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在我的生命与记忆里是一棵树。
——题记 1
我出生的一幢大屋是属于我父亲的私产,座落在一条与景德镇这个驰名城市一样最古老最繁华的大街上,大屋进深很长,有五进四个天井。大屋的屁股后陡坡下面是一条蜿蜒的一到夏天便泛起绿波的浅河。
屋的大门临街的这条长路人们叫它做"中山路"。
听街对面住的"塌鼻子"她奶"瞎婆婆"讲这条长长的大马路过去老辈叫它"陶阳十三里"。
大屋后沿岸长满婆娑柳树的河却一直被人们叫做"昌江"。
后来等我长大后并离开了那里,学会了翻看历史书,才知道它在五代时不过就是一段浮梁县城连接到历棱县治的许多过往人流车马的隘路过道,后来随着两县之间烧瓷业的兴盛,使它渐渐延长了拓宽了,形成了买卖瓷土窑柴的一个集市,而相随集市上座贾的落户和仓廪的拓筑,这繁闹集镇路场便形成了一个以烧造瓷器而举国上下闻达的小镇。
"上有兴者下必趋焉",到了宋时,青白瓷在镇子东畔的”湖田”烧到了极致,惹起那喜好稀奇物什的帝王和皇家对瓷的亲睐和喜爱到及巅峰……"到得元时釉里红"等彩瓷的出现,这个原先小小的交易集市便脱胎成了一座令世界注目的驰名小镇了。而小镇上那条商贾接眦的主街,也因为瓷业的兴盛竞然延长到了十好几里,故而人们便称了它做"陶阳十三里"。
再到了最后一个帝国满清覆灭后民国创立时,镇子里的国人为有"民有、民治、民享"的立国精神而感念伟人孙文,就把"陶阳十三里"这条街改而命名为"中山路"。
”中山路”并不由于两党两国易手再次更名,而是一直延用至今。
我出生并且度过童年和少年时期的中山路北段的这幢大屋,是我的父亲在民国后期花了一万万元法帀从一个绰号叫做"王八"的老板手里买下的。
起先王老板用这幢屋子开设了肥皂厂,到了父亲手上,父亲就把它开成旅店。
父亲讲开旅店是个风险行当,旅店的住客鱼龙混杂,做店主的图利就须得行行学路路通样样会,住客里有好嫖的,你就得通妓馆知娼门,住客里也有嗜赌的,往往三缺一你也得上。
民国五十九年十月的一天临近中午,父亲和三位住客一起正在搓麻,忽见一个年轻人急进厢房附身近自己对过的一位住店逾一个月的"水客"刘姓中年人低声耳语几句,老刘听后顿立起身一手推开刚刚码就的雀牌,满目无人似的一脸冷峻便紧随年轻人去了……
几天后这座以宋真宗年号冠名,曾被叫做”景德市”的市镇解放了。
这天父亲拥夹在自己这幢大屋旅店的大门口伸头也随众人往中山路街上争睹过大兵时,父亲却嚇然在气宇轩昂的行进军队队伍里瞅见了着一身土黄色军装的那位姓刘的"水客"。
父亲懵了,自此时时唯恐喊自己”水嘞哥”、由自己引着一道去过窑子、喝过花酒、赌过牌九又推过麻将的老刘来寻自己麻烦甚至灭口……没过多久,父亲就把旅店悄悄收了,将这幢大屋的大宽门用窑砖头砌小后抹了青石灰,把门首的头一进用杉木板条与后间隔断,开成一间极不惹眼的杂货铺子,专卖些咸鱼腌萝卜黄金条与香菇辣椒壳笋干花生瓜子。而大屋的后几进则出租给几个住家户房客作住屋。
而这幢大屋的前主人”王八”王老板也在解放的第二年被梱缚着插上标,随三十几个国民党地主反革命特务们游街后押到昌江河西岸的”麻布袋”山洼里枪毙了。
据说,这王八不仅有一个当国民党上校团长的女婿,而且身为本埠泥水匠的坐桩把头,恶霸一方负有血债,而且还曾妄图跟从国民党溃军68军一起逃蹿台湾……幸亏王八只遁到赣州便被逮了。
自此父亲便一直生活得战战兢兢的极小心,似乎上街走路也如履薄冰……
2
我的父亲对我非常的慈爱。
