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方
网站用户
想起叔叔，我脑中就浮现出他的样子来。偏高的个子，细长的眼睛，有点大的扁鼻头，略厚的嘴唇，被太阳晒得有些黑亮的脸，有着刚毅的棱角，一幅农民的装扮。
他其实是我的姑父。我奶奶可能觉得叫叔叔亲热吧，让我叫他叔叔。
写我的叔叔，我只能慢慢来整理那些记忆碎片。
叔叔姓叶，名光亮，是我们家的上门女婿。他到我们家来的时候，我才几岁，略有一点印象。只记得，叔叔娘家有几个人送他来，给他挑的“静脚”，用箩筐装着，停放在房间过道里。我不知道为什么称为静脚，其实就是一些杯碟碗盏之类的用具，相当于女人出嫁的嫁妆。那两箩筐东西，就是我叔叔的全部陪嫁了。
叔叔到我家后，究竟过了多久分家，我不记得了，只记得，分家后，他和姑姑住瓦屋的那半边，我家住这半边。
好像是我上学前，有一次，我跟着叔叔去了离家约有八、九里地的公社供销社。那里有各种各样的小商品。在叔叔买东西时，我看中了一个可以收折的小刀。我拉着叔叔的衣服，央求说：“叔叔，我要买那个小刀。你给我买一个小刀吧！叔叔，好不好？”不知为什么，当时我就是觉得那个可以折起来的小刀很好玩。我仰着头，渴求地看着叔叔。说完，我拉着叔叔来到了那个小刀前。透过玻璃柜台，他看了看那个小刀的价，要5毛多钱。那时的5毛多，对一个农民来说，是个不小的数字，当时的米和盐都只一毛多一斤。叔叔露出为难的表情，想了想说，下回买吧，下回给你买个比这更大更好玩的，这个太小，没什么用。
“不嘛，我就想要这个！叔叔，你给我买一个好不好？”我拉着叔叔的手，不停地摇着。
叔叔很为难的样子，犹豫着，不忍心拒绝我。我看他没说什么，就说：“叔叔，我喜欢这个小刀，我想用它削螺陀。”我眼里噙着泪花了。
叔叔终于下了决心，说：“好，叔叔给你买一个。”说完，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些皱巴巴的零毛钱，数出五毛多后，我看已经剩不下几个零分子钱了。拿着那把小刀，我如获至宝，叔叔抚摸着我的头，也开心地笑了。
叔叔是勤劳的。砍柴，种地，挑水，收打粮食，样样都干。叔叔还聪明，会干很多事。有一次，他用一些糖水做诱饵，收拢了一些蜜蜂，养了一笼蜂。不久，他从蜂笼里取出好多蜂蜜。然后，他去粮食加工厂打了一些面粉，回家做了发面粑粑。他让我过去吃，对我说：“你沾点蜂糖吃，好甜哦，好吃！”有附近村民来他家坐，他也热情地拉人家上桌，吃他家香喷喷甜蜜蜜的粑粑加蜂蜜。
农闲的时候，叔叔还挖土窑，和泥，做砖瓦。当时我还小，他做的时候，我在一旁看，玩泥巴。和泥就像揉面团一样，也不是那么容易。叔叔先把挖来的泥放在稻场上，浇上水，然后打着赤脚，在里面不停地踩。印象中，他好象还赶着牛在里面反复地踩了。泥和好后，他将一些泥糊到一个圆形的器物周围，转动那个圆形的东西，另一只手不停地抹着周围的泥巴，让泥变得光滑，再把那一圈泥用刀划成四块，就做好瓦坯子了。他将这些瓦坯子晒干，装窑，封窑。然后，叔叔坐在窑门口往里添很多干柴，点火烧。他偏黑的脸堂被窑洞里的火光映得泛出红光。窑里的火是不能停的，叔叔不分白天黑夜地坐在窑门口烧，很辛苦。不知烧了几天几夜，那窑总算烧好了，但还不能很快起封，直等到窑完全冷却后，才打开。此时，我看到里面的瓦，全都烧成了深蓝色。叔叔就用那些瓦，修拣我家屋顶，换下那些破了的旧瓦。或者卖瓦挣钱，补贴家用。
叔叔还喜欢养狗和打猎。没事时，他拿着那枝黑色的猎枪，呼唤他的两只狗儿，呼啦啦地向山里进发。回来时，往往都有一些收获，或者是斑鸠，又或者是麂子小兔之类，我们也跟着吃了不少。
