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了,夜散了,我伢老子从灶房里醒来,昨夜他运神在那草灰里焖熟两只薯蓣,将柴火架成一座小山,在小山中间挖一个牛眼大的口子,对着那口子吹气。
吹啊吹,我伢老子睡到了后日清晨。
我想起一件事,我伢老子还有伢老子,他老人家现在还在地里摘豇豆呢,伢老子指示我去寻他爹回家吃饭。
我绕过红砖垒成的灶房,路过一小块黄花菜,正艳艳地开着花,有三两只凤尾蝶围着绿叶子射来射去。在跨过第六条沟渠,爷爷摇到我面前,他瞥了瞥我一眼,说的第一句话是:“空手来不带水喝,渴死我算哪个的?”
看我没有来得及作声,立马加了第二句:“莫让你伢老子晓得。”
我应着声响跑回了家,我伢老子躺在床上剥雪豆,他已经剥了半篓子,现下叫我一块儿合力把剩下的剥掉。
我们两个人就着外面的光,各自像得了针眼的老太一般,被那几颗豆子来回拨弄。好长时间,没人说话。剥完雪豆,我寻了一把高粱扫帚,将一地的壳子络入簸箕,径直倒入了门口不远处的大坑当中。
收拾好东西,我摸了摸一把豆子问,伢老子,你有嘛事?
伢老子楞了一阵,将脑袋从电视机前面转动一圈,移到我面前说,你娘老子死了几多年你晓得嘛?
我捡了地上遗落的一颗绿豆子,盯着看了一眼,丢到嘴里,说,两三年吧,这个你不该问我,那个是你老婆。
是啊,是不该问你,可是现在有一件难事可把我难住了,我老婆,也就是你亲娘,被车轧了,赔了十万。那十万被我伢老子拿去存着。如今他说,要让钱用到要紧处,你马上就有后娘了!伢老子说。他将那遥控器往窗户上一砸,里面的两粒电池立马积极地往外崩出,弹了竹床一脚后,不晓得溜到哪个角落去了。
他的脖子跟一个吊在日头下的水瓜似的,眼看着显出狰狞纹路了,他又不晓得哪里自学了一招急救法,给脖子抹了一把冷水,那个地方登时平整,摸上去湿漉漉的。
我伸手去摸那个地方,被我伢老子一巴掌打在脸上,我的睫毛掉了好几根,随着灰尘上上下下地浮沉。伢老子说,你哪里学的毛病,随手摸人。算啦,也不怪你,你娘老子死得早,有人生你,没人教你,所以你越来越变怪了。不过,你是我家里的姑娘,我不能不告诉你,这世上的男人家都一个样,不管年纪大小,是老是少,你都得小心,处处小心,你打不过他们,也没人帮你,就得躲。躲总晓得吧?谁要欺负你,你得告诉你伢老子,让我来教训教训。我还搞不定,我们去找公安,总有人帮咱们的。
我说,那爷爷要你娶新娘,你怎么不躲?你一个几十岁的男人,还被亲爹捏在手里玩泥巴样,想整什么花样就整什么花样,你怎么不去找公安。我要是你,我就打断他的腿,再运他去县城看医生。我要让医生和护士都看见我着死急,掉眼泪。
我要让全村人夸我天下第一大孝子贤孙!好了,我这话不是我娘教的,我没人教,这是我自己琢磨出来的,要不是你是我伢老子,我才懒得说。
他就不回答了,过了一会儿,说姑娘你走吧,你长大了,你到城里去。我说,伢老子,我走不了,我没读过书,我到了城里只好去发廊里给人洗头,去小超市做收银员。可你也晓得你自己的姑娘,既不想给人洗头,也不想给人数钱,我可不就只能耗在这里了嘛!
