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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雨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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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307/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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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街上的婶子叫“金秀”》

这天一早,天空只白晃晃的显出了光亮,太阳也还未由东方露头。

长出一头稀疏黄白杂乱头发,望着别处也像是盯住你在看的"斗鸡眼"金秀,这个时辰就已经扯起了她的儿子,拖着她的粪车,站到了这条被人们叫作“中山北路”的沥青路面的大街上了。

由于“观音阁”以北的青塘村西边正在兴建“景德镇火力发电厂”,这条中山大马路上,就被许多运载着大量沙石水泥和钢材的“日野”牌大卡车,日夜穿棱不息地碾压出好些坑洼,现如今已经显得破碎不堪了……

“倒桶嘞……!”

金秀抬起手拢了拢额角散落下的头发,同时扯开了她有些滞缓的声音喊。

这时景,大马路上空落落,随处凉嗖嗖、稀淡的白色雾霭还冇完全散尽。

临街几户人家,门相随“吱呀”的一声响打开,一两个女人或由于听见了金秀喊声,慵懒而迟缓地一边哈欠着,一边看也不看的,便随手将马桶拎出来放到了自家的门口……她们晓得,一会儿金秀会和往时一样,挨个地把这些马桶一个个拎到她的粪车上去倒……并且,金秀还会往马桶里面冲水涮洗、会用她那只干瘦的手抓一小撮子柴火灰撒进去,然后再把那些马桶一只只斜靠在墙跟沿,朝向东方,同时把盖子也竖靠在马子桶一起晾哂……

这时景老街的地面,随处仍是湿漉漉的,似乎除了稍远处传来几下那些自己提了桶子来倒的人在“唰唰唰”的刷马桶声之外,整个大街上近乎还是空落落的没人而显得寂静无声。

着一件褪了色的灰布小褂,扎两根杈桠小辫子的小英子,此刻正斜起小肩膀子,费劲地拎了他们家那只落漆斑驳的马桶,远远的从斜对过叫做“曾家下弄”的弄堂她的家出来……

把粪车停靠在了街边沿,正在这段大街上来回走动的金秀,右手腕上吊了一根尺把长的竹帚子,巡街民警一样,她一边撇八字步晃悠悠的走,一边再一次又扯起嗓子喊:

“倒桶嘞……!”

金秀话音刚落一转身,就见到了瘦小、趔趄的小英子,便疾步过去伸出手:“小英子,快给我,你够不着,让我来……”

“不用不用,婶子,我能行的……”瘦小的英子闪避着,侧过身挡住金秀伸来的手。

“你莫逞强嘞,听我的,等你明年长高了,就不用我管你了!"

金秀边说,边把手爪去箍住小英子的一只肩膀,另只手一把抓过马桶的拎箍环,笑吟吟怜爱地瞪了瘦小的英子一眼。

“哗啦”一声响过,小英子望见金秀从紧挨粪车头首边搁着的一只大尿桶里,舀出来一瓢子清水倒进马桶,随即挠起她腕上的那根一尺来长的竹丝帚子,伸进马桶里……随着一阵子“浠浠唰唰”的响,只见金秀弯腰一只手抓住斜倾起的马桶边沿,另只手捏住那竹帚子在不住的转着圈一顿子地唰……洗涮一阵子之后,金秀她直起身,拎了那马桶,飞快一撇一撇的急急走向大马路的边沿,把涮洗马桶里的水,倒进大街边沿的那个铁栅子下水道盖板缝隙……

当金秀拎了涮洗干净的马桶,走到粪车后首那挂在车架子上的一只竹簸萁,抓起一把柴火灰的时景,却听到那位已经八十多岁,依然瘦削健旺的抚州佬瞎眼婆又扯起了笑嘻嘻的嗓声喊:

“疯子呀……伲真好大咯官哈?伲比县官都要太!齐便何个一听到伲一叫,就都要打开自己家咯门来接伲哩……”

一只手拖起粪车柄把的金秀,陡听到这话,嘴一下就笑咧了起来……她把另只手屈起来扯住袖管,拭一拭那好像流出了些哈拉子的嘴角,一只小眼睛晶亮的直盯住远处的瞎眼婆回道:

“贼瞎婆子,你没死呐?今朝起这样晏,昨夜里是不是又去撵了一夜鸡呀?哈哈……”

金秀一边在笑她想像中的抚州老妈头子小脚丫子跑时景……拉了稀屎在裤裆里呀?!”

