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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雨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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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305/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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荷花的家事

荷花今天发了工资。

荷花今天和往日一样,一等到星光超市下班铃声拉响,她就急急来到超市小边门出口处,把早拿好的手袋、购物小票以及一只里面装了一把豆角和一把小白菜的红色食品塑料袋,交给超市保安人员过目,通过了员工临检后,便又急匆匆来到超市大门口,打开自己电瓶车的前轮后轮两把锁后,小心翼翼的把手袋放进座垫底下,然后飞快地骑上车往家赶去。

这是每天晚上十点零十分左右都可以看见的荷花下晚班时的情景。

荷花在这家超市上班,但不是这家超市里的正式员工,她的一大家人里只有她和她的丈夫“憨神”知道,她只是在这家超市里为一种食用油做导购。

荷花做导购的保底月工资才其实才400块钱,荷花的婆婆和居住在同一个大坯房屋改成大院的邻居们都不知道荷花原来一个月才只赚这么点钱。

尽管结婚有快十年,日子一直过得比较艰难,但荷花对丈夫憨神和她的这个家一直都称心。

这不,为了哄荷花的婆婆、自己的老娘高兴,也为了堵这大坯房破院里杂七杂八邻居的破嘴,憨神总是要把自己每天打摩的赚得的钱,拿出一些搁到一边,到月底荷花发工资的时候,拿出来跟荷花的工资凑在一起,这样就月月总有七百、八百,有遇到当月掏口袋见布底的时候,荷花这月发的工资甚至就会是一千。

荷花的婆婆年轻时是市艺术瓷厂包装车间的女工,丈夫去的早,她靠自己那被稻草或篾丝又磨又割留下了千万道创痕而几十年不愈合的双手和从早到晚从不伸直的硬斤身板守寡带大了独生子憨神。

如今虽然年纪七十多,可身体依旧硬朗、性格依然好强,神智也非常清楚。

只是有没人知晓得了的一桩事,如鱼刺鲠在喉头一般堵在老人心间,常让她时时作痛。

在儿子憨神念初中一年级那年,一位让人意想不到的人去世了,那一天的上午举国哀悼,憨神的父亲那一刻正在家门口的一块红石上磨着菜刀,檐子上挂着的有线广播木盒子里忽然的放出了令人一颗心猛然一沉的哀乐,一瞬间仿佛乌云漫了天似的阴暗,憨神父亲腰上系了块瓷器包装工人用的那种土黄色粗帆布围裙,手里捏着菜刀不由自主躬身站起来、低了头,在哀乐声里伤心地悠悠啜泣,一边哽咽道:“完了、完了,往后可真要苦哩,可人再给咱工人阶级发退休工资哩……”

仅几年过后,憨神他爹的话便渐显得好象要不幸被应验:她从瓷厂退了休之后,忽然的近几年她以前的瓷厂因为经营和销路不景气,据说原来一年年地厂子里把厂房地皮慢慢全抵压给银行里抵完了,现今银行再也不肯借钱给厂子里,所以厂子里每月连退休工资到时候却也发不出了……

起先,憨神娘和厂子里十几位按时拿不到退休工资的同事去躲起来不到厂子上班的书记、厂长家里索要工资,但在连续半个多月厂里家里都找不见书记厂长人影的情况下,几位年龄最大的退休工人便被推作代表到区政府里去申诉上访。

憨神娘便是四人代表中的一位。

而且,今天正是几位代表两个月前上访时填表所约定的回复结果的日子。

阳历十二月上旬的这一天,街上出行的人们抬头一望,看见整个天空都是灰蒙蒙的。

一早,憨神听到娘从屋外转进房间里时自顾自的说唠了一句:"这天怕是在酝着雪哩,一忽冷一忽热一忽晴又一忽阴,像是让人慌了心不叫出门呢……"

