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骆丁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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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108/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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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段伤心的往事

骆丁光

我常常想,倘若我的妹妹没有夭折,现在肯定已经成家立业,和我一样有儿有女,和我一道抚养父母,和我一样教养儿女。我的印象中,妹妹只小我一岁,估计出生于冬天,取了个颇有诗意的名字:冬梅。哪个长辈取得名字我无从查找了,寓意她像梅花一样,在冰天雪地的寒冬里傲然挺立,坚韧挺拔。

时光飞逝,我已经忘记妹妹的容颜,她是一个令人喜爱的小女孩,不喜多言,但能一言惊人,家人说她好精,就是人聪明的意思。那时我一家人住在老屋。老屋建在公路下,是一个具有客家建筑特色的大围屋,上栋下栋左厢房右厢房三天井,气势磅礴。假如祖上没有殷实家底,不可能建起如此大规模的围屋。相传祖上请人放马,曾有十几担“书笼”。“书笼”是以前客家地区读书人用来盛装书籍的竹器。这就印证祖上是书生之家,家世显赫。有时同屋的小伙伴们在一起玩耍,大家你追我赶好不热闹,妹妹会跟着我一起玩,但她从不叫我“哥哥”,只喊我的乳名。奶奶说,你要喊“阿哥”,你哥比你大。她偏不喊,还是叫我的乳名。

那时我弟弟出生没多久,还在嗷嗷待哺的襁褓之中,那段日子应是我家最为艰难的一个时期,生活极为贫寒,连张吃饭桌都不像样子,甚至用“禾架”当饭桌。“禾架”是家乡的一种农具,用于田间收割稻谷堆放禾稻。我爸是个木匠师傅,却找不到木材为自家做一张新的吃饭桌,这意味着什么?穷窘之极。老屋年久失修,下雨天不少地方漏水,家里能盛水的东西都要派上用场。同屋的老人过世都在老屋善终、办丧事,空旷的老屋给人阴森的感觉,站在上厅说话会产生巨大的回声,因此生活条件稍为好一点的人家都搬进别处新建的房屋居住了。可是,我一家人却仍住在老屋,我们尚且年幼,少不更事,无忧无虑,对这些大人们都会感到恐惧的事情全然不知,无所畏惧,该玩耍照样玩耍,不管走廊过道上面架起来摆放的乌色棺材,没什么好怕的。就这样,我们在老屋里慢慢地长大,欢快的笑声在老屋回荡。

那年的阳春三月,田里已经插满秧苗,绿油油连成片,正是青黄不接之际。那天清晨八点多,一家人已经吃过早饭,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老屋对面的小路上,一个原来同屋的老人撑着伞往邻镇的方面走去,会不会路滑摔倒?爸爸说老人应该是去她女儿家,可能家里没米下锅,去她女儿家要点吧。如同一池塘死水般沉静的农家生活,连一丁点新鲜事都会吸引我们好奇的目光。我跟着爸爸站在家门口看,妈妈抱着弟弟也过来图个新鲜。这时,也正是大人们不该忽视的时候,妹妹没有跟着家人出来。那张破旧的八仙桌上放着一个破旧的热水壶,沸水是做早饭时烧的。妹妹比八仙桌高一点点,估计她吃过饭后口渴想喝水。她没有叫大人倒水,自己默不作声踮起小脚跟,伸出小手去倒水,小手刚好勾到水壶的提把,水壶轰然倒下来,连同水壶胆都被摔破了。滚烫的沸水顺着她的颈脖浇下来,她发出“哇”的一声惨烈地痛哭,那恸哭撕心裂肺,那恸哭悲痛欲绝,那恸哭我终生难忘。她那柔嫩的肌肤,哪里承受得了滚烫的沸水的伤害,我无法想像妹妹所经受的痛苦,无法想像,无法想像。

站在屋门门槛上的家人闻讯而至,爸爸慌忙把妹妹抱在天井,剥掉她的上衣,给她的身上浇泠水。同屋的人说用牙膏涂抹,爸爸又拼命往妹妹身上挤牙膏。妹妹被送往镇里的卫生院救治,没几天身上起了水泡,高烧不停。卫生院的医生说妹妹烫伤面积过大,全身超过百分之八九十的皮肤被烫伤,最好去广州的大医院去医治,大医院才有条件做植皮手术,要花好多钱,可能要好几万。对于一贫如洗的我家来说,别说医药费,就连去广州的路费都成问题,家里没有任何经济来源。至今我还会作不实际的假设,如果是现在或者是在我外出打工之后,即使砸锅卖铁散尽所有也在所不措,我都要竭尽所能抢救妹妹,我只有一个妹妹,只有一个亲妹妹。

