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下正是春种农忙时节,清明轻轻借过,谷雨踮脚闪身去,浣洗无数青翠,天公当赐贵雨,降到那南方,想必农民的早稻已悄悄播种。
我成年后久居北方城市,常年不见几根雨丝,分不清春夏秋冬。偶闻路边绿化带里面的梨树蓄备的花朵清香幽幽,忽觉那香味和记忆中的南方梨树并无区别。
小时候,每到这时节,姨妈便会将我放在屋檐下,门槛边,找一只小碗塞到我手里,碗里盛着一撮花生米,或者炒豆子。叮嘱我坐着别乱跑,不要吃别人给的东西,只准吃自己碗里的。
通常,我总是很快将碗里的食物吃掉,随后端着碗在门槛附近看蚂蚁,蚂蚁引路、蚂蚁打架、蚂蚁驮着一块小饼干昂首挺胸……
暮色四合,云彩编织过的天空,边边角角笼罩着温柔的颜色,不断地酝酿着春的气息。姨妈从田里归来,她先到村边池塘洗净锄头和手脚,赤着脚向家走去。
远远望着我还杵在门槛那里,无不自豪地和四邻夸耀:“你看我屋里的妹子,两三岁都没有,好文静,一个碗给她,她从来不会乱跑,我少操好多心。”
我是姨妈的妹妹的女儿,她的妹妹和妹夫已经去世多年。爸爸那边没人要我,因我是一个女孩儿。
姨妈便把我要过来,她说自己的孩子已经十几岁快要独立,不须费心太久,再养一个小孩只是多双筷子的事。
姨父不高兴,碍于脸面,只是闷声不吭,一天到晚黑着脸,哥哥姐姐也不高兴,问我打算住到什么时候,什么时候回自己家去。
有时我坐在电视机前看动画片,姨父扛着锄头从门口走过,伫立片刻,高喊道:“作业写完了吗?一天到晚看电视,不读书?”
我读书,我怎么不读书?读不进的时候,也在读书。当我长到十几岁,在一所乡村中学读初中一年级,寄宿在校,一周回来一次。姨妈会炒很多咸菜拌肉片让我带去学校吃,用老干妈罐头装好,捆着几层塑料袋。
通常是红色塑料袋、黑色塑料袋,这是常见色。姨妈还用这两种颜色的塑料袋装零钱,红色放大钱,黑色放小钱。
偶尔放假回家,碰到村里邻居,总有人会提起我的小时候,故意说道:“妹姑子,你还记得你几岁那么点大,把你姨妈叫做妈妈,她不准你叫,你还哭脸咧!”我听得出他话里的揶揄促狭,懒得答,只顾着嗯嗯两句,侧身跑远。
过不到几刻,这人向姨妈告状,讲“妹姑子长大了,不懂礼,以前姨妈带过,怕是不记得了?”姨妈常常是笑着,回口一些“记得记得,妹姑子读了书,懂礼。”
村人在姨妈跟前吹风,无非是那些车轱辘话,别浪费钱让我去读书,读书进城,以后再不会回到这农村小地方来,人记得亲娘,谁记得姨妈?岂不是白辛苦一场?
倒不如养到十二三岁,拖个乡里乡亲,送到工厂去挣钱。听那村口的支书女儿也在厂里做事,不到两年就做了车间组长,只读完初中罢。
姨妈脾气温柔,时时附和他们,眼都不觑一觑,一团注意早逃到爪哇国去了。
她有时问我:“你在学校里听老师的话没?”
我红了脸,慌忙答:“听听听,我从来不顶嘴的。”
她神色一动,笑说:“老师说得对就做,不对就不听他的。”
我想那我如何晓得对错呢?姨妈没法继续说太多,只说让我多读书,或许书中会有答案。
她会在农忙得闲的某天,去到学校附近的圩上赶圩,卖一些自己种的朝天椒、上海青、冬瓜等蔬菜。
如果我运气好,我会在某个摊位碰到她,她带我去吃肉丝葱花米粉,尔后掏出一个红塑料袋,从里面翻出两张钱票,让我买饭吃。
我拿着钱票,为了读书,一路闯进城市,先去省会,后又去京城里,离南方愈来愈远。
也离姨妈越来越远,自我十一岁之后,慢慢晓得在家里住,连带气氛会变得尴尬。好在一个未成年人,还有事可以做,不至于游手好闲上街做二流子。因此我虽然把这书读得稀里糊涂,从小学五年级开始寄宿,也升到高中,又稀里糊涂走到大学。
曾经,我在初中的一所学校里碰到一位老师,毕业时,他在给我的毕业结语里写道:“希望你好好学习,希望你有明辨是非的能力。”
我每每回忆到这句话,无意矫揉造作,常泣不成声。那时的我,既没有好好学习,也不具备明辨是非的能力。只能用“设想一下沙漠里的火掌如何能了解水浮莲的心情,一片纸质叶里是否有沉重的风景。”这种话来安慰自己。
而姨妈没有文化,小学都没毕业,早早应了父母之命,嫁给自己只见过一面的男人,身子瘦小,在村里受着很多委屈。春天酸雨和夏日暗云都在腐蚀她的青春,她在我记忆里很快地衰老,我和她的交流并不多,她总有很多农活要做,这是她的立身之本,无人可以撼动。
当我大学的某一个暑假,回到暌违已久的乡村,不是近乡情怯,说不出是什么感觉。
姨妈家里重新建了一栋三层小洋楼,门口大柱子上拴一条貌状似广东土松的黄狗,两侧种着雪松,一边一棵,树是好树,四季常青,但培植得再好,也不会开出美丽的花朵,更不会有香甜的果子。我以为姨妈会选择种桃树、梨树、苹果树、杨梅树,她喜欢好看的花,连茼蒿老了开的小花,也会寻一个罐头瓶子,剪枝插着放在饭桌上。
那黄狗,则摆出一副和我旧相识的神色,我却不记得在哪里见过它,它没朝着我叫,显然是不把我当贼人,该庆贺才对,也不要纠结这么多。
我想大声叫门,说我回家了,叫不出口,最后拎起门环敲了又敲。不知哪儿冒出一个村邻,问我:“是妹姑子吗?你找姨妈啊?”