金秀叫喊时,脸上的笑纹皮褶子也抖了开来。

“咯死疯子!帮我洗一回裤硬是要把住嚼蛆一世哩……我是冇拉屎在裤裆喔,倒是银家苏老倌掉了东西在尿桶子里……伲快些去捡咯!”

老街上那些稀稀落落的行人和正在洗涮马桶而倦意尚未去净的女人们,似乎一时景都被她们俩的斗油嘴给搅清醒、搅乐了……

大街尽日头仿佛这时景也才刚刚升起……

“婶子……让我去帮您抬苏爷爷的桶子不?”

英子她晓得,此刻正站到老远,在用手指头一点一点又剥又掐那街边上梧桐树皮的九根毛,是在跟他的姆妈憋气。

因为早上她姆妈不仅不许他夹吃一块帮那个苏老倌燉好的炸豆腐煮的菜帮子,并且每天一早还他帮他姆妈把那桶清水扛到粪车上……可如今呢,却又要他去帮一个残疾老倌洗屁股和抬他的尿桶子!

被大火烧伤了双腿韧带,落得蹲不下身,只能站着拉屎的苏老倌,是个人民瓷厂伤残退休的瓷器包装工人。

两年多以前,在“厂举大庆旗,人学王进喜”时,苏老倌经过仓库见起了大火,拿他后来最初做事迹报告时的话说是:“我当时是头一懵,急了,想到仓库里有那样子许多瓷器,就顾不得想,就往里面冲……”结果直等救火车来把大火扑灭后,消防人员才在清理现场找见到薰死过去的苏老倌。

那场大火中被他忘我地一次次统共抢救出来的有一十三件青花梧桐餐具……

过后厂子里却有位来实习的眼镜子干事扶一扶他眼镜插嘴说“真不划算!这样一来,我们这个厂子就要养苏老倌一辈子了……”然而,省里市里陶瓷公司和厂子里的上级领导却说,这个事的意义,恰恰就在救火的奋不顾身,不怕牺牲冲进火海抢救公家物资,这正是表现出了如今做了工厂主人的广大的工人阶级,真正当了家做了主、才会公而忘私,才会有如此大无畏的一种精神!……学王进喜学什么?不正是要学这种“工厂是我家,一切为公”的精神跟思想吗?!"

后来,那位眼镜子就成了思想落后的反面典型。

由于苏老倌住在金秀的管区,这就让欢喜到块里兜闲事的金秀,又去多做了一桩事。

每天一早,天刚矇朦光,金秀就把她的独生子九根毛扯了起来,“个死脑膜炎”!九根毛就这样当他姆妈的面骂她一句。

“哈哈,九根毛家里是开‘担克车的’!”

这句话让九根毛彭喜亮他感觉到自己像是无论在哪里,都像让人扒光了衣服似的!

在大宅屋子里住的小同伴们,甚至有住的更远到整条中山路大街的斗富弄往上,还有学堂里的极少数人,只要跟自己一翻脸,他们就都会骂出这样一句话……有一回在学校因为抢櫈子,九根毛紧紧抱住了一条刚抢到手的好櫈子不放,另个班的“厥几”却要把櫈子从他手里抢走,两个人的四只手分不清楚哪两只是谁的那样子正扭结,两个人都鼻孔子“呼哧呼哧”出气时景,就听得“厥几”忽然威胁他道:“放不放手?你放不放手?你再不放手我就喊‘开坦克车’了!”……结果,九根毛脸一红,心一慌,手便一松,好櫈子就被“厥几”抢了去……

“要去你自己去……冇见到过,只看到姆妈帮自己小崽子洗屁股,哪有看到崽子给爹洗屁股的……何况残疾老倌又不是我爹!——莫不他真的是我的另一个爹?!你……!”

站在苏老倌巷子口的的九根毛刚想到这里,心里一惊,就瞬间想起自己那回被他姆妈半哄半逼了去给苏老倌抬尿桶子时的情形……

那天一早,九根毛拎着他姆妈硬塞到手里头的小暖瓶,挨挨擦擦地跟在后面不肯进。

“走快些咯,冤家耶,又不是叫你做贼偷人家东西,躲躲缩缩做么得呐?!”