他朝桶里狠狠地吐了口唾沫,奇怪的是,他吐得竟那样准,一个圆圆白白的唾沫星子从他的嘴里生出,在空中画了一个半圈圈,利索地扔进了垃圾丛里。
好热的天,夏天夜散得早,天光得早。到处都是亮堂堂的,天上摆了几颗星子。
爷爷说他看天象好多年,一遇上这有星星的晚上,便犯腰疼,他叫我给他捏腿捶腰。这个当口,我的伢老子被打发去城里买猪肉去了。爷爷要吃猪肉,家里除了他,谁都不吃猪肉。
我伢老子背地里和我说,猪肉有一股腥臊味,吃了身上有油臭味。
从前他没成家时,天天往口里塞肥猪肉。爷爷说,吃吧,你的姐姐妹妹不爱吃,她们分给你的。
我伢老子很惊奇,他分明看见姐姐和妹妹坐在一条矮凳上,四只眼睛盯着他碗里的肉,两人像说好了一样,朝腮帮子里丢
了许多红薯,嚼着嚼着,不忙着咽下,两人慌神了,那黄色的稀烂的红薯泥就从嘴角被压成条状滴落下来。
爷爷说,你们两个去外面吃,猪仔一样,还想嫁出去,莫笑死人了。你,快点吃,就你这样,碰上分工分的时候还想吃饱肚子?
我没作声,我不晓得说哪些好。伢老子看出来,他的脸一阵黑一阵白,跟糊了油漆的门没两样,向外反着光。他说,幸好
你娘老子只生了你一个。他看着我,耷拉了一整个夏天的脖子抖抻了。眼睫毛生了一丛绒绒毛,看着与往常不同。
我说,伢老子,娘老子何解要嫁把给你?
伢老子说,她蠢啊,她看着我伢老子卖鸡仔,以为是个大户,我蒙骗了她,我手里一分钱也没有的。
我说,我觉着我像娘老子,不该蠢到死的,你是不是还做了什么妖法。
伢老子的脸就锃亮了,跟蒙灰两年的烂皮鞋重新擦拭打蜡后焕发出的那种光彩一般。他说,我吃饭把猪肉都分给她吃了,
她娘家人多,没吃过几口,觉着我好。她蠢啊!我不能让你和她一样蠢,所以我们吃厌了猪肉,就吃鸡肉、羊肉、牛肉、田鸡肉……
轮着吃,一三五,二四六,不要重样最好吧。我说,感谢伢老子,我和娘老子其实差不多,觉着你好。只是你太老实了,
你难道不晓得,老实人,被人骑。
他听了我这话,并不生气,可见早有心理准备。他说没办法,他已经定型了。如果我不知道什么叫定型,可以去姨夫家的砖厂转转,看看那些泥巴,是怎么被捏成方形,又是怎么被送进窑里,拿高温烈火一勺浇下去,滋滋地冒着声响。到了时辰,送出来,就定型了。要改样,只能摔碎,砸烂。
我不知道我伢老子何解变得说话让人听不明白了,我将他这些话放在口里嚼着。一边给他的伢老子捏肩膀,我说,爷爷真年轻嘞,五十岁像四十岁嘞,浑身有劲,人人夸你嘞,你一个人就种了十二亩田嘞。
爷爷的脸就皱了,他转身带起一阵风,那风里夹杂着一股子猪肉的腥臊味。我此时什么肉也吃过了,却仍能清楚地分出猪肉的气味,不可说我还没有患上祖传的鼻炎症状。
爷爷抬起了头,说你伢老子明天才回,咱还有一大晚上过嘞。我说,我伢老子说,他不要娶新娘,他想伺候你老人家呢,多一个多吃一碗饭,不好吧。
爷爷脱下背心,露出一肚子的肉,光光亮亮的,他的脸是水泥板的颜色,青灰色,出了点汗水,那水泥板就变色了,斑斑驳驳的,左一块右一快。
爷爷说,我是他伢老子,他敢不听话,我打断腿也养得起,我卖鸡仔赚钱嘛!
我说,他三十多岁了,真要打起来,你打得过嘛?
爷爷说,到时候你帮我,给他整点烧酒喝,那毛毛呷点酒就没劲啦,你给他来回招呼一百个巴掌也打不醒。早年他娘还在,常搞这个名堂。他不是要去读书嘛,喝了一顿,赶不上考试,留在娘亲旁边多好啊!儿子得养在家里才行,一到外面,见世界了,就把伢老子忘到天边海角去啦!
