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村振兴记事
左冬云
一
乡村振兴期间,我被派到普洱市澜沧县上允镇翁板村做驻村队员。一天午后,我和村主任魏永生一起到铁理组,入户调查低保和核实在昆明卫校读书的李铁珍家的情况。
铁理是翁板村的一个村民小组,有23户79人全部是拉祜族。一路上,魏永生告诉我,今年天干,不少水田秧苗虽然栽种下去,但是水少,秧苗发不好,甘蔗也发不好,这几天要是能下几天的雨就好了。为观察田里的情形,我们在路边一个阴凉的地方停住车,下车观看。我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只见远处不少水田接近干涸,秧苗虽然发绿,但看上去有点稀稀疏疏的。路边的甘蔗林在太阳光下,低着头,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他用手比划着对我说,前些年雨水好,甘蔗到现在都多长两节了,棵子还更粗。这块地是上翁板组魏岩门家的地,以前每亩可以砍8吨多,现在能砍7吨就不错了。
今年雨水偏少,政府的工作群中早已通知过了,我看看蓝蓝的天空,万里无云,只好摇摇头继续往前开。不一会,我们就到了铁理,在村球场边停下了车。
下了车,我看到一个拉祜族老人蹲在在球场边,背着我们,手里拿着几根带着绿叶子的树枝在头上不停的摇晃,嘴里还哼着什么。我以为又是谁把酒搞麻了,没有理他。因我们要去找铁理村民小组组长李扎儿,我们径直朝李扎儿家走去。到了李扎儿家,填完表后,我问李扎儿:“球场上的那个人在做什么? ”魏永生笑着说:“按拉祜族传统,可能在念经求雨。”老魏说对了。李扎儿告诉我说,那个人是寨子里的“磨八”,今年雨水少,他要得去求雨,已求雨好几天了,雨还不下。我问他:“求雨,那要你们给他钱或东西?”李扎儿说:“不用,才是按拉祜族礼节,一年每家给他10斤米。在过去,一般做农活,比如撒谷种、栽秧、打谷子、种玉米等,要他先做了,我们才能做,现在没有这么讲究了。他还没有我们会做。现在他平时负责管理我们寨子的神山,过年过节到神山念念,我也不太清楚,有时群众也会叫他去家里帮忙念一下。”我又问扎儿:“他人怎么样?”扎儿说:“人是老实一些,只是不会汉话。可能年级大了,好多人都说他经常念错。”我又问“磨八是干一辈子的吗?”扎儿说:“不是,可以换。只是要开群众会讨论一下。”这时我才知道,“磨八”在拉祜族中不是“终身制”,群众可以开会换人。
扎儿又告诉我,拉祜族寨子一般有两个“磨八”。我们寨子另外还有一个,叫李扎托今年45多岁。平时也很听话,开会很积极,牛、猪养的多的那家就是了,李扎托也能听得懂汉话。现在大家正想把球场边的那个换一下。他年纪大了。”我问:“怎么换?”扎儿说:“我们开个群众会,让大家选一个来补充就行了。”,我问他有没有合适的人选。他说:“有。有三个。以前还当过组长。从年纪上看,李扎朵比较合适,就是你们来时经常和你讲话的那个。他会念一些,开会也积极,大家又相信他,只是不识字,没有文化。”我点点头,表示认可。同时我也说明,这样的会我们不能参加。要他在会上好好引导。李扎儿说:“这样的会,你们是不能参加的,人选就定他了,我跟群众说清楚,他们应该会同意的。”
李扎朵其实我多少认识一些。73年的,拉祜族,身材壮实,个子不高,时常戴着一顶军帽,一双较大的眼睛总是会认真地看着你,平时话语不多,开会时偶尔会说上几句话,以前当过铁理村民小组组长。喜欢放牛,做事勤快,家庭情况也不错,刚盖好新楼房。但他喜欢喝酒,而且一喝起来,总是醉醺醺的,一醉就起不来床。
二
过几天,扎儿告诉我,“磨八”他们换好了,大家同意李扎朵当“磨八”,并且是正的,李扎托当副的。