果然,当憨神拧开收音机昕时,便听到了天气预报说中午有小雪加雨。

于是调休的荷花和憨神便一起陪了自己的母亲随几位退休工人代表去区信访局。辶

进了区政府大门口边上的信访局接访大厅,在攒动的人头和嘈嘈切切错杂的众人议论中,憨神他们终于听清了人们是在说今天接访他们的主要领导是国家优秀公务员,职务还是区信访局的局长。

依据上周接访人员的登记编号,憨神他娘和几位工人代表这天却是第一轮被接访人。

于是憨神和自己母亲,以及那几位同事都喜滋滋的被叫号安排坐到了一间较小的,在到、接访者中间安置了一张专用长条桌的信访人坐的第一排长条椅子上。

憨神坐在母亲身边后,看一眼面前的长条桌子上的几块闪亮的写了接访领导姓名的铜壳牌牌,也见到最中间那一块确实是写了㐅㐅㐅局长几个字。

憨神终于松驰地在母亲身边坐了下来,和一起进来的母亲那几位同事一块耐心等待着接访领导的到来。

大概挨过了个把钟头的时问,在小间外按号排队待接访的众人一波又一波的"今天接访是那位国家优秀公务员吗?……不会是被取消了吧?"……"不会不会"……"恐怕是取消了!"……"不然如何还不来?"……"会会……他会来的"等等之类的"嗡嗡"议论纷纭声里,在忽的突然一顿的刹那声音静止间之后,大厅里瞬间渲腾起来,只听得嘈嘈杂杂的人们口中再次迸发出来高了好几度的一句唠嚷:"来了……来了……朱局长他来了!"

好似一眨眼间大厅里的温度也骤然升高,憨神便看见小间外大厅里众人自觉让出的一条道上,为首的是一位头发稀少的中年人,一路走进时还像由人堆里见到不少熟人样,颌笑着一边摇手,一边不住微微点着头……他的身后跟随了另外一女两男三个人走了进来。

那几位在憨神他们面前长条桌的对过坐下来以后,有的在拿出笔和记事本,有的似乎低头在阅看文件,而居中坐的那位被人称做"朱局长"的中年人,则一直在侧头跟坐身边的人在低语……

憨神此刻的这小间里寂静无声,小间外的大厅中原先的嘈杂声"嗡嗡"声攸的也嘎然消弥……憨神睁眼见到那位在侧脸跟边上人说个不停,似乎奈不住等,便也扭过身好奇地回头一看大厅,却陡地见到身后的大厅与小间一米来宽的门口竟然紧挤着四、五个眼巴巴瞅看着小间的人。

憨神心头一紧,禁不住又睁眼看对过的那位"朱局长"。

他还是在低声和身边的那位在说话。

见自己对过的众人刚刚议论的这位优秀公务员接访领导,自进来起到此刻竞然一直把小间里的母亲、自己和母亲的三位同事、还有身后外间大厅里的好些眼巴巴翘首以待的来访众人撂在一边,而许久不住侧头跟他旁边那个人时而笑时而低语……憨神终于按捺不住开口说道:"喂,领导你不能这样!我们已经坐到了你们跟前,你们怎么还这样许久不跟我们说话……?!"

一听憨神这话,那位"朱局长"先是一愣,随即立刻回道:"你说什么?我跟我的同事交流一些事情不可以呀?!"

"不是可不可以,问题是你坐到了这里,而我们也坐到了你的面前,我认为这一刻起,就是来访和接访开始了,而你却……如果有别的事情你们不可以先在办公室里讲啊?"憨神胸口急剧起伏,好似声音也有些发颤。

"别别,憨崽,我们等,我们等……等……"母亲的同事周师付一边不住地扯拉着憨神衣袖,一边保持住规规矩矩的两膝盖并拢的坐姿,连声说。

母亲的另一位同事竟然站立起来,躬了身,一脸堆笑地不住哈腰。

憨神娘也急得用手忙拍打他的胳膊阻他,边把乡下话喊了出来:"死讶崽!何俚俉样冇规则哟……还等等就会死哟?作息个?找银甲要活命钱咯,耐不住等?!"