叔叔养的狗很是可爱。其中有一只狗叫小黄，我印象很深。那时，我大约十一岁，已上初中。住读，一周回家一次。每当我回家，小黄就会蹦跳着跑过来，摇着黄尾巴，在我身上亲上亲下，爬去爬来，很是高兴。仿佛一周没见，它很想念我似的。周日下午，我上学去，小黄又送我很远很远，至少送出去五、六里路。它也象小孩子一样，边走边玩，好奇地这里闻闻，那里看看。它在路边玩一小会儿，发现我已走了一段路，它奔跑着追上来。然后又玩一会儿，再追上我。走一小段，它就在路旁撒一点尿。后来叔叔告诉我，这是狗在做记号，回来时，它就知道路了。
我十四岁，去了更远的地方上学。只有寒暑假才会回家。放暑假时，我发现叔叔家有了一只婴儿小狗。毛茸茸的，双眼明亮清澈，浑身上下都露出一种天真又顽皮的样子，可爱极了。我爱不释手，总是抱着它，跟它玩。叔叔笑着说：“这么喜欢小狗，你上学了怎么办？只有把它带你学校去哟！”叔叔知道这是不可能的，我估计他也舍不得。只不过逗我玩而已。因为当时，我确实还是个孩子。
我姑姑人老实，笨。那时，叔和我姑姑已有了两个女儿。我叔叔年纪渐长，对生活的压力也变得敏感。于是，我经常听到他吵我姑姑：“怎么这么笨！鞋子也不会做，干活慢得要死！一点安排都没有！哪这么急人！有什么用啊！”姑姑不着声，叔叔吵一吵也就完了。
叔叔的两个女儿渐渐长大了。叔叔早早地就给两个女儿张罗对象。就是这个阶段，叔叔做了一个很错误的决定。大女儿姓李，自然是不能嫁出去的。小女儿跟他姓叶，他决定把小女儿也留在家里招女婿。
两个女儿20来岁，就相继结婚了。可是找的两个女婿都很不成器。家里各种矛盾，闹得一团糟。他给两个女儿分了家，让他们各自单过。可是，分家的时候，两个女婿又争这争那，一点点小东西也争得死去活来。两个女婿间有矛盾，两女婿跟他也有矛盾。家里经常吵闹得不可开交。叔叔在那种状况下，心情非常抑郁忧闷，无法解脱。他脸上再也看不到一点笑容，整天紧锁愁眉，唉声叹气。
是的，叔叔很无奈。两个女婿是他接进门的，现在，他没法把不成器的女婿退回去。他们注定已走进他的生活，不会再让他清静。他觉得，似乎无路可走了。
不久，我参加了工作。发了第一个月工资，我给叔叔寄了20块钱。那个时候，我一月的工资也就几十元，所以，20块，不算少了。叔叔收到我的钱后，那几天非常高兴，脸上终于绽开了笑容，他四处对别人说：“我侄侄给我寄钱了，寄了20块。”口气很是自豪，我想，不仅仅是因为20块钱。
半个多月后，两个女婿又因为一些琐事找我叔叔吵架，闹矛盾。我叔叔没再跟他们吵，而是一反往常地选择了沉默。
几天后，叔叔睡在床上，翻来覆去没睡着。他跟我姑姑说：“树华啊，我给你做了一件新衣服，在邓师傅那里。过几天你自己去取。”
姑姑快要睡着了。黑暗中，她迷迷糊糊地说：“嗯，好。你早点睡着吧，明天还要种苞谷呢。”
叔叔没着声。姑姑睡着了。
第二天，姑姑醒来，没见着叔叔，她想：他又去田里或者山上忙了。叔叔总是起得很早的。一直到吃午饭时，还没见叔叔的影儿，姑姑着急了。这才开始四处喊，又让两个女儿帮着找。最后，竟然在后面水井里找到了叔叔。他投井死了。
有人说，去世了的人，只要人间还有人记着他，他就还活着，直到人间再也无人知道他，无人记得他，他才真的死了。我至今记着叔叔给我买的那个玩具小刀。那时，他没有钱，5毛多钱对他是个很大的数，他可以用那钱买几斤米，或者几斤盐，但他还是给我买下了那个玩具。而那，是叔叔给我留下的最温暖的记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