说完,他的姆妈把手扯住苏老倌房门口那灰得快变土黄色的布帘子,忽然莫名其妙的笑得呲起了嘴,她吮一下淌出的口水,大叫道:“苏老狗,你睡死了啵?老娘我可进来拎桶子了嗬!”

话音未落,里边传出嘻谑快意的一个声音:“死倒没死哩,只刚撒尿时景,老粗老大一根冇扯住,掉到了桶子里!……‘疯子’,捡它时可莫错放进到你的裤裆里!”

……

英子那回倒完马桶没回家,便跟进巷子在母子俩后面想去帮忙,刚好听到金秀婶子尖了嗓骂:“老子呀,是别个胡说倒罢了,你要是也这样乱讲啊,莫说就冇人给你钱交学堂了,怕是再想跟你老娘劫命,就只去那昌江河的水里头找我了……!”

清晨,瘦小单薄的英子,拎了那只刚让金秀婶婶涮洗净了的马桶,站在自己家的弄巷口,回眸看那马路上,又在跟往时那样一段路一段路拎了马桶来回走、手脚还忙个不停的金秀婶子,想着自已跟苏爷爷都像欠着金秀婶子一个老大人情。

清晨弥漫在天空里的湿雾和水汽,这时景在老街尽头远处金灿的阳光映照下,已经消散尽了。

匆忙稀落的往来路人和那一两个在坑洼洼的街道上骑脚踏车,使劲捺响“嘀铃铃”铃铛,前头坐个丫头后边还搭个手抱没脱奶孩子老婆,赶去瓷厂上班的人,此刻都已经坦荡荡的在街景里显露了出来……让人怪异的是,这些人和街上的路竟然好像是给早晨涮洗马桶的女人们涮洗出来的一样……

时景像是上午十点已过,曾家弄巷里一块背阴废墟处的窑砖墙上和旁边残垣的旮旯里,路过的人在偶然一瞥间,能够看见到那些长在湿漉的泥地上的那点稀少的葱绿草芽儿此刻还在像是有一些焦躁地随风摇动。

金秀这时景正把背倚靠在这条曾家下弄胡菊人宅屋门口的木花窗格子下。

这是金秀在今天收倒马桶剩下的最后一户人家了。

金秀她终于可以好生歇口气。

她打了一个长长的哈欠,她张大的嘴刚要收拢时,两只混浊的眼睛里却挤出来了汪汪子的几滴眼泪水。她想到自己已经在早上就把石饭煮好在锅里,九根毛中午他自己热一下吃就行……于是她抬起手臂,把一只未揩净水的湿手的手背往自己的裤腿上蹭了一蹭,便去揩拭那同时感觉到了有一点酸涩的眼睛。

她耐住性子在等着胡菊人画师打开家门,好帮他把拎出来的马桶倒掉后再涮洗干净。

近段时间因为她帮一直病着的孤身胡画师洗过几次衣被,因此对他当下的状况,就一直在担着忧:原先的这个珠山瘦石画派传人,在现如今的一家大瓷厂的美研室工作后,对自己整月半年的只是画些个圈圈花花草草叶子什么的生了厌,又对那些人还把让他做的这些个事情叫作“花纸设计”起了烦……另外金秀还听到过胡画师他抱怨说,起先他自己还可以在家里头画些他自己想画的瓷器板子瓶子什么的解解闷,可到了近来,那些原先可以卖给他单色釉原矿石和跟他搭手磨釉配料子的人,也全都进了大厂子转行去干了别的,现在想用的釉跟料子全是机械化球磨机研做现成的,他想作自己的画,那些釉和料也都用不上了……于是胡画师就把生闷气跟郁闷弄成个早上、中午和夜里每一餐都把酒当饭吃、把夜里当做了白天整夜整夜的不睡……这一来,终于就病倒了。

因为看见并且知道了这些事情,金秀就每天刻意地最后一个来他的家,站在这门外花格子的窗下等,有时景是要等到快近中午,才会听到了胡画师的咳嗽声,金秀她才会去拍他的门……

顶了金秀在里市渡菜市场做扫地临时工的金根老婆彭迪女,也忙到这时景才下班赶回来。

金秀只比她前一脚刚进厨房门,正在洗自己早上丢在盆子里的碗。

“妞妞,你蕨屁股往那八仙桌子底下钻作么得?被虫子咬了郎个办?!”