那位"朱局长"此刻似乎也情绪激化,脸由涨红转发白,高声道: "没有这回事!笑话,我讲我们工作上的事还受你干涉呀?!"

其它的三位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没吱声。

也在同时,"朱局长"忽然把身子低转过去对他身边的人再次耳语了几句,他身边的那人点点头站起身,立即匆匆离去。

往日里脾气其实尚好的憨神当际似乎倔性也给憋起了,他也抬高了嗓音梗了脖颈子昂起头环视对过以及身后大厅的人们大声说:"这也是奇了怪了,国家发你工资让你接访我们而你却可以撂我们一边去做别的……!我像你一样可以收人家钱不把人家带到要去的地方么?!荷花你可以拿了工资不去给人卖食用油么?!"憨神连珠炮似的越说越来气,脖子上青筋毕现……他破天荒头一回一把推开J赶到跟前拉扯劝阻自己的荷花。

正在这时侯,接访领导身边那位刚匆匆离去的人身后跟进来两名彪悍的身穿铁青色制服的保安。

那两名保安进来后寻了来访人坐的木长条椅的最后空位,冷峻了脸,悄无声息坐了下来。

憨神循了身后忽起的众人嘈杂声望一眼,伸出手搀起母亲,招呼一声荷花道:"来,我们带娘回去,跟这种人说什么都没用!他们如果做医生,那病房里就都会是死人!……他们还不如我们……!"

憨神让荷花把自己母亲搀扶着离开那长条桌经过众人让出的道时好似不解气地忽然转过头去一脸冷笑高声道:"用不着怕我,有国家发工资给你们,你们比我有本事……!"

自从那回去区政府上访让憨神搅屎之后,上访讨要退休工资的行动竟然就终止,而莫名奇妙地似乎无师自通演化成了非得要像憨神娘这样一些退了休的三五十个高龄老工人邀约了起来,端椅搬櫈地到最繁华的大马路上去堵路拦街,以这样的惊动市里的大干部出面的方式,才一回又一回让别的地方挤牙膏一样想出办法挪借一点钱,使这些个退休工人拿到钱……

这么着月见月的动辄去堵路拦街,不仅让憨憨神娘她心里总觉不是滋味,而且更是很让老人家自觉得自己要低人一等。前两年她就死活不肯地一边在家带小孙子一边整日间不住手地忙着缝做些手袖换出一点钱来贴补家用。

可眼下这位老人不情愿去拦街,可眼睛又不好使了,做缝手袖的活计时经常线头针头离了手指头往往也找不着,于是老人就开始觉得自己已经完全变成了废人,便开始见天的默默寡言了。

荷花和憨神见到母亲整天怏怏不乐,心里都明了老人的强脾性,知道老人绝闲不住,决不肯像俗话里讲的那样饭来张囗吃闲米,他俩就担心老人这样一直下去闷坏了身子。于是夫妇俩就变戏法一样故意把每日的用度开销弄成一塌糊涂,也假装天天为不该买这和不该买那大声抱怨和拌嘴。

如此一来,还真就连哄带逼地迫使老人主动开腔劝解小夫妻俩而应承下来帮着他俩买米管钱地料揽起了家务。

如此,在众人邻居的眼里,荷花的婆婆又渐渐变得开朗起来了,并且每月接过荷花交到手上的工资时,总是要乐呵呵、喜笑颜开地向着四邻反反复复地夸赞说“人家都讲是养儿防老,我这是娶好了媳妇拣着了金呢!”