我说,你年纪大了,你腿脚不行了。他只是没胆,他的胆子早跟着猪油融掉了。你的女儿呢,她们也给你捏脚吗?
爷爷说,那不,你跟我的女儿不一样。我是真喜欢你的,你现在还小,等你长大就晓得了,我不讲假。我告诉你一个事。
我十三岁的年纪,我娘老子给我讲了一门亲,姑娘就是你奶奶,她一眼就看上我,因我娘老子生了十个孩子,死来死去,
最后剩我一个。后来吧,还没进门,肚子就大啦,村里人嫌事不好丢人份,追着我满村跑要打我嘞。后来还不是好了。
我说,你要讲的就是这个?
爷爷说,那不是,还有,后来我不是出去到好远的圩上挣工分嘛,你奶奶一个人在家待着,孩子已经两岁了。她就和村里一个男人搞上了,等我回来,肚子又大了。全村都晓得这个事,没人和我讲,没办法么,我娘老子和伢老子都死绝了,就剩我一个人了,他们欺负我嘞,看我笑话嘞,我也不作声,装不晓得。
我说,我晓得了,就是我伢老子的妹妹对吧,难怪她长得比我伢老子聪明些,漂亮些。只是你该让她去读书的,不然她凭
着那漂亮样子,去了城里,干出一番事业,当了老板,你不一样沾福气嘛!
爷爷说,别乱想了,我这里男女一样,不偏哪个,你伢老子不照样嘛。睡吧,天快光了,我还要去田垄上收豆子。
这一夜,星子被风刮乱了,混着地里的蛙叫声,到处都是吱吱嘎嘎的的动静。
我伢老子提着两袋猪肉下了班车,几步路走到屋内,将那些猪肉仔细分大块和小块放整齐摆在冷库里。
他的头发在理发店被人给剃了,只剩下一些直立的茬子,一根一根种在头顶。
侍弄好猪肉以后,他把我叫到一边,递给我一块牛肉,鲜红柔嫩的,握在手里像一坨雪花似的,黏糊糊的,又非常有力,
透着硬。他说,这是给你吃的,你是我的好姑娘,多吃肉,吃饱了有劲。
我说,那你呢,你不吃肉吗?我看你最近总拣菜叶子吃,这样可不太好。你还记得村里那个六十岁的老太婆吗,我想着她起码能活到八十岁,没想到她学了谁吃素斋,熬不到五年就喊人奔丧了。
他说,是啊,这我知道,我娘老子也是,没吃到什么肉,每天几大碗米粥下肚,活活把胃给撑下垂了,医生说还有的救,
把这些中药拿回家熬着喝。早上一碗,中午一碗,晚上一碗,一天喝三碗,喝一年保好。
可我娘老子不肯喝,嫌苦,一喝她就吐,吐得床上都是黄水,没人去收拾,姐姐和妹妹都嫁人了。剩我一个,我就去咯。
不然我也臭了。那一天,我正在池塘边浆洗被套呢,村头的寡妇摆着身子过来,说:“这村几百年了,你是第一个到池塘边和妇女们一块儿洗衣服的男人,我看你不同。”
我能说什么,我说:“何解啊?”
听了他这话,我真笑得直不起腰来,我把一滴唾沫星子笑得挣蹦出来,它从牙缝里跳出来,朝着四块墙面飞去,把其中一块砸了一个极小极小的坑洼。
伢老子望着我说,我想好了,下个月你就去城里,你走了后,一辈子别回来,你去城外的城里,多绕几座山。家里的鸡仔,到时候不送人,也会有人来捉的,这个放心。
我说,伢老子,你不娶新娘啦?