妹妹在镇里的卫生院治疗了一个星期,由于家里拿不出后续的治疗费用,不得不放弃治疗回家了,医生说医疗条件有限,估计没整了,也就是说准备后事吧。那时妹妹高烧不断,人已经非常虚弱了。妈妈抱着妹妹,爸爸剥给她一条香蕉,她不要,爸爸说以前她肯定会抢着吃,现在人累了,不想吃了。妹妹不吃,那条香蕉就给我吃了。我并没有感觉到,妹妹将会离我而去,离开她的家人,结束她那刚刚起步的童年生活。我天真地以为,妹妹会好起来的,还会和以前一样跟我玩耍,还会和以前一样喊我的乳名。在那物质贫乏没有任何玩具的童年,有一个自己的亲妹妹在一起玩耍,那该是多么幸福的事情。

妹妹的心脏停止了跳动,结束了只有三几岁的生命,像一颗流星勿勿划过夜空;像一棵凋谢的幼苗被拦腰折断;像一阵风儿在春天的空中飘散而去;悄悄地去了另外一个世界,但愿那里没有穷苦,没有伤痛,没有饥寒。爸爸寻来几块长条木板,手攥木锯切成段,给她钉了一口长方形的小棺木,小棺木还是木材本来的颜色,或许是家里没钱买涂料,抑或爸爸来不及上街买,我无法知道。爷爷是个理发师,已从县城退体在家。他手握剃刀双脚夹紧妹妹,妹妹闭上眼睛像睡着一样站立,他咬着牙给她理发,说孙女,闭上眼睛睡着了,我的好孙女呀,你以后到了那边就要好好听话,口渴了要告诉大人,做一个听话的妹子。我站在妹妹身旁,凝视着爷爷的剃刀,只见他削发如泥,几下功夫给她剃了个尼姑头。不谙世事的我,还无法理解家人内心巨大的悲痛。白发人送黑发人,老人送小孩,家人心灵深处的悲伤,只有在我长大成人之后,才有所感触,才有所感知,才能体会到他们经受了多么巨大的伤痛和无奈,眼睁睁地看着一个幼小的鲜活生命瞬间消失,贫穷的家里却又无能为力,现实的残酷和残酷的现实,无情地重重地打击着家人。

同村的乡亲们不约而同前来家里,帮忙料理妹妹的后事,不需要一支烟一顿饭,他们当然理解我家里的境况,不会提出任何要求。患难之际见真情。那时的乡亲们善良淳朴,不像现在这样一些同村人会以此要挟钱要吃要喝还诸多刁难,甚至不肯帮助。一串鞭炮点燃了,妹妹出殡了,两个“八仙”(家乡人对抬尸人的尊称)抬起躺着妹妹的小棺木,奶奶和妈妈瘫坐在地上,好像妈妈还抱着弟弟,她们发出令人心碎的恸哭,哭声在晚春的空中散去,伴随着妹妹远去。妹妹被“八仙”抬上山,埋葬在一个叫“零子背”的荒凉的地方。我自始至终没有掉眼泪,我那时还不知道生死离别到底是什么意思,还无法理解奶奶和妈妈为什么哭得如此凄惨。

一晃几十年过去了,我和弟弟各自成家了,从事着各自喜爱的职业,父母已经年迈了,满头青丝变成了白发。妹妹的离去,成为我和家人心中的缺憾。多少次在梦中,我梦见了妹妹幼稚的身影,梦见在老屋一起玩耍时的情景,梦见她即将离去的弥留之际。有一次她竟然在我的梦中说“阿哥,我好冷”,我从梦中醒来睁开眼睛,枕着长长的黑夜流泪满脸,几多往事升上心头。我想假如妹妹还活着,一家人在一起那该多么好多么和美呀。我的冬梅妹妹,你若九泉之下有知,你就安息吧。

常年在外以文谋生的我,文学作品的字里行间透出悲苦和愤恨。悲苦什么,是对现实生活的无奈,愤恨什么,是对现实生活的残酷。我想,这与我过早地经历了生死离别具有渊源,这件事情成为我童年无法抹去的痛苦。这种痛苦是发自内心的,是别人无法理解的。这一段残酷的往事,让我刻骨铭心,让我品尝了生活的残酷和残酷的生活:不改变贫困的生活,永远无法翻身,不可能有尊严地活着。因此,奔走在他乡陌生或者熟悉的道路上,无论遇到什么艰难险阻,我总是坚定一个信念,不向命运低头,努力改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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