而每到这一月的这一天晚上,荷花直欢喜得躲在被窝里把憨神肚皮上的肉皮儿一丁点一丁点地使劲掐。

      二

“的士”车在中国沿海城市的出现好象是70年代初的事情。

“的士”车成为城市居民的出门代步工具从某个角度说应该是城市高度发展的一种标志。

行施“的士“效能载客取利的摩托车,在景德镇被称做“摩的”。

以瓷业为主要城市经济产业支柱的景德镇是一座驰名世界的地级城市,有近80万常住居民人口。“摩的“在这里的出现与两个主要因素相关,一是由于像荷花老公憨神他们这样的瓷厂工人的大批下岗失业必须获取新工作岗位谋生;二是因为摩托车作为普通工人挣钱的工具成本投入低、应用技术水平要求低而使然。其次还由于城市拥有很大一部分赶时间而又想求实惠的交通需求人群,才迅猛形成了以大批下岗失业工人演变成的“摩的”大军。

赶两三公里的路,花上两三块钱,随喊随到,不用挤不用等,不管男女老少抬屁股往后座上一跨,无论再弯曲再狭小的弄堂小巷都能够最快速度把你送达,所以,“摩的”是普遍地大受人们的欢迎。

于是,奇怪的现象在这座城市出现了:景德镇绝大多数过去瓷厂里的车间主任、科长等人渐变成了一个个小瓷器作坊、工厂的老板和业主,过去厂子里没什么技术含量工种的工人,则下岗后纷纷成了“守马路的活狮子”打起了摩的。

也因此,国企因改制造成了一大批普通工人的下岗失业,却丝毫没有产生因下岗失业人口的急增而导致的社会动乱和不稳定。

荷花的老公憨神以前在瓷厂里是拉板车拖运料坯的搬运工人,没有技术,所以下岗后一直没有找到工作,于是他也就很自然地天天去马路上上班:打起了摩的。

     三

“嘻嘻,我们是城市里的现代‘无产阶级了’,电影里的‘无产阶级’大多是旧社会乡下的乡巴佬农民,但现在的乡巴佬农民比我们强多了,他们柴米油盐菜不要挣钱买,乡下长狗眼睛的人又比城里少,天天打开门大家你看我我看你,大家都是脏兮兮的,谁也不会看不起谁!乡下不用拼老命掐血样缵钱买许多衣服。

不比城里开销大,乡下人弄一个钱就抠下一个钱攒得住。”这天,蹲坐在车座上吸他那长年累月好似也吸不完的半截子烟的“猴子“,忽然间发神经样吐牢骚自言自语说。

他那辆摩托车是刚买来的二手旧货,也如他皱巴巴烟盒里的一支支半截子烟,都有一段故事,只是它们全不会自己说,而人人都自顾自己的事,全不屑去注意而已。

“猴子”正吸吮的这半节子烟例外,是他刚刚摸钥匙时从后屁股兜里不经意间掏到的,他记起这一节烟是昨天中午饭前他老婆唤他去帮手拧被单时,急匆匆间捏灭塞进兜的。

“所以,猴子你妈逼的,就晓得日思夜想在城里挣钱到乡下买田买地造屋当地主去……“刚跑了一趟三块钱路程的、歇在边上正剪指甲的矮墩墩“南昌佬胖子”接口搭了一句。

胖子南昌佬看像貌憨实,但做事精诡。他打摩的打出了一套自个的理论,那就是有客就走,管对方出多少钱,只要是不太过于离谱,一堆同伙们都不去,他却肯去。因为他讲:挣钱不论多少,能得一个到手就得一个!

脸皮泛黄,麻夾色短发的“眯子”这会道:老子们这一类人,是年青时在城里下过放到农村,返城就业后到中年又再下岗失业的“城市下下份子” !其实才是真正妈个憋的无产阶级!我厂里老书记退休之前在大会上说,我们这个厂四千多人绑手绑脚什么不做都可以坐吃三年,但后来不到两年就亏损到了靠借银行里的钱发工资……你说是搞他娘个逼啵?” “眯子”家里兄弟姐妹多,他初中没念完就上山下乡过,后来回城进厂做工人,因为脾性直,平时好打抱不平进护厂队干过一阵。有回硬截住某位外地一车据说是“估堆”买走的瓷器不放行得罪了人被清退到车间。因而熟悉他的人便都笑骂说,他会把自己那个厂子和领导一直抱怨责骂到自己进棺材里去。