李扎朵为人直爽,很快就进入了角色,他确实是会念的,基本上不出错。那段时间脱贫攻坚的任务较重,我到铁理村民小组开会的时间也比较多,我和李扎朵也逐渐熟悉起来。他不但积极参加开会,还积极帮我们做宣传。特别是打扫卫生方面,他一直坚持和我们去检查卫生。每次开会,虽然大家都听得懂我讲的内容,但我都会要求组干部用拉祜语再重复一遍。每次会议结束,李扎朵总是喜欢留下一会,再问我们一些细节。他说这样做,等群众问他,他才好解释。
在拉祜族群众中有这样的人,我当然是很高兴的。但他酗酒的毛病,又使我有些忧虑。因为这种毛病,在扶贫攻坚甚至在生活、生产中往往会误事。为此,我时时在想办法帮他克服这个毛病。终于有一天,我和他聊天,聊到外出打工。我忽然想到,要是他出去打工,说不定会把这个毛病改掉。于是,我问他,想不想出去打工?“打工?”他讪讪的笑了笑,没有说话,点上一只烟低头抽着,最后深深的吸了一口,抬起头来问我:“我不识字,一样不会做,能去吗?”我告诉他,按他家的情况,在铁理通过劳动脱贫一点问题都没有,但是你出去过吗?你儿子都去南京回来了;李扎主去山东了好几次,他们回来说的你都听过了吧?他说他听说过,不是不想去,而是自己一样都不会。他们是去做钢筋工的,我连字都不识,才是有力气,出去东南西北都怕分不清。我告诉他,过几天李扎主还要去。我让他领你去,不是因为什么,而是让你去见见世面,看看大城市,坐坐飞机。他又说,他去了家里的牛、猪和庄稼怎么办?我说你老婆不会养吗?不会做地吗?他说会。只是有点不放心。我说我平时去你家,看到这些事情大部分都是你老婆做的嘛。他不好意思的说:“我想想,问一下娃娃和李扎主他们一下,”我告诉他,如果你去了,以后孙子长大,你可以告诉孙子,爷爷坐过飞机,也去过大城市。你出去打工不是单纯的去苦钱,更重要的是去看看外面的世界!他没有再问了,点起一支烟,没有说什么就走了。
第二天李扎主来村上交表时,问我昨天我和李扎朵说了些什么。昨天晚上,李扎朵到他家问这问那的。特别奇怪的是今天早上他还来问我什么时候去山东。平时李扎朵没有这样关心过我嘛。我说他可能想出去看看吧,如果他想去你领他出去,去了让他少喝酒。李扎主说,再过5天,他就要去了,来回的飞机票都是老板买的,但至少要做满2个月才行。扎朵比他大20多岁,他不知能不能领得住。我问他,这次你们去几个?李扎主说,原来只是他和大南信组的李扎伍两人,老板电话说澜沧的要来五六个。如果还有人叫我们再多叫几个。活计倒是有,做工也不复杂,关键是要有耐心,要在得住。他去了,万一在不住,去了几天硬是要回来,我怎么办?你了解我们寨子的情况,万一他想不开了.....我知道他说的是什么,我也在想如何应对。我想了想,告诉李扎主,不怕得,他这个年纪,应该想得开。有你和扎伍在,下班多和他吹吹牛,一起吃住应该没有问题。实在不行打电话给我,我去接他回来。扎主说,这是他是往坏处想了,其实不要紧。他回去看看,如果扎朵真的想去,就领他去。
三
接下来的日子,我接连几天去镇上开会,又到其他寨子入户、填表,忙碌得连周末几乎都没有了。一天晚上,十二点多了,刚洗好澡,躺在床上翻朋友圈,忽然看到李扎主发了一条上飞机的的信息,有好几张照片,一张张滑过,居然看到李扎朵也赫然在列。那腼腆的笑脸,使我的心情顿时复杂起来。既高兴又担心,为他敢外出务工而高兴,又为他能不能坚持而担心。我在朋友圈中点了个赞,又加了句:辛苦了,好好领扎朵一下!李扎主给我回复了“OK”。我悬着的心才放了下来。
