骆丁光
小赖是专职驻所调解员,虽然年纪不大,才二十多岁,但从事调解工作已有好几年。所谓驻所调解员,就是派驻在派出所专门从事调解工作的,属于第三方购买服务。这天凌晨,治安队员带来两个年轻人,一个年轻人衣着光鲜,脖子上挂着沉甸甸的金链,另一个年轻人衣着朴素,还背着一个行李袋。干调解工作,往往天热比天冷忙,深夜比白天忙,一般越是夜深人静的时候,矛盾纠纷也会越多。因此大多数人沉浸在梦乡之际,也正是调解员最为忙碌之时。
衣着光鲜的年轻人叫强仔,本地人。另一个年轻工叫文仔,是外地来找工作的,工作仍没着落。小赖示意双方坐下,指了调解室显眼处的口号,说:“有理让三分,都要让一步。有话好好说,说说怎么回事吧。”这是他惯用的开场白。
原来,文仔在某酒吧门口的一个垃圾桶翻捡食物。他是独自一人出来谋生的,由于没有找到工作,他身上的盘缠又花光了。更为糟糕的是,那天他在公园的条凳上睡着了,醒来后发现手机和身份证也不见了。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这时,正好强仔在酒吧出来,往垃圾桶吐痰时正好吐在文仔身上。
文仔瞬间气不打不处来,一把揪住强仔的衣领,说:“你这狗眼瞎了,吐痰吐到老子身上,这不是明摆着欺负老子吗?”他用力一推,一把把强仔推倒在地上。
强仔自知理亏,但觉得他自己是本地人,被一个外地人弄倒在家门口实在是莫大的耻辱。他从地上爬起来,想与文仔一比高低,可是他哪里是文仔的对手,三两下就被文仔夺在跨下。
强仔心里不服,叫嚷着要找人来收拾文仔。
文仔说你有本事叫整条村的人来我都不怕,大不了拼命。
酒吧的保安见他俩打在一起,一边打电话报警,一边把他们分开。保安说都什么年代了,动不动就拳脚相向,你们都是知书达理的人,这样实在不应该。
强仔的手擦破了一点皮,小赖拿了止血贴给他贴上。小赖说:“冲动是魔鬼,如果你及时道歉,你们就不会起冲突。”
小赖老家也是在农村,也曾一人外出闯荡,也曾穷途末路,也曾穷困潦倒。他对文仔当然有些同情,本已诸多不如人意,却又被人吐痰,放到哪个身上心里也会有气。小赖说:“文仔,你应该还没有吃晚饭吧。”
文仔点点头。
小赖在智能手机上给文仔叫了一个快餐,说吃饱了再说,不用急,总会找到解决问题的办法,这个纠纷会得到化解,你的工作也会找得到的,放心吧。
文仔深情地望着眼前这个个子不高,脸色白净,戴眼镜的调解员。一会快餐由外卖小哥送到了,文仔囫囵吞枣般吃起来。小赖心想这小子身体不错,饿成这样还能把别人打倒。这些年他工作在调解一线,每年经他手的案件都有几百宗,有的当事人都成为他的好朋友,积累了很不错的人脉。
文仔抹了一下嘴唇,又仰起头猛倒了一口水。强仔满脸不屑,眼神充满鄙视。
小赖摊开双手,说:“大家都是年轻人,你们说一说该怎么办?”