“你妈的那个时候在护厂队多么精力过盛,鸡操逼也要管……哈哈多神气哟!你个二百五的,见到老丈人拿公家几颗铁钉也六亲不认瞪眼睛!你个死卵今朝也跟老子一样蹲街上打摩的了,现在好过啵?!”南昌佬此刻便果真笑骂起“眯子”了。

“妈个憋你个南昌佬!自跟你老婆结婚起,就天天早上让老婆到床脚下找短裤头,还说老子!……““脒子”口沫子溅飞。

”人要卖乖晓得不?怪不得那个他家里死人的厂长到厂第一天迎接他时,他跟跟鬼握手都好亲切哟,是因为他妈个的拣到了宝!你想,我们厂里那时银行帐上跟厂里仓库存货有八千多万让他耍呢,不跟眼见到金窖一样激动啊?后来财务科的麻子姐夫讲,他拿厂里钱给上级崽女装修房子,估堆打条子赊瓷器给某领导舅子到湖北去卖。后来又把欠条子撕了……“

这是憨神今天临近中午11点的时候还骑在自己那辆破摩托车上,他身边的几个同样下岗打摩的伙伴没接到生意闲得发牢骚讲的一堆话。

这种打摩的伙伴之间闲得无聊扯谈的闲话他们天天有,时时有。

比如,他们会笑侃说:“你是无产阶级,老子我可不是无产阶级,因为老子还有一辆破摩托车!”

绰号叫“痨病”的紧接着高声囔囔地叫了一句:“等老子的破车跑丢掉了两只轮子的时候,老子也就差不多是正宗无产阶级啦!”

话音一落,瘦长瘦长的高个子“瞎子”也跟着起哄似的喊了一句。

“瞎子要等两只车轮子掉了才成无产阶级,猴子你是新车子,你现在要赶紧想点什么办法把轮子搞丢掉,也就可以成无产阶级啦!”

这是矮子“满喜“也搅屎棍一样打趣地笑说了一句。

“放屁!你妈个憋,有救济吃是啵?以为老子是撞墙撞歪了头是啵?!老子这可是新车子,是老子借钱买的!你们的车子跑没有了轮子,成无产阶级,我的车子跑没有了轮子还要欠债,那成了什么呢!?”

“猴子“高声气的连笑带骂地边叫边唾沫星子乱飞道:“成了超级无产阶级!”

“超你妈枕头!一分钱挣不来还欠帐?一家人去拦街还是去吃土呀?“

就是这样一些人,他们几年前个个都是国营瓷厂的职工,因为下了岗,现在全都凑伴在街边和交通要道打摩的谋生。他们往往很多时候是左手接过了客人的钱,右手就把钱伸出去买了中午一家人吃的菜。

       四

因为荷花每天早上要洗衣服起得很早,所以可以不要憨神送儿子上学。但中午荷花做完饭后要急去赶着上班,所以憨神每天有天大的事情也要去学校接儿子回家吃饭。

憨神与荷花住的是原来老厂的坯房屋改建的低矮屋子。

80年代初,市里的大多国营厂因为做了一批钢筋混泥土的新厂房安装了一批新的流水线设备,就把原来的一些零星分散在各处的老车间老坯房改作宿舍分给了厂龄和工龄长的职工作住房。

憨神与荷花是没有资格分到厂里住房的,他们现在的住房是憨神的父母分得的,憨神与荷花结婚的时候,憨神的爹请了两个泥工在自己两个单间住房的外边盖了间稍大点的毗屋,就把老两口的两个单间给憨神与荷花婚后住。

憨神与荷花住的两个单间和老两口住的毗屋中间是用厂里扔弃的旧晒坯料板一块块隔成的,憨神的爹请木工把木板壁钉好之后,拣来好多废报纸,一层层地糊成了平平整整光滑的门壁,憨神与荷花新婚后的好多个夜晚,两夫妻常常看着这父母亲腾出的房间睡不着,默念着要多挣点钱到别处也盖间屋子。