过几天我去铁理开会,大家提到扎朵,都有点佩服。说他还喜欢打电话回来,甚至开会时也会打来,在电话中和大家说这说那。组长李扎儿告诉我,李扎主没有告诉李扎朵要去多长时间,如果来问我,叫我不要说。还有就是说扎朵在山东大馒头吃腻了,想吃点酸酸辣辣的东西。我们问他给听得懂外面人说的话,他说,山东那边人说话听得懂,就是慢一些;我们说的话他们也听得懂。有一次我去开会,扎朵又打电话来,拉了几句家常。我接过电话问他,感觉怎么样?他说,就是闷热、蚊子多。我又问他醉了几次,他说:没有机会呀,样样都好,就是那两个人酒管的严。出来时不敢说给你听,怕去到半路跑回去就害羞了。他还说:“来到山东,一样没有做好,有点不好意思打电话给你。等我回来,一定请你去到我家杀过年猪吃。”
两个月后的一天,我在村公所里睡午觉。突然,门外传来一阵摩托的突突声。不一会,门打开了,一个头伸了进来。我一看,居然时李扎朵!他笑着走到我床边,只是笑容没有以前那样腼腆了,而是显得很大方。他告诉我,他回来了。说着在桌子匆匆丢下一包“花玉溪”,说在路上别的东西找不到买,拿一包烟给我抽。我说你去山东两个月,长白了好多嘛!他笑笑说,过几天来我家杀猪吃,我现在还没有回到家,离家时间长一些,这几天事情可能多。说完登上摩托,急急忙忙回铁理去了。
杀猪那天,我来到他家。他拉着我的手说,今天他想醉一回。这回他外出打工两个月,一天都没有醉。回来了一个月,活计也忙,也没有好好喝酒。听到他这么长时间没有酗酒,我心里别说有多高兴了。扎朵呀扎朵,你虽然只出去了两个月,没想到竟改变了你的后半生!也为其他的群众提供了榜样!于是,我答应了他。不过只有今天这一次,以后就不准喝醉了!他频频点头:“当然当然,保证保证!其实,天天喝酒、醉酒的毛病我早就改了,不习惯了!”
不一会,饭菜上好了,桌桌都很丰盛。扎朵坐在我旁边,边喝酒边兴奋地说这次外出打工的经历给我听,也是给大家听。他说:
这回我是第一次出县,也是第一次出省,去的是山东的济南市。我和我们小组的李扎主和大南信的李扎伍三人,都是坐飞机去的。我第一次看见飞机,第一次坐飞机。我不识字,才看得懂自己的名字,其他字写些什么也认不得。在澜沧坐上飞机,感觉一下就到昆明。我在机场里面转来转去,头都转晕了。机场里到处都是人,个个都在忙。扎主叫我紧紧跟着他,稍不留神就会跟丢。好几次都是他俩回来找我。我只能紧紧跟着他两个。晚上到了济南,老板叫车来接我们,看外面车水马龙,到处都是路灯和车,感觉已经是深夜,问他们说是10点多。扎主说,这里的天亮和天黑的,比我们那儿差不多早两个多小时。
我们这次是去做地铁的钢筋工,老板一天开给他220元。这次一共去了两个多月,做了五十多个工。一开始我有些担心,因为从来没有做过,心中七上八下。第二天,天大亮了。扎主说准备上班去了,递给我半个馒头。我说不用,我不习惯吃早点,只是觉得睡不饱。扎主笑着告诉我,现在才5点多,在铁理不要说天亮,就连天上一点白肚皮都还没有。我们那边至少6点半天才亮。等老家起床时,我们在这边都干活1个多小时了,要吃一点。不然一上班就是4小时,不像老家饿了就休息做饭吃,这里要下班才能去买饭吃。我问他俩,我一样不会,老板不会不要我吧,扎伍笑着说,我们只做一件事,就是抬钢筋。他们指挥我们抬多大的钢筋,我们就抬多大的钢筋。他们叫我们怎么扎钢筋,我们就怎么扎就行,力气都有嘛。我讪讪的笑了笑。吃完馒头后,我跟着他们去了。早上我主要是抬钢筋,不算重;看他们扎,也扎了几根。没想到带工的人看看我扎的好,还问我以前在那里做过。我说在家扎过篱笆。带工的人说这样扎可以了。下午我们就一起抬,一起扎。
