骆丁光
一
对于广东厨师来说,在广东以外的省份做厨,就是北上。广东菜,又称粤菜,以清淡、味鲜、营养丰富著称,因此粤菜不但在广东风行,外省人也爱吃。对于广东厨师来说,能北上做厨,简直是一种荣幸,既可以出省大开眼界,又能拿到较高的工资,毕竟出了广东,会做地道广东菜的师傅不多,这样能不吃香吗?
过了正月十五,那间酒楼的生意就逐日下降,一日不如一日。这天上午,厨师、厨工三五一堆或蹲着或坐着吹牛皮。我看了一下手机,差不多十一点了,连一张菜单也没进来厨房,心想这样下去肯定会失业的,因为凭我的直觉,生意不好,老板就会换掉厨房的人,一般都会全部换掉,再请另一班人来做,让食客尝尝新口味,以此吸引食客。这已成了不成文的行规。杨明移动着他肥硕的身躯过来,头凑近我耳边小声说,听讲我们这里快散伙了,没生意,主管也没心思打理厨房里的事,老板好几次都发火了。
杨明是我同学,我俩一同下厨学艺,他小子做厨这几年,整个人长胖了,体重一百七十多斤,不过,这样倒使他更像个大厨。单看外表,就让人家产生信任感,不像我,吃饭不长肉,仍然瘦如竹竿。我说那我们怎么办,不能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呀,顾不了家里,自己也得糊口呀。杨明眯着眼睛说,成洋,我已找好路了,不用担心,我们跟洪远北上,山东有一间酒楼找到洪远,要请三个广东厨师,我们三个人去刚好。我说你别高兴得太早,我们晚上去找洪远谈谈这件事情。杨明点点头。洪远是杨明的朋友,我也认识他,算得上是个小有名气的厨师,三十出头就做过好几间酒楼的中厨主管。
我和杨明在江边那间露天大排档等了半个小时,洪远才打的士过来,夜风中弥漫着煎炒产生的油烟味。洪远说两位兄弟,大家都是朋友,你们又是同学,我也不向你们隐瞒什么了,人平均工资八千元,这是我与那间酒楼谈定的工资,你们人各六千,我拿一万二千,按照行规,我们上去后,先拿工资再干活,毕竟在人家的地头干活,这样才会有点保障,你们认为如何呢?六千元月薪,对于我与杨明现在的工资来说,是成倍上涨了。我说好呀,跟洪哥上去博一回也好,我做厨以来,还没上过北方做呢。杨明说,洪远呀,知成洋者,非我莫属,我讲他愿上北的了。我们三个人将手中满满的啤酒倒进肚子,洪远用手使劲抹掉嘴角的泡沫,说我们下个月初动身,北上挣钞票。
几天后,那间酒楼的老板果然采取措施,把我们这班厨师、厨工全部解聘了,理由是菜式不够丰富,吸引不了食客,生意一落千丈。那个老板对全体厨师、厨工说,你们不走,我就要走,因为没生意我这间酒楼就撑不下去了。
二
我们三人搭乘的飞机到了目的地,对方安排了一个姓方的经理来接我们。方经理留着平头,显得精神不错,左手的手背刻了只老鹰,那只老鹰张着嘴,吐出鲜红的舌头。方经理开车带我们在市区转了一圈,说我们的宝珠宾馆是全市有名的,老板有头有脸,连市长也要给他三分面子,市里没几个人敢得罪他。
我们在宿舍安顿下来,方经理就来给我们预支工资,他扬扬手里的钞票,说你们一定要好好干,让老板觉得请你们上来,值,不然的话,大家都不好过。方经理,你就放心吧,我们一定会好好干的,洪远说,我们几个都是有经验的师傅,厨艺已经达到较高的水平。我们三个人同住一套房,每人住一间房,宿舍楼的大门有两个彪形大汉守着,方经理说这两个保安都当过兵,专门派他们来保卫你们三个人的安全。
宝珠宾馆位于市区与郊区的结合部,由两栋高楼组成,主楼高十六层,附楼高十层,集餐饮、旅业于一体,生意出奇得火,停车场时常摆满车。我们三个做广东菜的师傅,在一个独立的厨房干活,厨工有五六个人,全部是当地人,个个身材高大。这几个厨工,给我们三个广东师傅做下手,目的是学我们的厨艺。经过几天时间,我们基本熟悉了厨房的环境,与有关部门的沟通也开始进入正常状态。洪远推出了一系列新潮粤菜,成为宾馆的主打菜式,食客的满意度很高,尝到了地道的广东菜。这还成了当地的一条新闻,市报和电视台都派记者采访了。
宝珠宾馆的生意好到什么程度呢,出现了食客排队等候座位的事,用广州话来说,就是“爆棚”了,我们几个人上班后就没停过,每天忙到深夜十点多才下班,累得回到宿舍倒在床上就不想动。洪远躺在床上,点着烟,说照这样干下去,就算有命挣钱,也可能没命花钱。杨明脱掉工衣,扭出一把汗水,说我每天都不知道出几斤汗,远哥呀,你能否跟方经理商量一下,能否加几个人,我们三个负荷不起。我洗澡后,浑身上下舒服了许多,说我出去买些生活用品回来,你们去不去呢?他俩从床上跃起来,都上来半个月了,我们三人还没正儿八经逛过街,到了一个新地方,多多少少还是有新鲜感的。
我还没跨出宿舍大门,保安就把我拦住了,说你们三个广东师傅不准出去。我说凭什么?你这不是在限制人身自由吗?