在我最清晰手杖一顿站起身对瘦小的儿子我说:“走吧龙崽,肚子饿了,我们吃碗阳春面去!”一听这话,自己便欢蹦起来,极如现今的爱犬跟随我,一会儿前一会儿后的走走跳跳奔奔跑跑,一路紧随父亲,一会儿拉住父亲的手边走晃,一会儿跑离开去到不远的街边翻看莫名的好奇物稍时又疾返……
进到“万兴楼”饮食馆里之后,父亲从兜里摸出了几枚他谓之“角洋”的硬币买了两支业己透红了的头上斫刻有象形棱角的竹签子,人们叫它“牌子”,也就是如今的“票”,服务员接过它,转身冲馆子后面喊:“阳春面一碗,肉丝面一碗……”
父亲于是两手交捂着手杖柱着坐在方八仙桌边的长条橙上等,而无时无刻不被好奇心驱驭的自己,则在馆子的店堂里翻看个够了,正往一道木板间隔的下面下扁食或炒菜做饭的后堂厨房钻。
那时的“万兴楼”总共才三个人。一个是年青女子,她是共青团员,她负责在这馆子里收钱卖牌子并兼作在每碗肉丝面上浇盖佐料肉丝,那天当她为我的那碗面用瓷调匙浇放肉丝佐料时,我瞧见到系了一条粗白布围裙的“刘瞎子”立在一边微微地笑,一边极尴尬的用那白布围裙不住的擦手…另一个是当服务员系条蓝布围裙,为来馆子里的顾客端扁食、面条和炒菜的中年妇人,她也兼着往大灶膛里铲煤添火的工作。第三个就是腰间围了块白布当围裙的矮胖的老头“刘瞎子”。他专做着下面条下扁食和炒大菜的厨倌师傅,只不过说是他专做厨师,实则他还是要兼做着一种他的家传芝麻糯米切糕,那糯米切糕是专为用来作成一种叫“扁食泡糕”的吃食的。
这老头和我父亲很熟络,父亲一见他便亲热的叫: "刘瞎子呀,下一碗阳春面,一碗肉丝浇头面嗬……只两碗都莫要忘记扑胡椒喔…!”
被父亲叫做"刘瞎子"的这位矮胖老倌头,他原是这间“大顺布店”斜对面“万兴楼”馆子的主人。走社会主义改造“公私合菅”后,不仅这座“万兴楼”被易名做“工农兵餐厅”,并且刘瞎子他也被夜夜唤去坐学习班、受动员连带着受惊吓,便也把这“万兴楼”馆子作了一千元的价入了“公私合营”的股。胆小的刘瞎子自此便一边每天忐忑着那二十年不变的计息分红,年终到底是要还是不要,一边以“积极接受改造者”的姿态,认真踏实地从任一细节上去改变自己过去的资本家老板这身份……刘瞎子留在了他爷爷传给他老子,而他老子又留给了自己的这“万兴楼”上班按月拿工资,拿跟刘瞎子相似情形的我的父亲的话来说,他刘瞎子果真的是从由心底里兢兢业业的想成为“无产阶级”里的一员,他和我的父亲想成为“里市渡”拐角处“求知弄”对过的“恒发”副食店的店员一样,刘瞎子也真心愿意成为饮食服务业里的一名工人。
听得父亲的嘱咐的“刘瞎子”,这时一连声的应承说:“是哩是哩,雷公你放心你放心……这里的黑胡椒籽粒,还是我那死去的老子在`里市渡`货栈承下的印度货!可香辡可煞着嘴哩……”刘瞎子刚讲到此,忽然的住了嘴把手一捂……他冲父亲呲嘴时吐了吐舌头,并且在眨了眨眼之后,便飞转身一溜烟往厨房去了……
3
我的父亲自十二岁那年就被同村一位叫作“花瘌痢”的本家带到这座城,确切点说,是在这座城里的一家杂货铺子里当学徒。
我的奶奶自己孤身一人留在乡下鄱阳金盘岭下雷坞村的老屋里,还以六旬之躯为那位带我父亲离乡的本家耕种3亩水田表达她的千般谢意。
父亲先是干熬糖炒花生,到了三十岁,老板好心让他独立,给了他两个优待:一是父亲挑“八股索”(指一个货郎担子两头加起来有八根绳子,旧时行业内,称小货郎担子行业为“八股索”)可以在批货方面在他那里限量赊销;二是在父亲独立门户时,给了父亲六块大洋做本钱,(父亲说他做伙计做到二十七岁,那时他一年的工钱是两块大洋,(不过,一块大洋大约可以买一担上好的大米)父亲说六块大洋是老板对伙计天大的恩惠!当然自己没有不自强的道理。于是租了一间小门面,独立做起了干杂货的生意。
