或“泥撬”。初看时,让我想到北极地区的土著民族爱斯基摩人的交通工具“雪撬”。但“泥撬”的结构极其简单,板长约1.8米,宽约0.20米,中间有横档扶手作为把握方向;操作时,只要一边脚往滩泥一踩,滑板载人如飞,来去自如,节省了换位劳作的时间以及劳作成果的搬运,可谓一大发明,我想该为它申请一个专利号啦。
长辈介绍,讨小海一年四季都可进行,但随着季节变换,可捕获不同的海味,一般而言,春季里大都是捞青苔、捡麦螺、衰螺、梅螺、苦螺、蟳、蟹、海蛎等;夏季主要摸虎蟳、踩虾蛄(琵琶虾),拾梅螺、涂鳖,蚶(丝蚶、布蚶、珠蚶),在踩虾蛄时,特讲究技术,它在涂中有两个洞,用力踩其一洞,它受到惊吓,就从另一个洞口跃出涂面,这样就成为囊中物了。秋季一般偏于摸软蟳、拾涂刺、海月(宛如扇贝)、涂匙、掏蛏(剑蛏、竹蛏、马蹄蛏)、踩扁蟹(似蟛蜞的青黄小蟹);冬季主要捕鳗催、肥毕、贴泥和红、白虾、章、钓跳鱼(弹跳鱼)等。
说起钓跳鱼,那纯粹是靠技术吃饭的活儿。钓跳鱼,之前我总认为是用鱼饵去钓的,一次我在牙城堤岸上散步时,看见一位钓手没有用饵,而是站在滩涂中,不断地抛钩拉绳,一条条活蹦乱跳的跳鱼收入桶中,出于好奇,便坐在围堤的石坝上,近距离地观察。原来钓手所用的工具为三向吊钩,看到跳鱼出洞栖息时,要眼疾手快地把钓竿线马上抛出去,又迅速地把钩线拉回,跳鱼就会被钩住了。
我对钓手娴熟的动作,而为之骄傲!我想这位钓手除了有一副好眼力和一双手劲外,还要有耐心。否则,在无饵的情况下,怎能钓到鱼。当我看到一尾尾跳鱼在桶里啪啪啪地跳着,我想这位钓手简直是现代版的“姜太公钓鱼”,出于好奇,等他上岸收工之时,上前询问了他,原来在牙城一带能钓弹跳鱼的人不多,只有二、三家,而他家从祖父、父亲开始就是钓弹跳鱼能手了。以前每天一般能钓到十至二十来斤,钓的跳鱼属于纯野生的,上市价格好,所以他还是操着祖传的老本行,据说这种活儿,正准备申报非遗呢!
记得小时有一次,背个小鱼篓跟随着长辈去梅花滩涂中讨小海,亲历了讨小海艰辛,由于自己一位旱鸭子,只好在浅难中捡些沙螺,找些花螺;女人们则在浅水中耙文蛤外,还攀岩登礁打“七头”、刨“岐吉”(笔架螺)、开岐蛎、铲岐菜;而水性较好的男人们则在海水较深处,埋上几十几个地宠(网笼),等海潮退去时,鱼儿会顺潮游入笼网中,到时,收获的是比较高档鱼类,涨潮时把收获的海货,除了自吃外还将大部分地拿到市场出售增加家庭经济收入。
“坐上羽觞釂,水际洧衣褰。适兹胜赏,风轻云薄有情天。不用船舷悲唱,真俯阑干小海,乐事可忘年。”说起讨小海活动是在炎炎烈日之下的重苦力劳动,特别是炎热夏天,要顶着烈日;寒冬腊月要迎着刺骨的海风,冻僵的手还要拿张自制的小渔网,身上系着一条绳子牵着一个装鱼虾用的“七皇”,随人移动。旧时黑夜下海还有带孟“风不动”的煤油灯照明(现头戴探照灯)。趁着潮汐间隙,每天都要浸泡在齐腰深的海水中行进,若能一网放下去就有一网鱼虾出现,那种丰收的喜悦会令他们忘却了自己的辛劳。
“江上往来人,但爱鲈鱼美。君看一叶舟,出没风波里”。这首虽然描写江上捕鱼人的劳耕场景,我想用它来形容讨小海的场景也不为过,在讨小海的某些项目,也有很大风险,旧时,外海地区妇女到歧头铲藤壶,就不时有发生人被风浪卷进大海的惨剧,有些老人,即使在滩涂上,也往往因俯首过久发生脑出血突然死亡的事。
我的堂舅和舅妈 ,在一次讨小海时,由于礁石上藤壶很多,想多铲一会儿,可错过撤退的时机。记得我的堂舅懂水性,是邻近有名的水手,可舅妈水性不好。一次,他们俩去讨小海,为了多铲一些藤壶,等他们撤退时,海水已涨至胸部高了,堂舅牵着舅妈缓慢地游到岸边,可不巧,一浪冲来把舅妈卷入海中,堂舅以为自己水性好,便冲入海中去抢救,通过几个回合努力,舅妈终于拉住堂舅的手,正准备上岸时,突然,一波十多米高的海浪袭来,把他们双双被风卷入大海之中,等同伴唤来渔船进行施救时,堂舅和舅妈已消失在茫茫的大海中,家里七岁和九岁的两个孩子便成了孤儿……
像这种悲剧时常有发生,从多次讨小海的惨痛教训中,霞浦人总结出:“歧头货不还价”“嫌贵就别买,要吃别嫌贵”等口头禅,随着时间的推移,现已成了买方的规矩和习俗。要是有机会来到“千鲜霞浦”,可别忘了品尝一下“讨小海”的美味。
(2020.07.18.刊发于《东方神韵》微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