九十年代末,市里的一家家瓷厂渐渐效益了,先是憨神所在的厂里的护厂队解散,憨神被重新分配去做了料坯搬运工,刚没做两个月,料坯搬运工又做不成了,后来又被人挤去做了炉渣清运工。

讲好听点是叫炉渣清运工,其实是每天推大板车从瓷窑的炉下挖出和清空烧过的煤渣与煤灰。

憨神一天到晚要拉二十好几车,上下车的时候,煤渣、煤灰铲进倒出,把憨神整个人天天弄成象从灰堆里钻出来似的,浑身上下,从头发梢到汗毛孔都粘尽了洗也洗不净的煤灰。

荷花心疼了,想:这活要这么干下去,恐怕要搞掉人命。

所以荷花坚持一定要让憨神挂编辞职。

可就在憨神回家的第二个月,荷花也因厂里裁员下岗了。

本来,国家政策和厂里规定,夫妻双职工是不会让两人全下岗的。

但是憨神由于是自动挂编辞职,因此不算下岗,这一晚,夫妻两又睁眼一夜睡不着觉。

多年来,憨神只有这一次说了一句带点儿怨意的话,憨神说:“你看,荷花,吃亏了吧?”

荷花难过得抱住憨神用被褥一角堵住嘴巴哭了。

荷花哽咽道:“憨崽,怪我,怪我自己。

          五

憨神与荷花跟厂子里很多下岗工人一样,也想着靠山吃山。

荷花原来是在厂子里线上做“沾釉”这道活的,如今却跟人学会了用买来的氢氟酸、草酸、高锰酸钾等化学药品调和着,把憨神跟一个同事挑选买来的仿古瓷作表面轻度腐蚀去光,这是憨神在跟原护厂队一个同事“麻子”在学习做“杀货”生意。

做“杀货”生意也就是把瓷器做成假古瓷当真古董去卖的生意。

所有做过这一行的人,他们个个心里都清楚,做“杀货”生意卖假古董其实就是为了钱去蒙、去骗、去坑人。

憨神和麻子把一些从全市各个瓷器作坊里买来的各种仿古瓷器,关起门在家里作加工,也就是给这些仿古瓷作轻度腐蚀和表面去光,也就是“做旧”。

他们把这些经过“做旧”的假古瓷,一个个分别用特意买来的花土布或陈年旧黄了的报纸严严实实地包裹着,然后拿去广州、北京、上海等地去卖。

他们间相互传授着的销货途径和有效成功的做法是:去找他们自己的亲戚或远房亲戚的有关生意人和文化人卖,他们必须先找这些亲戚的亲戚或亲戚的朋友 ,告诉他们说自己的家里遭了事急等用钱,再然后迫于无奈把自己手上这家传和祖传的旧物抵押给对方借钱或者换钱应急。

这一年,憨神就跟了一个自己原来一起在护厂队同过事的“麻子”去了一趟上海。

因为“麻子”听家里人说他们家有一位近四十年没有来往的堂伯住在上海。

憨神和“麻子”买了去鹰潭转上海的火车票,挤挤拥拥的到上海找了大半天,一路问了不下十几个人,才好不容易找到了一个小院里的一幢老式红砖砌的五层楼房,“麻子”堂伯家就是这里。