彭迪女一边叫嚷着,一边急急的赶去伸手从八仙桌下扯住妞妞的一条胳膊便往外拽……“哎哟,姑姑,放手你放手,疼……”

金秀见状,便也赶过去往那桌子底下看……啊唷喂……这是郎个回子事?!

只见那桌子底下至少还有三个小孩蜷缩了身躯,正用他们的几只小手紧抓住一只反罩在他们脑袋上的铁锅正蹲着,他们的小眼睛还全都睁得溜圆,声不吭、气不喘地正望着金秀跟彭迪女……

“勋宝、斗翌、兰英……你们这是做么得?快出来!”金秀也比手势喊叫。

“今天是七月半,我们听金秀婶婶讲,今天在桌子底下可以看到鬼呐……”

小兰英伸个小手指在自己嘴唇上“嘘”一下,悄声说。

迪女听了,直起身来,把眼珠子去看那金秀。

金秀尴尬的对迪女咧嘴笑了,同时她转过头又连忙说:“兰英,你可莫要乱说哈,我是听老辈人讲七月半头顶竹筛子就能见到鬼……我又没跟你说是躲在锅子底下!”

“婶婶呀,这世上哪真有鬼呀……哪个见过吗?更莫说是跟小孩子讲这些个……,你也这年纪了……你……”迪女笑得跟哭一样,还摇着头。

“我真没跟兰英说过!要不是你们家金根说的……”金秀有些口不择言,但忽然抿了嘴。

“哎哟,婶啊,我可没说过哈,怕真是你说的吧……你忘了那天骂九毛,说要不是把楼上让给了别人一家住,就把他锁去楼上让鬼和他睡一夜……只是在小何进屋后,你又改了囗说要小何帮忙,到七月半把九根毛绑到厨屋的八仙桌子底下让鬼咬他给他教训……”

在短途运输公司拉板车的金根收了工,刚一脚踏了进来。

金秀见捉到她的话,陡的脸一红,连忙说:“金根贤侄,你切莫见怪,我那是想吓小孩子说着玩的……我可没其他意思……你夫妻俩可莫往心里去哈……”

为了落实五八年被动员全家下放到农村务农的“回城户”政策,政府相关部门组织了许多个“回城户”落实政策摸底调查工作组”在逐个的做摸底调查。

“你们看,我的夫家姓彭,我儿子彭喜亮姓彭……彭金根他和我们是顶真真再真不过的亲戚!”

大宅屋子里那些没去上班的人耳听得金秀正在向几个前来的陌生人“呱呱唧唧”的又直起嗓门叫嚷……“同志,彭金根是我的亲堂侄!一家人回来了有地方住……会有地方住!喏,住房就在楼上……”金秀深怕这几位调查工作组的人不信,她就把干瘪嘴巴狠劲的呶起,站到上楼的楼梯口,不住的一边说一边用嘴巴朝自已房间顶上的阁楼间子示意。“而要是一家子人上来了,一时间立户口薄子如果不行,我也跟居民上主任说好了,就可以先落在我们家的户口薄子上!因为我们原本就是亲戚嘛......”

“是的是的,这几位同志,这点我也可以做证明!”住楼上的板金工小何这个时景当口也闻声从楼上噔噔的赶了下来,也站到了金秀旁边,一脸笑的又道:“正好可以和我做个楼上的好住户邻居。”

当时也有个好像满嘴巴里都镶了银牙齿的山东人住户“老狼”,凑了近来打个转便走了。

他原先是在市里一个瓷厂当保卫科长,刚不久被撸掉了,眼前闲在家里。“老狼”转到大屋门口后,却把嘴一撇说:“切,奶奶个傻瓜蛋子的,他还去担保担保的,自己都还一咕噜的直从烟囱顶一滑落到了地沟子……还保别人个球濏!”