强仔说:“他打了我,我受伤了,要赔我医药费。”
文仔说:“他有错在先,他无缘无故吐痰在我身上,这是对我的污辱。讲到受伤,如果你受了点伤,那我也受伤了,我不仅身体受伤,而且心里也受伤了。因此,你赔医药费给我才对。”文仔虽然初出乍到,但他平时爱读文学作品,对人情世故多少掌握一些。
这时,小赖完全可以作为调解不成功案件,交由派出所处理。但他没有那样做,说:“吐痰吐到别人身上肯定不对,强仔身上的伤也不重,仅仅为皮外伤,也无法构成轻伤。当然了,文仔动手打人也是不对的,但是强仔本能地对打也是错的。因此我提一个方案,你们两个人握手言和,就不要赔不赔的了,大家一笔勾销算了。如果你们有一方不认可,那我就交给派出所处理,依我的推断,要么对你们教育一番,要么双方都要治安拘留。孰轻孰重,你们掂量着办。和则两利,反则两伤。”
文仔低下头,说:“我打人不对,不好意思了。”
强仔红着脸,说:“我乱吐痰错了,对不起了。”
这宗纠纷就这样化解了,但是文仔的就业问题还没有解决。第二天,小赖带着文仔补办了临时身份证,没有身份证找工作寸步难行,黑户谁敢请呀。由小赖推荐,文仔在一间保安公司找到一份门卫的工作,暂且安身。
人口普查开始了,派出所人手不足,把小赖抽调去搞人口普查。搞了几天后,小赖不干了,民警说这是所里统一安排的,必须服从。小赖心里不爽,凭什么必须服务呢?但他嘴上没有这样说,但在工作中却出现一些低级错误,比如录入数据出错等,工作效率也大打折扣。派出所丁所长找他谈话。小赖心里已经猜到所长想讲什么,无非是批评他工作不积极,没有配合所里的中心工作之类的。
还未等到丁所长说话,小赖说:“丁所长,我准备起诉你们派出所。”
丁所长没想到小赖先开炮,满脸不惑道:“怎么了?所里本对你不满,你反倒对所里不满。”
小赖说:“当然了,我是驻所专职调解员,我的工作就是调解矛盾纠纷,这在我公司与公安局、司法局的合同里写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但是,你们现在却安排我从事非调解工作,这是违反合同的。也就是说,你们所里现在是违约了。依据双方合同,我完全可以提起诉讼,要求派出所作出赔偿,并立马改正错误行为。”
丁所长说:“小赖,你有没有大局意识?”
小赖说:“有,就是做好我的本职工作,做好我的调解工作,派出所里别的事情,也我无关。在其位,谋其政。丁所长,你是这个所的所长,你能管别的所的事情吗,你能管公安局或者司法局的事情吗?”
丁所长大手一挥,说:“那我跟你没什么好说的,我要与你们公司负责人谈。”
小赖说:“如果明天还叫我去搞人口普查,不管你找谁来谈,我都依法起诉,维护我作为一个劳动者的合法权益。”
小赖的人事关系在律所,律所就是律师事务所。律所指派一个叫胡的律师分管驻所调解工作。其实胡律师对小赖等调解员的工作处境心知肚明,只不过碍于脸面,不敢得罪业主,业主即用人单位,毕竟律所要与用人单位签订合同。
胡律师推开宿舍大门,把小赖从床上叫起来,央求道:“小赖,人家好歹也是所长,你怎么讲话不注意一下语气,把所长得罪了可不得了,这可不是你一个人的事情,而是关系到全体调解员的饭碗。”
小赖说:“胡律师,你可是持证律师,他们让我去搞人口普查,这是合同上的要求吗?律所与我签订劳动合同,也白纸黑字讲明工作职责为调解矛盾纠纷,几时有关于搞人口普查的字眼,你们这不是明摆着违约吗?”
胡律师说:“派出所说现在搞人口普查人手不够,先集中力量完成人口普查这项工作。”
小赖说:“人口普查,这是他们的事情,不是我的事情,我只负责调解工作,我也只按合同办事。别的我不管。”
胡律师说:“你这个人怎么那么死板呢?一点变通都不懂。”
小赖说:“我这不是死板,我是依法办事。我有言在先,如果公司硬要让我按照派出所的干,硬是让我去搞人口普查,那我丑话说在前头,到时别怪我连公司一起告。知法的人更应该懂得守法,否则法律就是一张纸。”
小赖如愿调回调解室工作,但派出所却对他另眼相看了,感觉有点区别对待。那天一个满头大汗的治安队员走进调解室,大声说:“你们调解员坐在这里有冷气,你们一个月比我们的工资高一两千元,凭什么让我们抓回人来给你们调解,有本事你们自己抓人回来。”
小赖觉得他有怨气,这也正常,既然人家冲进来,那就得好好说道。小赖说:“我们调解员的工作职责就是调解纠纷,抓人不是我们的事情,我们不会去抓人。如果你认为调解员的待遇比你们高,你心里不服气,你可以去应聘调解员,如果律所聘请你的话,你也可以坐在这里做调解工作,一样有空调吹。我可以告诉你,调解员的工资是比你们治安队员高一两千元,有的调解员通过律考当上律师,或者有一定经验的帮别人打官司,收入应该会更高一些。与其妒忌,不如自己努力吧。”
那个治安队员被怼得哑口无言。
小赖被律所评为年底“优秀调解员”。原来,丁所长、胡律师并没有因此责怪他刁难他,而是认定他是一个精通业务的调解员,默默地支持他更好地履行调解职责。因为要评上“优秀调解员”,派出所及律所的意见都要一致。烦心事化解了,就能就成顺心事,让生活充满希望,让生活变得更加和谐。
开表彰会时,小赖佩戴上鲜红的绶带走上主席台时,热泪竟然滑下眼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