这时,有三个女服务员嬉笑着跑出去。洪远冲上前来,手指着那几个女服务员对保安说,我们不可以出去,为什么服务员可以出去呢?
保安说,广东师傅,这是上面的规定,我也没办法,只能执行。
杨明把一对手掌的关节弄得格格响,我操,这样也太欺负人啦。
洪远用手机打电话给方经理,方经理说这是老板的意思,如果要买什么生活用品的话,就跟保安说一声,保安会出去买回来的,你们几个都是先拿工资后干活的,老板担心你们拿了工资就跑了。
杨明掏钱,叫保安买来三瓶烧酒、三袋花生米。我们三人坐在宿舍的地上,围着喝酒,也许是心情闷,我们三人都没有说话,只顾着低头喝闷酒,喝醉了就倒在地上睡着了。
三
这段时间,我发觉厨工当中有一个叫阿七的,干活并不自觉,不叫他就不干,叫他干才干,有时我上厕所,他也跟着去。那次,我借上厕所的机会,发了条短信给洪远和杨明,说厨房有盯梢,是阿七。洪远回短信说他也注意到了,以后在厨房说话要注意些。杨明说我已有所察觉,以后要叫阿七多干些活,让他干个不停,累死他。
我们三人形成了默契,一看到阿七停下来,就叫他干活。
阿七意识到我们三人针对他,就把方经理搬了来。方经理说,洪远,你知不知道,阿七是我们宾馆元老级的人物,宾馆还没开业,他就来干活了,要给予适当照顾。洪远说好呀,他爱干就干,不干就算了。
此后,我们三人都不叫阿七干活,阿七整天在厨房走来走去,无所事事,惹得其他厨工对他没有好感,都不愿理他。厨师、厨工都忙得团团转,就阿七一个人无所事事,大家能对他有好感吗?
洪远找方经理商量加人的事,没想到方经理当场拒绝,方经理说请你们三人从广东上来,就是要发挥作用的,才干了个把月,就吵着要加人,这太不像话啦。
工作量太大了,不加人怎么干得了呢?洪远提高了音量说,你们也得考虑一下实际情况,一个人能干十个人的活吗?
