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念爷爷

骆丁光

我的爷爷骆泉文生于1924年农历3月19日，几兄妹中他排行第二，故被为称阿二。他读过两三年的私塾，以前读过几年书识得一些字，在村里也是个文化人，我看过他老人家在葵扇上写的毛笔字，敦厚稳重，略显气概。读了几年书后，家里就供不起了，他只能跟大人下地干农活。那时的田地都是租地主的，就算收成再好，除去向地主交纳沉重的租金，农民往往所剩无几，连个肚皮都混不饱。

在韩江对面有一个叫车权里的地方，那个地方有一个理发师，我至今不知这个理发师叫什么名字，也许无法考证了，因为老一辈人都已先后作古了。爷爷没事做的时候，就跟着那个理发师走村过堡，看他给人家理发，那时他权当这样好玩，帮那个理发师提提工具，开拓眼界。经过一段时间后，他应该学到理发的一招半式，也许那个理发师动了恻隐之心，开始潜移默化的教他理发。据说，我爷爷十四五岁就开始学理发，十六七岁就自己“打单干”，也就是说出师了。男人百艺好藏身，百艺不当一艺精，爷爷对理发这门手艺，还是花了不少心思的，试想，如果理的不好看，以后就可能没生意做。在旧社会的艺人中，大多都会几懂得几个药方子，那时的艺人为了生计，到处奔波谋生，在人生地主熟的地方干活，如果遇到个头痛脑热的不会自己医治，弄不好就可能客死他乡。爷爷也学了几些医术，都是些偏方，他会刮沙，会开一些草药方。我记得他用一种鸡肉树叶的树叶，榨出汁来，再加上一两包“四减散”，对治疗重感冒效果不错。我爷爷做工夫的足迹远涉到上坪、细坳等与江西毗邻的地方。家乡龙母解放那会儿，他还在细坳做工夫。我弄不懂爷爷为什么会舍近求远去做工夫，是不是人们有“外地和尚会念经，本地姜不辣”的观念在作怪，或者是他为了照顾年迈师傅的生意，不想饿着师傅而远走他乡呢？我想他是个善良的人，估计是不想饿着师傅吧。

一九五几年，爷爷仍在龙川县北部做他的理发工夫，有一个县委副书记下乡到细坳，不料得了重病，到医院医治不见任何好转，反而病情加重了。我爷爷获悉后，对那个躺在床上的县委副书记说，如果你相信我的话，我弄些药给你吃，包你过几日就没事。那个副书记说就试试吧。其实他已经被病魔折磨得大伤元气了，只要能医治好病，哪怕人家挑鸡粪能治好也谢天谢地了。果然，那个副书记只服了我爷爷的几副药，就大病痊愈了。他记着爷爷的救命之恩，随后把爷爷调到龙川县饮食服务公司，分配到老隆向阳理发室当师傅，正儿八经做了国营单位的职工。就这样，我爷爷吃上了“皇粮”，也许是祖上以来第一个吃“皇粮”的人，那时全大队也没几个这样幸运的人。医者父母心。我爷爷虽不是正牌医生，但乡领有求于他，他一般都不收钱，权当做善事罢了，称收你的钱我就不给药你了，反正那些都是自己种的，不值钱。

爷爷退休后，回到寨脚下的家里，他是个闲不住的人，除了帮家里做农活，还在农闲时到小黄花等地方上门理发，但更多的是人家上门找他理发。爷爷给人家理发，人家不会觉得闷，他一边给人家理发，一边同人家聊天。我从小到大，头发都是爷爷给我理的，爷爷给我理发的时候，都会教育我，希望我这个长孙能成才，能出人头地。“搞（玩）得时候，不要弄着手脚，弄伤眼睛、手脚一残废，就会耽搁一世人。也不要去和人家打架，打着别人不好，自己被别人打着也不好，千万不要去同人家打架。”“读书要专心，老师讲的一不定的记住，不要三心两意，老师讲课，你就想东想西，这样读不到的，浪费家里出的学费。”……爷爷说过的话，我至今仍记在心里。这些话虽然不是什么哲理，但启蒙着我走正道，做正人，用心读书。