下午5点就收工了,扎主问我给吃馒头,我们打了一点菜和汤,吃一点自己带去的辣椒。吃过饭,洗个澡,看看天快黑了,打电话回家问问家里的牛和猪是否给喂了,电话打通了,儿子还在地里干活,老婆去拿猪食还没有回来。我问天都黑了,牛和猪搞什么还没有喂,儿子嘟喃了几句。我又打电话问老婆,老婆骂我,太阳还老高八高,喂什么牛、喂什么猪,才准备煮饭吃,吃好才喂,你是不是酒醉头昏了。他两又笑我,说看看时间。我一看,呀!原来6点还不到。于是我忙改口,问老婆小孙女给好好的。又告诉她,今天我去干活,不算累,就是感觉热、太阳有点嗮,空气有些闷。老婆说,要好好照顾好自己,少喝点酒。我告诉妻子,两天了我一滴酒都没有喝。
晚上睡觉的时候,感觉总是有点烦躁,翻来覆去睡不着,一下蚊子叮,一下有.....扎主在旁边说,这里海拔低,没有什么山,更没有森林,到处是高楼大厦,到处是车,不像我们那边,几公里才能遇到一个寨子,出门就是山,山上都是森林和小溪,我们才出来时,也是有不好喘气的感觉,几天就好了。说着说着,我们就都睡着了。
第二天早上,扎主把我叫醒,又递给我半个馒头。这里的馒头有我们这边装菜的钵头那么大,一个人根本吃不完一个。下午我们去买了一小瓶酒,每人倒了1两多,边喝边吃饭。扎伍问我,给习惯点,我说活计倒是不累,就是一天到黑转去转来,山不得爬爬,水不得踩踩,不得听猪牛叫叫,感觉“不是不是”的(方言,意思是有点心空荡荡的)。我还想再倒一杯,扎主却把酒瓶收起了,说不能再喝了,明天还要上班,不能像家里一样,第二天起得来起不来也管不着。当晚我躺在床上,心中总想着能再喝一杯多好啊,但又怕喝醉了他两不管我。我不识字,就算要回去怎么坐车都不知道,别说飞机了。还是只有听他们的,不喝就不喝了。想着想着,迷迷糊糊的就睡着了。这样过来十多天,一滴酒也不沾。一天早上,扎主又递给我半个馒头,我终于忍不住问道,又是馒头,能不能有米饭吃?我想吃米饭,馒头吃得都腻了。我们三人商量了一下,决定去买个电饭煲和米来,菜么无所谓,恰好第二天老板说今天没有活计,大家休息一天。第二天一早,我们三人就出去济南转转。我们走在大街上,天有点灰蒙蒙的,远处很是看不清。街上人很多,想坐公交车到处去转转,我想去看看山,总叫他两去远点。换了几辆车,坐两个多小时,还是灰蒙蒙的一片,没有山,一处也没有,好不容易看见一个小梁包(方言,小山包),急忙下车,走过去一看,到处是亭子。人太多,只有稀稀疏疏的几棵树,整个山包还没有他家玉米地冒着的一个小包大。还好今天米和电饭煲买得了,回去后比平时多下一些米,美美的吃了4大碗,吃的肚子都圆滚圆滚的,好舒服。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两个月后,一天扎主说这里的活计太少,又不得加班,我们过一久要换一个地方去做,要不然挣不到钱,现在家中快收粮和砍甘蔗了,当时和老板说好我们先来做2个月的,是不是我们先回去,以后又来。我们三人商量一下,由他两和老板说。老板说,没事的,这里活计快结束啦,算算下工钱,回去的机票我按当时说好的买给你们,下次想出来时也可以和我联系。有活计时,我也问问你给想来。于是,我们就离开了济南,飞回澜沧。走的那天,老板给我们结清了工资,把我们送到机场,回到澜沧景迈机场,下了飞机,他忍不住深深吸了一口气,澜沧的空气就是甜。
喝着喝着,扎朵拉着我的手,激动地告诉我,他明白了,我为什么会让他出去打工。回来的路上才知道,说我曾经说给扎主,万一我硬要回来,我会去接他的。我听了,心里热呼呼的。我知道你真是为了我好。这次外出打工两个月,不但赚了工钱1万多,而且让我看到了外面的世界,懂得了外出务工是增加收入的好路子,帮我戒掉了爱醉酒的丑毛病。
当然,今天晚上,扎朵又醉了,不过醉得很开心,因为这是他与过去酗酒彻底告别之醉。我临走时,他把我一直送到门外,还拿了一大串肉送我,我谢了,没有收。他紧拉着我的手不放,说这辈子对我真有说不完的感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