太概原先在省城飞机制造公司做技术员的小何,是怕丟了自已以前知识份子技术员身份吧,他平时就一直自觉不自觉的把个头时时梳理得跟抹了油似的,也无论换穿任一身衣服,也决不忘在自己的上衣兜盖沿子上插两管钢笔。

头发油亮精光,又插了两管钢笔,前来的这几位调查组的人里,似乎也只有那个头头模样的人上衣兜里才也插了两管旧钢笔,这样一来,调查组的一伙,包括那头头就都自心里以为眼跟前这位矮墩胖实的男子,是个大小说不准的领导干部……于是立时便在调查的表格一栏里写上了“已落实返城后的居住房”几个字……

临走时那头头还和小何一边握手,一边亲热道:“感谢您同志!感谢您对我们调查工作的大力支持……”讲完掉转头一伙人径自便离去,对还刻意堵在那楼梯口的金秀理也不理。

站在原地没挪脚窝的金秀,看到站在自己身边,一直没敢吭声却眼眶子里挂满泪水的金根说:“贤侄呀,你莫犯急哈,地方是小了点,好在孩子还小,只要回来了就好!往后要政府没安排你大小做个事情,你呢,要不嫌弃,就把我兼做的清扫里市渡菜市场的那份事,顶去做了……你想,再不济,捡几片好菜叶子煮个石饭什么的,一家人几个儿女也饿不死……”

此刻,尾随后面兴冲冲去送了调查组一行人回转来了的小何,后昂起脖子瞧了又瞧金秀,感慨道:“婶子,想不到你竟肯把自己唯一的一间阁楼让了给金根他们一家人返城容身……!”说完,又围转金根一圈对他说:“金根呐,你算是祖上婶婶她这可算得是把你一家人从水里托上岸了……!”说完,感慨不巳的小何,还从金根的身后,朝金秀伸出了一个大拇手指。

哪想,金秀却幽长叹了口气说:“只可惜老太爷他父子俩没能等到回来哩……

时景应该是到了西边日头快挂不住的下午六点稍过。

这只驮大火球样的日头,自清早四、五点钟在这坐烧造瓷器的古老镇子上不露声色地悄然升起,便追随着那些赶去瓷厂上班的工人们,一整天里都像讨债鬼一样子附身不肯离去…… 一直到满街上都“嘀铃铃”的脚踏车铃声响起,人们都赶急赶忙地下班回到了家后,它还像一只格斗了一整日、筋疲力竭了,但还像一只呼哧着热气的凶悍狮子,疲惫地趴在那昌江河西岸的天际……

这时,刚从莱市场清运完垃圾回来刚进家门的迪女,两只皮袖箍子和那条土黄色塑布围裙还没解,就拎了半桶子费力从井里提上来的水,进到厨屋,打算在淘米煮粥洗完菜后,再将剩余的水,去把大门口的地面浇湿下,好提前为夜间到大门囗摆躺椅、铺板和竹床乘凉先降一降温……

“唉,我命苦哇,跟了个恰拉死没用咯东西!水缸子里的水都不挑!”迪女一边忙,一边在怨。

这句怨,正让失了神般终于踅回到厨屋的金秀听见。

她把一只牛皮纸信封掖到衣袋里,伸过手去帮迪女

“莫骂了哩,金根他莫非在单位上也被留下来开了会……”金秀她想着刚才班组长给自己送来的被扣去奖金的工资,悄声说。

“现在又不用挨批斗,他开个鬼会呀!”

“那迪女比拉板车子的金根小了足足十几岁,她当初为什么会嫁他呀?”

还是最早搬进来,住在大屋子头进,做过街道上造反派的老牛,跟他老婆在房间里讲得最仔细……

牛主任他说书一样,把手里的黑折扇子一抖,扫了一下可以闻到他满嘴烟味,正把眼睛睁得遛圆驮大的老婆,说:“那便是“老不死”活到了九十多岁的“正德堂”药店创始人,彭金女他的爹“彭幺妹”所作的孽了!……早年,彭老爷子做善人,一次性就从太平巷那间育婴堂里抱出来五个弃婴抚养……那三男二女抱出来被彭老太爷一律养大到十三岁后,一个男的被一位沪上药商认去当了义子,两个让来浮梁采办茶叶的领去广州十三行做了学徒,另一个女的也跟了东北一个跑广州贩卖长白山参货,后来转了行来景徳镇贩卖瓷器的大户认去做了养女……而这个迪女却只因为老太爷专喜爱她搓的纸媒子,结果便被自家留了下来……

后来,老太爷在解放后,因为见到跟自己一样是地主兼资本家的王柏跟随在国民党七十四师当团长的女婿一块跑没跑成被枪了毙,便极英明地把迪女认做了孙儿媳并且随了彭姓。再到“正德堂”药店公私合营后,已经四世同堂的老太爷子一家,就全下放到浮梁的鹅湖农村去务农了……

为此,迪女后来一直都讲,她既得感激彭家老爷子,反又恨那个死彭老爷子……!因为,从道义上讲,是彭老爷子把她从育婴堂里抱出来在“正德堂”这样优渥的环境里长大成人,而这个大资本家在濒临祸事临头时,又出于私心,把她这样一个赤贫的无产阶级与孤儿,弄成了一个没落的资产阶级家庭中顶无辜的一份子……

“小何小何……你是识文化人!我今天要请教下你,‘修合需无人见,存心自有天知’……这是个什么意思啊?”