分家后，我一家四口住到瘦埂，那是全村最高的房屋，能看到寨脚下爷爷的家。每逢爷爷家里加菜，爷爷或奶奶就会站在门坪上，喊我或弟弟的下去一起吃。爷爷喜欢吃炒猪肠、腊五花肉、还爱喝两杯酒，就算喝醉了也不会发酒疯，顶多睡一觉就没事。农忙季节，他看到一家人累得一身汗水，就会吩咐我妈磨桌豆腐慰劳家人。小时候，我经常跟着爷爷晒谷、收谷，收谷时，爷爷非常珍惜粮食，“一粒谷就一滴汗，我要浪费，收回家里喂鸡也好。”这句话，他不知对我讲过多少次。所以，收谷子的时候，他一定守在石禾坪里，直到把谷子收得干干净净才放心。

爷爷一生理的最后一个头发，应该是我。那是1998年3月的一天，我即将动身前往广州打工，那时爷爷大病初愈不久，身体尚未完全康复。“阿爹（爷爷），你理不理得到呀？”我担心爷爷力不从心。“理得到，这又什么呢？”爷爷操起工具，依旧利索地给我理发，但却气喘吁吁，毕竟岁月不饶人。爷爷理发讲究发型与脸型相结合，不同的脸型理不同的发型，他说过，如果是尖的头型理平头，肯定不好看，圆的脸型理平头就显得好看，理发也不能千遍一律。爷爷给我讲过一个理发的笑话，他说有一个学理发的学徒，师傅教过他后，就弄了个葫芦瓜给他学，在这个瓜上刮面毛、刮胡子，这个学徒养成了个不好的习惯，做累了就把刮刀插在葫芦瓜上，后来这个学徒实操的时候，做累了把刮刀插在人家的头上，直痛得人家哇哇大叫才回过神来，他还以为在理一个葫芦瓜呢。这个笑话说明，养成坏习惯容易误事。

爷爷晚年不太安乐，有时提心吊胆过日子。一个是木新叔，这个爷爷48岁才生下的儿子，爷爷把他当宝一样，没想到他却是个不争气的东西，读书没心思，走上社会更是不务正业，成了个小混混，败坏家里的名声。不知有多少次，关于他被警方捕获的信息传到爷爷耳朵里，让他老人家焦急万分。当然这些信息中，有些是真的，有些是假的，搅得爷爷倍受煎熬，心灵及身体都受到伤害。还有一件让我耿耿于怀的事是，那年爷爷的病刚好没多久，邻家那些丧尽天良的人，故意在爷爷家门前砌火砖墙，扬言要把爷爷的家门堵塞住，以达到与爷爷对换地块建房的目的。爷爷忍辱负重，最后不得不把自家的地块与那几个天收的换掉。我估计，从这件事后，爷爷比以前衰老的更快了，他是个爱脸子的人，受此侮辱，心里能放得下吗？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不要说我气量小，而是你们做得太过绝了，竟然背着我欺负一个老人，老天不会不开眼的。只要想起爷爷的晚年，我就觉得愧疚，有一种欲养而不在的滋味。

爷爷和奶奶对观音娘娘虔诚至极，每逢农历初一、十五，他们一大早就起来忙活，洗刷茶杯、摆设供品、烧香叩拜，祈求观音娘娘保佑家人平安。有时候，爷爷还会放一串鞭炮，叭叭的响声划破山村的寂静。他是个喜欢放鞭炮的人，这样能带来喜庆的气氛。

“你爹是个行好心的人，过路的落难他都会打救人家。”妈妈曾经这样同我讲过。爷爷的家就在公路边，有时遇到一些落难的过路人，这些过路人都是外乡人，他会伸出援助之手，留人家吃顿饭，给一些力所能及的资助，比如给点路费。我想，他之所以有这样的善举，一是他善良，富有同情心；二是他有个吃百家饭的经历，知道手艺人漂泊他乡谋生的不易。

1999年9月10日上午，活了75年的爷爷心脏停止了跳动，带着对家人的牵挂走了。他走得很平静，没有任何痛苦。而且他在逝世前的几个月没有患任何病，走得有些禅意，他得到了善终。善者，善终，人生终结之最高境界莫不过如此。按照他老人家的遗愿，遗体实行了火化，是全村第一个遗体火化的退休老人。爷爷是有先见之明的，他认为如果死了都抬上山里埋，以后大部分山都会让死人占据，那子孙后代怎么办呢？

爷爷是个平凡的人，没有做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为人善良，以理服人，不屈不挠。如今，爷爷已经逝世好几年了，但他的这种人格深深地影响着我。我时常会想起爷爷在生的生活片断，想起他以前对我的教导，想起他待人接物的忠厚性格。

爷爷，我和家人永远怀念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