堂伯的儿女都在外地工作,家里只有堂伯和伯母两位老人。

“麻子”敲响堂伯家用铁自来水管焊接成的门,门打开两人见到的老两口一胖一瘦看上去约模都有七十几岁。

“麻子”的堂伯瘦瘦高高的、佝偻着背,一头白发,他见到麻子异常高兴,寒喧间他不住乐呵着,向“麻子”不住地问这问那。

“麻子”的伯母却好象什么事没发生一样搬把小竹椅守坐在门口。手里摇把扑扇,独自一人嘴里不住一会儿低声嘟囔着,一会儿声音忽地高起来跟人吵架一般大声叫道:“人家不是说了嘛,我屋里老公公不是逃亡地主,一辈子吃盐水下饭攒了八亩田,哪有什么欺压剥削……家里不是什么东西都给你们拿走了嘛?……要坦白都坦白了……要交待也交干净了……还来没日没夜逼什么?……你的右派帽子我现在正式宣布摘帽了评反……!嘿嘿,评了反就可以上班去!补发工资了……你们还要几次三番这样往家里来?……我家老头子去原单位工作,不要怪他不去其它单位……呸!这还让不让人活了!?……不要进去不要进去……”

老伯母摇着蒲扇就是不肯让麻子他们俩进屋。

麻子”的堂伯冲着两人朝着自己的头指了指说:“一阵子清楚一阵子糊涂,三十好几年了,这里坏了。“尴尬地摇头一苦笑,转身弯下腰凑向老伴耳朵拉高嗓声道:“不是他们,是我们的家里人……是亲戚!”

老伯母听到后抬头一愣:“啊,是自己家里人呐?!”然后起身把小椅子拿开,怪不好意思地向麻子两人微笑。

进到屋子里喝了几口荼后,还是“麻子”终于硬着脸,咬紧了牙跟堂伯说出了自己的来意。

“麻子”的堂伯神色微怔之后,没有表现出什么特别的意外和惊奇,依然乐呵呵地跟“麻子”笑谈,反复诉说自己已经快四十年没回景德镇,但心里一直不忘对麻子他爹当年冒险送自己逃离景德镇的感激。

憨神和“麻子”对视眼神,听到堂伯不住念旧,以为眼前老头似乎是在装聋扮傻不肯信任,于是“麻子”脸一白急了,突然脱口而出:“我说的都真的,伯父,我家里真的急等钱用呢,骗你,骗你我立马就死爹!”

咋见这话老人忽然住了嘴皱了眉,随后生气一样地说:“年青青的小伙子怎么能够讲这样不吉利话呢!”

那一趟上海之行回家后,憨神从此就没有再理睬和接近过这位叫“麻子”的同事。

因为憨神心里有了坎,自己怎么也迈不过去,觉得明明是在撒谎,如何可以欺骗老人。

除此之外,憨神还再也没有去做过那些卖假古瓷的所谓“杀货”生意。

憨神那次同“麻子”从他上海堂伯家拿到3800块钱回到家里后,憨神的爸爸就猝死了。

憨神一直没把自己心底想的事说给荷花听。

他一直没敢把“麻子”他那天在他堂伯家赌了那个咒的这件事情告诉任何人,因为他心里坚持认为自己爹是让麻子那毒咒给咒死的。

憨神好多年一直在心里暗暗为那次去上海自责。

         六

憨神为人本来一直就本份。

好多年前,憨神跟荷花谈恋爱的时候,他们俩坐在河西市公园的长椅上,他们沐浴在皎洁的月色里,荷花昂起头,眼角隐约闪现一些泪光似的问他道:“憨崽你说,我跟了你、做了你老婆,真的会象我妈妈讲的那样,我会很苦吗?”