金秀把她那一大一小的两只眼睛,一只看住众人,一只瞅着金根,突然的提高了嗓门大声问。

“嗬嗬……婶子,没想到您好有学问呐?”被拦在楼梯口的小何,乐呵呵的说,他一边看了一眼众人,一边疑惑不解:“这位刚刚还端只蓝边大碗边“呼噜噜”吃着粥,边在不停的怪怨环卫处领导不晓通世事,仅因为她下班后没准时去开会就扣了她奖金的金秀,因何要突然跟自己提这个问?

“我没有什么学问,我是想问你,这付跟你同住楼上的金根他们家过去的大门对子是个什么意思!”

“哦,据我所知,婶子,这副对子是杭州胡雪岩所开药店《胡庆余堂》的,因为念及药以治病救人为本,应唯纯唯真以道德良心为依托,但又因丸药膏丹的提炼配制都有秘方而不宜外现,就题写了刚才您说这副对联在自己的药店门口……”

“不是!不是!你乱讲……!这明明是金根他们家药店大门口挂的对子,郎个被你胡乱说成是杭州啥姓余的他的对子……?

“真的是这样子!婶子……”小何急忙而恳切地说,同时不明白金秀为何会这样子跟自己怒目以对。

接下来的一连好几日,每当小何傍晚下班回来时,都会被“疯子”金秀当作一大堆人当众拦截他,非要小何跟她把那幅对子的事情讲个清楚!

“疯疯癫癫……真的是个‘疯子’!”小何心想。

但到了第四天,脑子极灵光的小何,这天一到大门口见到金秀,就极其严肃坦诚地抢先开口说:“金秀婶子呀,我这些天连上班后都一直在想,恐怕真的是我记错了!所以就打算在今天吃过晚饭后,去你家向你请教: 这副对子到底是出在哪……?

金秀陡然的见到小何这样反常地抢先开囗,好比见到大鱼进了网,结果一拉起来,小虾米也不见一只!

金秀先是一愣,睁开一大一小两只眼睛不解的“嘀哩咕噜”转……未几,忽地竟然高兴地吡嘴笑了起来……那满脸的皮皱褶子也像是让甘霖把花骨朵给浇活了那样子地绽放开来……她吮吮嘴,吸了些微的哈拉子,开心地大声道:“请教我哪敢当呢?嘻嘻,似你这样的年纪,又是外地人,一定是听到人说过错记了的!……来,你叫我婶子,今天我就准准细细的全讲了给你……”

于是,小何饿着肚皮,硬作头皮被堵在了大屋门口,被夹在大大小小好奇的邻居众人之间,耐住气性听着眼跟前的这位“疯子”那极认真和不知哪时可以完了的讲述……

……当年彭金根他的爷爷是这样子责令和训戒着“正德堂”药店的刚接位掌柜、自己的儿子彭金女: “第一,只要“正德堂”在你手上,你每年都要必须做好这五桩事:

一是,在端午那一天的早晨直到正午止,普施解毒祛毒药剂……对左右街坊里弄邻居、对所有路过和上门取要之人!谨记。”

“嗯呢。”彭金女点头应承。

二是,每年清明的前三后四日,在药店的门前,要向过往路人赠送“祛湿汤”和“避瘟散”。

“嗯呢。”彭金女点头应承。

三是,在夏至的当日,专意针对镇上的保柴公所的砍柴工、搬运工,对三窑公会的所有瓷业工友和门前过往人众发放“凉茶草”、“霍香解暑汤”、“万金油”和“人丹丸”等。

“嗯呢。”彭金女点头应承。

四是,在仲秋节那一天面向五十周龄男女派赠当归芪参养元汤料包。

“嗯呢。”彭金女点头应承。

五是,在每年腊月廿三那一天,要向到店开方抓落的六旬男女派赠活络丹、龟令集和定喘止咳百草膏……

“嗯呢。”彭金女他一一都点头应承。

“第二,今后须得谨记六句经营处世箴言:‘进银一两,只取二钱;得米一石,当舍八斗;众有我有,人贫我穷。’