我大吃一惊,扯着笑脸,努力搜寻对这位邻居的印象,剩些碎片而已。转头迎身说:“是啊,是我,我姨妈去哪里了?家里好像没有人。”
邻居说姨妈在村口的榨油厂里工作,这时间正在榨茶籽油,要我到那里去找。
我匆匆谢过,凭着记忆走到那所榨油厂,厂子里面机器轰鸣,一阵阵飞尘拂面,我惘然站着,顾不得许多,撑起嗓子喊:“姨妈!我回来了!姨妈……”
姨妈从一架机器后面冒出头,笑说:“我还在想是谁叫我,没想到是你这个妹姑子,你放假啦?”
我呆了一呆,也朝她笑。她又说,还有十几袋茶籽没榨完,现在没有空,让我拿了钥匙,在家里坐着喝喝水,吃吃东西,等一等。“等姨妈做完事了,就回去了。”
我接过钥匙,小跑回去,打开门,堂屋里一张饭桌,桌上摆着一个碗,里面有红提和橘子,枣子。我吃完枣子,又费功夫一个个剥那红提,端着碗沿着这个家三层每间房走过,没有一间房是我的房间,又每一间房间我都可以住一住。
当时九月,天气炎热,水果新鲜且清凉。我的假期只有几天,不得不起身离开,等不到姨妈回家。乡下的班车几个小时一次,在路边看完几场蚂蚁搬家的大戏,才终于赶上了最后一趟去往城市的汽车。
临走前在碗下面放了一个红包,里面是我兼职挣来的几张工钱,我没有红塑料袋那种东西,红包是在网上买的。
后来,某次我从电话里听到别的亲戚传达那一句,说姨妈非常开心,我还记得她,我给了她钱,我文静又懂事,是个好妹子。
我只是讪讪笑着,找由头把这个话赶紧揭过去。姨妈没有手机,也不用电话,她一生都在那个小村落里生活,除了村邻没有别的朋友,我想和她说话,只能打别人的手机。
我不知道那是最后一次亲眼见到姨妈,要读书,要工作,很多事情要做,回家一直来不及做。
后来,碰上新冠,回去的路程越发艰难,偶得一些消息,也是真真假假参半。远房的表姐冷不丁讲:“你已经十年没回去了吧?为什么不回去呢?”
掩卷打盹,掩面叹息,其实我在沉沉的梦里多次回到那个小村庄,天地倒悬像一间屋子,人在屋里徘徊打转,日月是屋外的灯泡,一白一黄,昼夜交班上岗,一刻不停地照耀着。
人从蹒跚学步扶着桌子腿学走路,到阔步冲出门外,不过十几年光阴。我照旧端着碗,这一次没有固执地在原地等待,我顺着路穿过一座祠堂,祠堂门前不远处有一个池塘波光粼粼,姨妈就在池塘边洗她的锄头,她的身子依然是瘦弱的,穿最小码的衣裳都嫌太宽松。头发不知何时已经花白,脸上覆满皱纹。
见到我过来,问做什么端着碗四处走,我说我接你,一起回家呀。她接口道:“我好早就想说了,你拿着碗一边玩沙子,一边又吃东西,抓了沙子又去吃东西,碗里都是沙子你看见没?”
我说看见了,沙子拍一拍,还是可以吃的。“为什么总是不说呢?”
“我又不是你亲娘,怕说太多你记恨我呀!”她嘴里说些我听不懂的什么话,扛着锄头拔腿走远。
日色向晚,一些无人耕种的荒地渐渐增多,这里慢慢再也没有多少年轻人,只剩下老人和几个幼童。我知道在这寡淡无味的农村里头,也曾有一个十几岁的少女天真快乐的青春,还有一个俏皮又可爱的妈妈。
她不让我下地干农活,说我应该去读书,以后坐办公室,她让我学会洗衣做饭,说以后不管去到哪里都能照顾好自己。
她朴实又勤俭,即使住在楼房里,用上电磁炉、太阳能,走在路上看见木头树杈子,总要拾拣许多堆到屋檐下,直到她去世后,这些柴火一直也烧不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