他说,不娶了,我对不住你娘老子,我没跟她说实话,我该说的,我手里头一分钱也莫得。我不能再对不住她的姑娘,我
这辈子要活一回人样来。他说完就踮着脚俏俏地走了,看那神情,不晓得还以为捡了大钱。
伢老子走了以后,我进了卧房,正面对着一张床,床上放着一个大枕头,那里面塞满了米粒子。我看它鼓起有些奇怪,托
起来一瞧,下面放着一个黑色塑料袋,我把那袋子翻面看了几遍,找出结把打开,里面放着十几张钞票和一个存折。中间
藏着一张纸条,上面写着,姑娘,你跑吧,你下个月这天就跑吧,拿着钱,密码是你的生日,几位数很好记,其实啊,这
个生日是我乱说的,你娘老子害喜的时候,我也不在家啊,等她生出孩子来,哪天生的,还不是靠她一张嘴说。
不过都没什么要紧的,你一定要跑,把钱贴在大腿根上,到了外面,别去摸人,也别让人来摸你,他们要摸你,你要具体情况具体
分析,这话是我小学老师教的,他说,君子报仇,勾践十年,卧薪尝胆,舍得一身剐,要把皇帝拉下马。
我就拿着伢老子给的钱和存折去了城里。到了城里,我看见满街都是饭馆和发廊,饭馆门前都立着几根黑烟囱,那几股烟从门口起跑,一下冲到我的眼睛和鼻子里。一个白天下来,我回家把脸沉到脸盆里,里面的水顿时黑了。
我心里想,委实对得起我伢老子了,饭店老板娘今天和我扯闲谈,她说,你多大了。我说,十六岁了,可以干活了,我洗碗洗得可干净了,我先打一小盆水,倒一滴洗洁精,再拿手混几圈,泡泡起来后,再一个个地把碗洗干净放在旁边。最后统一端一盆清水这么一倒。保准碗筷洗得干净,又不费水还节约洗洁精。
老板娘呵呵地笑说,小姑娘,包吃包住,一个月八百怎么样。不过呢,你这模样还算端正,去发廊里,指不定挣得更多,
但我就是讲讲,我也做过发廊的生意,搓得老子肉疼,攒了钱后,觉着还是吃饭的问题第一重要,你觉得呢。
我说我知道了,我想想,还是先洗碗再讲吧。她就不再开口了。
后来过了几天,电视上放,某地一栋房子着火,两具尸体烧焦,死前都喝了某某牌烧酒。老板娘给我说了这些污糟事,她是把我拉到厕所压低了声音讲的,以至于我根本没听清她说了些什么,我脑子里充满了楼上的下水管发出的咕噜声。
老板娘便说,我留不住你了,我看你顶多十四岁,你回家吧,那电视在找你呢,他们拿了你的出生证,到处寻人呢。说那个姑娘,单眼皮,白白胖胖的,老大两个黑眼圈,短头发,穿着打扮一副洋不洋土不土的样子,我一看,这不就是你吗?
我说,我没觉着我洋不洋土不土,你去大堂看看,约莫能找出两三个和这上面说得相似的姑娘。行了,我看我还是去发廊吧。
她绕过一口轧水井,用蝈蝈叫的声响从喉咙里吐出几声:“我觉着,你是个聪明孩子,该去找公安,去读书。等读了书,你会来谢我的。你的那一招洗碗法,大家都学会了。”
我默了一阵,回家后,拿出一身水黄色的裙子,预备第二天穿去找公安。
不过,我想起我伢老子的话,他叫我多绕几座山,说明外面的公安可能跟这里的公安不同。我一向听话,隔日踏上了开往一座大城的月台。
火车上,一个穿蓝色衬衣的人把头顶在窗户上,见我一来,端正坐好,眼睛改看地面了。
我们各自盯着地面看了一会儿后,他说,小姑娘,你好。
我才知城里人打招呼是说你好,我要叫人往我这边看,都是哎一声。
我也说,满哥,你好。我看着车上的人,来来回回,大人领着小孩,小孩抱着大人,齐刷刷地从我的眼前晃过,我的头脑开始昏沉,额头的头发竖立起来,听人说。
——你去哪啊?
——去大城里。
——哪一座大城?
——最大的那一座大城。
——好,那你小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