“儿子会一定谨记的,父亲放心。”“嗯呢。”彭金女说时,合什抵额向父亲一拜……

当小何和邻居众人听金秀讲完这些,弄巷口里的那盏昏黄的白炽电泡,在圆铁帽子下已经闪出光亮了。

从第二天开始,大屋子里的人就看见小何像失了魂。

他两眼迷朦、直勾勾盯住在阁楼每天爬上爬下,成天着件破旧褂子在身上的彭金根……他还每回遇到了金根,就一定会立刻急忙收腹侧身,往一旁让金根先过……这样子一来,金根和他的老婆便常常会返转身,疑惑的望着那小何的背影……

有人看见,金秀在每回见到这个场景,她那一大一小的两只眼睛便会闪闪地放光,她并且还会斜歪起头,把那只似乎永远洗不脱尿臊屎臭气息的手,掩了嘴“哧哧”的呲嘴在笑……

“在好多个时节的那一天,当年只四、五岁,脑后头蓄根小辫辫的年幼小少东金根,让他的爷爷牵着,就走在这前街大马路上……他的爷爷提起嗓声说一句‘修合须无人见呐……’小金根他便也大声跟一句:‘存心自有天知哩……’ 幼小金根的爹爹彭金女,这时景正坐在自家大药店的那高大又乌黑锃亮的柜台一角,脸上无比的和悦安详……”

这些场景,小何不记得是不是金秀跟他说的,但是,“我和九根毛他死鬼爹,可是都亲眼看见过的哩!”小何却记得,金秀有一天在四处并无他人的时景,她竟跑了过来,又告诉了他一句。

快近傍晚边,金秀从班组长给她送来的上个月的工资里拿出一块钱,去里市渡菜市场买了二两炸豆腐、一把四分钱的小白菜跟她的九根毛欢喜吃的酱豆干回来……

她刚走完弄巷子,一眼便见到大屋子门口,一眼就见到今天是“聋子”在大门口泼水。

金秀她突然记起了今天快下班时,她听了赶来通知她的班组长的要求,去参加了一次开会。

今天的会,是环卫处单位上新到了一位戴眼镜年轻领导的欢迎会。 大家一齐使了气力的鼓了掌后,环卫处的老主任还代表广大职工要求新领导一定要跟大家讲多几句话,于是这位新领导在推辞了几下后,便在会上讲到了每位环卫工人的责任和义务的问题。他说“我们的每一名职工在自己关系到这座城市里的每一户居民“安居”的这么一个重要的岗位上,一定要分清楚自己的职责和义务!对我们管区的环卫工作来讲,职责就是就是必需要按时按量完成的责任!而义务,比如上户去帮助孤寡老人和残疾人,却是义务了,什么叫义务?可做可不做的就叫做义务……”年轻领导微微笑了笑,扶了一扶他的眼镜框子后,又道“我以前在一个工厂子时就见到过一个职工从火堆里抢出来十几套青花梧桐餐具,结果弄成了到现如今伤残在家里呐,工资、医药费等单位要供他一辈子……我们要明确知道,救火是消防部门的责任,而不是烧造瓷器工人同志的责任!他顿了一顿,又扶一扶他的眼镜框子后,转过头去对老主任微笑说“这在今天经济学角度看实不划算哈……?”

尽管后几句话不是对大家伙说的,可还是让金秀给听到了……

“你这个年轻人说话就不中听了哈!发大火时你从那经过试试,莫不哪个还愿意现如今拉屎都蹲不下来,一天到晚还端把櫈子走路呀?”

金秀她大了声音去驳他。

在下边坐着的环卫工人大多比较胆小,坐在金秀边上的翠花一个劲地在跟金秀眨眼睛摇手。在金秀想站起身来时景,还不住的按她的肩膀……

第二天,老主任和其它的环卫工班组长商量后,都以为必须得为新领导立威,就把金秀收倒马桶的管区范围从止于中渡口扩大到了斗富弄。

当听得平时对自己多有关心的老主任说完意思,并想做进一步委婉解释当口,不料金秀却说:“不要紧呐,自古人只会饿死和病死,哪有累到死的?我往后就多做些少用些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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