你不用说了,现在我是不会考虑加人的。这也是老板的意思。方经理说完,狠狠地瞪了洪远一眼后离去。
中午下班的路上,我说上班有人盯着,下了班有保安在门口守着,他们不但监视我们,而且还控制我们的人身自由,这样的老板,心也太黑了。
杨明叹了口气,说就算给我再多些钱,我也做得不高兴呀,真没想到我们北上竟然这样倒霉。临近下班时,他炒了个菜,食客投诉说偏咸了些,被方经理臭骂了一顿,还被罚款五百元,等发工资时扣出来。那个菜端回厨房来,我尝了口,不咸,也许是那食客的口味清淡,也有可能是人家刁难,真是众口难调。
洪远皱着眉头,咬着牙说他做初一,我们做十五。我们上当了,老板可能是当地的黑帮头子,幸好我们还能按时预支到工资,不然的话麻烦就更大了。
如果是往常,回到宿舍,我们三个人争着洗澡,穿着被汗水浸泡过的工衣,浑身上下不舒服。我关上门,把我的想法告诉他们,他们都点头称好,说就按照成洋的计划行事。
四
我在餐厅大堂煮鲍鱼,浓浓的香味散发出来,没多久整个餐厅都能闻到。我最拿手的就是煮鲍鱼,配方是按照古代皇宫的秘方加以改进的,增强了鲍鱼的营养价值,吃到嘴里爽滑,口感极佳。在广州做厨时,我就在美食类的报刊发表不少关于美食类的文章,但从不透露我煮鲍鱼的秘方。
我娴熟地把煮好的几个鲍鱼放在碟子上,一个外国人走过来,他向我翘起右手拇指,用生硬的普通话说,师傅,你煮的鲍鱼真好吃,真香。我向他笑笑,说谢谢你的夸奖,心里泛起丝丝暖意,作为一个厨师,能得到食客的赞赏,这是一种莫大的荣耀。这一幕,刚好被站在一旁的方经理看到。方经理说成师傅,连外国人都说你煮的鲍鱼好,你可得教教你的手下呀。我想这下不好了,方经理开始盯上我煮鲍鱼的秘方了。
这天晚上,宾馆按时给我们三人预支了半个月的工资。工资一般都是晚上才发,因为老板信奉“早进晚出”的旧习,以免影响他的财运。回到宿舍,我一看手机显示的时间,差不多十一点了,我说大家赶快洗澡,看看今晚我们的运气如何。
我洗澡后,拿了一百元给保安,叫他买几瓶白酒、买一只烤鸡回来。我说如果你不给我买的话,那就我自己出去买,买点吃的不算过分吧,我们肚子饿得发慌呀。其实,我们下班前都会把肚子填饱。保安说,成师傅,我也知道你们从广东上来打工不容易,我给你们买,你们也别为难我,我也是吃老板饭的。
保安把东西买回来,送到宿舍门口,交给我转身就走,杨明想叫他一同吃,被我示意制止了。关上门后,杨明问我为什么不叫保安一起吃,把他灌醉。我说你急什么,就凭你的酒量,你能喝得过他吗?我找来另外几个空酒瓶,倒上八成的凉开水,再掺些白酒进去,这样就能闻到酒味,说等一会儿我们就委屈些,就喝我酿造的这些白酒。
我请保安喝酒。他说我在值班,被人看到不好。
我说都十二点多了,还会有什么事呀,就喝几杯酒,你就给点面子吧,我们几个人就是想找个人说说话,一起解解闷,没有别的意思。
保安被我推进宿舍,洪远立即给他倒上满满一杯白酒,足有三两重,说保安兄弟,来,你们北方人酒量好,先干了这杯。保安毫不客气,端起酒杯就往喉咙里倒,三两下喝得底朝天。
杨明给保安倒满一杯白酒,说大哥,我敬你一杯,你也挺累的,三更半夜还在值班。保安说是呀,晚上很少和老婆睡觉。说完,他又喝完了一杯。就这样,我们三人轮流给保安敬酒,不断给他说好听的话。
保安足足喝了三瓶白酒,才被我们三人放倒,躺在地上就呼呼睡着了。我们三人喝得是凉开水掺了点酒的“酒”,不然都不是保安的对手。杨明赶快给他盖上棉被,好让他睡得沉熟些。我说不用担心他醒来,我在他喝得酒里加了些安眠药。
杨明转身收拾行李。我说不要行李了,把钱和证件带上就可以了,以免出现意外。我担心带上行李被其他人发现,就不好解释。
我们三人蹑手蹑脚地走下楼梯,这时已是凌晨三点了,整栋宿舍楼响起此起彼伏的睡鼾声。
跑到大约离宿舍一公里的路旁,我们拦了辆的士奔向B市,的士费就五百元。这里与B市相距大约百多公里,白天三四百元就有司机愿意跑,但晚上多数的司机不敢跑,怕被抢劫。我担心明天一大早老板发现我们跑了后,会派人到车站、码头等地方找我们三人,如果被他们抓到就惨了。
五
到了B市,我和杨明搭汽车,洪远坐火车,我们相约在广州见面。这样分开走,就算被老板的人抓到了,也不至于“全军覆灭”。
一个星期后,我们三人在广州天河区的一间出租屋里相见,每个人都显得有些憔悴。我们三人刚吃完午饭,洪远的手机响了,是方经理打来的。洪远说,姓方的,我们三人受够了,不敢给你们打工了,上班有人盯着,下班也有人盯着,每天做足十五个小时,根本就不把大厨师当作人看,现在你下厨做粤菜吧。我们三人现在纽约,欢迎你们过来玩玩。
洪远放下手机,我们三人面面相觑,“哈哈哈”地苦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