不但如此,半年之后,父亲还娶了古县渡“良柱”的姐姐(乡下自己姑姑的一个女儿)做老婆,算是成了家立了业。
说到立业有成,从父亲的述叙当中,我能得出两点结论;一个是父亲自小离开家乡来到城里,摆脱了“半年忙半年闲”的乡下农耕生存环境。特别是进了城,端了老板的饭碗,就不容得自己留有一丝一毫身为独生子共有的那种懈苔和娇气。好比如今的我们,独身一人来到上海或者北京一样的大城市,如果不是兜里揣了足够的钱,那么谁管你是不是受宠处优的独生子?谁看你也不认识!因此,应该说,老板的管束严酷,偏偏磨练出了原本是独生子的父亲,对困苦和耐受力的顽强意志,使得父亲那种自少年时代起,就只在一日三餐的干活受累里,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周而复始的生活方式发生了转机。
贤哲和老人一代代的都以不同方式诠释过,姻婚是绝能改变一个人生存条件和命运的不容忽略的一种外力。
没有几年,父亲的第一桩婚姻便由于他农村妻子的病故而告结束。或许是父亲一直奉行“一日为师终身为父”的箴言获得的报偿,昔日的老板见父亲这个徒弟始终为人忠恳,勤勉与刻苦有加,终有一日,虑及到自身家业传人,由此动及入赘父亲为婿的心念。然而之后奈何独女嫌弃父亲是已婚新嫘而且如此门户不对。“下嫁”一则有羞于自身荣耀,二则更关系到将来终身。于是父亲的老板,自觉内心愧疚于徒弟。存心良久,最后为父亲觅得一位年方二十的,离异后在娘家的老友之独女,并由父亲的老板亲自作媒。
再娶之后,父亲与新一任妻子便在城里买屋并专一地开始大做买卖。
然而,好景不长。这一点似乎印证到父亲的第二个妻子的身上。新婚后的父亲可能是感恩于妻子600块大洋的慷慨之举,为了不负于她,不仅把她带来的不满周岁的女儿接受了下来,给这个女儿取了名改了姓,从心底里视为已出;而且还把妻子养尊处优的生活方式,以及不良习惯也完整地接受了下来。外人仅知道父亲这位妻子的前夫且赌且抽,但万万不料,作为妻子的她,竟然也受前夫的影响,沾染上了平日时时要上抽两口的恶习。
父亲不好多说她,不仅是因为感激这位妻子,而且还因为她的陪嫁当时要胜过自己家业的好几倍。后来她和父亲也生了个儿子,怜子之心油然而生之佘,她也曾然断戒过好些年烟瘾。但后来一场胃病,让她陋习复发,借口是胃痛时抽两颗烟泡可以止痛。从此父亲这位妻子数年药与烟枪便不离身了。
对于父亲,可以说他有两点长处优于他人:一是无论生存环境、条件如何改变,但他的勤勉与朴实终身不变;二是对自身的节俭和对他人的宽容。
这一点在我来到这个世界后直至相伴到他终老,直至今日不时想起也历历在目。
应该说,父亲的这些品格,是父亲他们那一代平凡百姓和作为人的天赋禀性里的至纯精髓。
一件事是农村的土改。父亲在乡下为老母养老而留下的田和老屋被缺席划作了“地主”;田和屋被充公。父亲在城里的家也被金盘岭雷坞的村里干部来搜抄了一次,只不过让父亲塞给的钱抹不开脸面终而敷了其事。
第二件事是城里划成分。父亲的店铺由于雇佣了两名以上工人,父亲被划作了资本家。店铺、店屋以及货物均被作了股,与国营合作社进行了“公私合营”。
因此,到这时的父亲,俨然是一个出身成份不好,在众人眼里不过是个经过帮助与改造,而肯自新的新社会工商业平凡劳动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