憨神泥塑般呆坐着,木呐呐的,缄口不语。

“憨崽你说,以后如果我要是惹你生气了,你会舍得打我吗?”荷花依然望着憨神问。

“荷花,你人这样好,你怎么会惹我生气?再说,我要是生气也一定不会骂你,就是打我自己也不会肯打你……”憨神似乎一点没有看见荷花眼角的泪。

憨神与荷花结婚到如今已经十多年了,真的一次也没有骂过、更没有打过荷花。

憨神在他的父亲去世后的第二年就和荷花一起去一家私人瓷器作坊打工。

他们俩依然还是“靠山吃山”。

几年后,他们还生育了一个孩子,同时他们俩还共同奉养着憨神的母亲。

又过了几年,荷花去超市做了一家食用油的导购,而憨神花一千块钱买了一辆二手摩托车开始打摩的。

他们把赚到的和缵到的每一分钱都交给母亲,然后他们的母亲把结余下来的钱都存入银行。

如今,憨神与荷花最远大的理想就是想有一天能够买得到一套新房子。

         七

这一天,憨神和许多年的任何一个平凡的日子一样,在挨近中午的时候,又在那段路口附近,跟四、五个打摩的的伙伴,定点似的,五、六人一伙各自骑坐在摩托车上闲扯嘻谑。

时间也像专爱纠缠作弄这伙人似的,伴随着他们的等待与顾盼,憨神他们这几个等客的心绪耐性好似已搅合在时间里也一直在发酵,胸腔就像那面团,随着望定的路人近前却离去而扩张又收紧……他们的期待与失望也周而复始地,像看不见的空气萦绕住他们机敏的心而不时热烈跳荡又转瞬平息……

后来,在蹲街守客的天长日久里,憨神几个他们撩腿斜倚或仰躺着在自己摩托上蹲街等客却似乎巳然步入了化境,因为他们其实已经不用眼睛而用心、用鼻子嗅,就能够在一转脖一瞥之间,从他们所见到的匆匆路人里把是或不是要打摩的人给区别出来。

在所有的"蹲街狮子"——下岗打摩的一族的"老鞭子"们而言,那些个希望和绝望随人来人往一松一紧地放下和提起的热切紧张心绪如棱角早已经打磨得平滑圆溜迨尽了!

憨神与他们三五成群的每一天守侯在路边,那种在一样的时间里打熬出来的情愫已纪把他们粘连得像兄弟、像家人。

这天荷花的电瓶车可能是因为线路故障,因此她提前近一个小时坐公交到超市去上班了。

下午四点。

只见邻居小狗子急急忙忙地闯到超市,一见到荷花就上气不接下气地喊:

“荷花、荷花,快、快,你家的憨神被当作闹事首领让公安局给抓了!”

荷花一乍听,突然慌乱得六神无主!

“什么!?为什么?!……”

“先是你婆婆一伙她厂里老同事到你家里告诉你婆婆说银行里因为厂里欠贷款太多这个月又不贷款给厂里发退休人员的工资,后来你婆婆就让这伙人叫了去拿张小登子坐到马路上跟这伙人一起去拦街,再后来你婆婆就被警察拖倒在地,再后来你婆婆厂里的一伙人又叫了你家憨神赶去,你家憨神赶去看见自己娘倒在地上饭吐了一地,冲过去就把那旁边的好几个警察用砖头也砸倒在地了……现在你家憨神已经被警察抓走关起来啦!”

“哎呀!……”

荷花听后突然大叫一声,便一头栽倒在地。

         八

这一天的夜晚,天空的星光一大片透彻明亮, 这是因为星星们或明或暗一起闪耀,它们你在我的身边,我在你的身边,不冒前不退后,也不挨也不挤。

当或惆怅满腹的人偶一抬头的瞬间,还能够发现和察觉到会有一颗刻意盯住你也在看的星星在冲你眨眼……后来荷花告诉别人说,其实那颗星星正是你自己。

那一天,也是夜里近十点,也是繁星满天。

可是等到当人们听到星光超市下班铃声拉响的时候,我们再看不到了荷花那匆忙赶着下班回家的身影,也看不见荷花放在超市门口刻意加了两把锁的那辆破旧的电瓶车。

有过去经常到超市里找荷花买食用油的人们问起荷花的踪迹,这些人听说,超市里因为怕招惹麻烦已经把荷花给辞退。

还有人说,在某次又出现成堆的拦街人群里看见了憨神、荷花的婆婆以及荷花她自己。

这又是一天的夜晚,静谧的夜空里的星星它们象孩子一样傻傻的、什么也不说,只眨着眼,很顽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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