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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雨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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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309/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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疙蚤叔叔

             一

   旧时景德镇顶有名的河东岸"市渡里",不仅是个中山大马路上北南米粮油茶济运的大码头,随着景德镇这座古城造瓷业的日渐兴盛和陶人眷属的居集,“市渡里”周边便也栉茨毗邻地拥踞落成了许多专营日常生活必须品的“坐贾”,比如米店粮铺、榨油作坊、芝麻花生瓜子炒货行、南北山货茶叶商号以及酒肆……因此这“市渡里”,还是一个日渐成了型以“粮油大小交易”为主要特征的集市。



   天还刚蒙蒙亮,寂静无声的大街上或是弄巷子里哪几户木板门缝隙里传出来几声“咕咕啼”的鸡鸣叫声……

   过去在这个“里市渡”老街上出生并且长大,现如今又拖家带口从附近乡下回到了这里,租住在这条“江家上弄”的挑糖担子卖糖画的手艺人“疙蚤叔叔”,早已经借着户外的朦胧光亮摸索着穿衣着裤起了身。

   他蹑手蹑脚地摸出房门,走到那只是在夜里家里人全睡到了床铺上才好安置他那糖画担子的堂前,他看一眼那用旧到红黑色的杉木板钉做的房间与堂前的隔断,又瞄过去一眼堂前被杂物挤出一块小四方形的吃饭时景搁菜碗的小木桌,疙蚤叔叔他看见到灰蒙蒙菜罩子里面有一碗昨天剩下的红黑相间油亮的豆鼓炒辣椒。

   他咽吞了一下干涩口中冒出的口水,心里打算吃一碗倒进些开水和化了的浓稠白粥……

   好久没吃上一口那样的比稀饭要绸香软糯得多的白粥了!

   他想着在放了几粒黑豆豉到上面的一大口白粥吞到肚里后,那被舌头留住的那有豆豉焦油香味的豆豉,被咬在了牙齿中间……在他再用牙去磨嚼那皮软内硬的豆豉籽粒时,被咬破碎了的豆豉,一瞬间,那香味、辣味、苦味与咸味就从齿缝间溢了出来……在嘴里的口水又混了那大口米香的白粥,用了舌头搅和之后,一伸脖,那种会教精神头一振、遍身汗毛孔子全伸张了开来的滋味裹携了白粥,就一溜的钻去喉咙管,并且径直地“咕嘟”一声滑落到了肚。

   疙蚤叔叔不自觉的闭起了眼睛,他想让那种滋味带来的舒畅感觉,透过嘴中的口水从嗓子眼扩遍全身,并且一直传递到手脚指头……“啊,真舒服!”他想。


   疙蚤叔叔一边想,一边把手中有红绿条纹的湿布手巾抹了把面……不想,他真还听到“咕噜”一响,肚子那种惆转样叫了一声,紧跟着自己的嘴里头又湧出来一股口水。他自嘲地笑一下摇了摇头,心下在笑自己的肚皮竟那样的鬼灵精般通主人心意而饿死鬼样没有一丁点出息。

   

   他开始收拾起一会出门去做生意要用的他的那些傢什伙计……一支扁担,两只细长的红杉木做的桶子;一只桶子里装的是一只烧炭火小炉子;另一只桶里,用一块活动的木板子分隔做两层,底下藏的是碳和一些早劈好的细条子木柴火引火用的,和木炭柴火棍放一起的,有一个洋铁皮的方盒子;那里面装的是在老家用大米熬的米糖果果。另一个就是一只玻璃罐,里面装的是大半罐他的乡下老家用种的甘蔗熬制好的赤沙蔗糖膏子。

活动的木隔板上面放的是两只细铁柄子的铁勺。一只有鸟琢子样的尖咀,是用来做浇糖画的。另一只圆的小铁浅勺,是用做炒糖汁时搅拌糖汁用的。另外还有一口用来熬煮画人鱼鸟兽糖画膏汁的小铜锅,小铜锅黄澄登的,背面是沾满了焦黑污垢子的锅底。还有一块小小长条形的油黑鸟青的薄石板。此外还有一个两边带长管子的小铁壶子,壶子上的两根管子一根稍粗、一根细长遛圆。遛圆细长的,是疙蚤叔叔在做糖画时,把根据所需要或大或小的一颗滚烫软柔不成形的糖粒子,摁在那咀子上面,两根手指头不停地捏着转动……扁圆的,则是用来含在嘴里吹气的。在吹比如老鼠,小牛、小狗子等一些动物走兽时,疙蚤叔叔他就含住这小铁壶子上这根管子的咀,吸收起肚腹的气力,鼓起两边腮帮子把气吹进壶子里,另一只手的两根手指头在此刻,就相随着糖画动物鸟兽的不断渐变成形而飞快地拈着捏着转着,一直到一只糖老鼠或者是一条糖小牛的现身……

   疙蚤叔救把这一应的傢伙什物全待收拾归整好后,又随手把桶子的绳索收拢了,把扁担竖起来放到了一边。

“卧必是哇你,你呀,哩个堂前就个巴掌样大,那扁担竖到放,倒下来打着了小五子何呢办?!”耳旁传来孩他娘从板壁间房间里传出的言语。


   自己一早出门,断夜回家,小五子何时见到过扁担呢?疙蚤叔叔苦笑一下摇摇头。

  “嗯呢自己到了街上,就去吃几个油磁包麻磁咯,再喝几囗水……卧把昨日剩到个粥等下把小五子吃……你跟往日一样吃油磁包麻磁时景记得多喝两口水哈?”交待完,孩他娘返转过身抬脚往后间去了,临走几步之际,疙蚤叔叔隐约听得她低声地嗫嚅似乎在说“油磁包麻磁好吃还挣肚耐饿哩……再喝几口水……”



   自己何时景吃过油磁包麻磁呢?

   只是有一个也是从团近乡下来的妇女,跟自己一样是在学堂门口卖糖画时景,就蹲在自己的边上卖油磁包麻磁……时间久了,老看着闻着那两分钱一果,沾了芝麻粉子白糖粒麻磁的糯香甜软,和那油磁的油、香、焦、脆、甜,就记住往深处了。

   疙蚤叔叔他并没有想着跟学堂里学生那个样,把两分钱去买一个来吃。

   只有一回晚边回到家迟了,瞄见到锅里没有了饭,便想到那个油磁包麻磁,就随嘴撒一句谎说自己已经吃过了,买了个油磁包麻磁吃。



               二

  市渡里和中山路大街上好多人都认得疙蚤叔叔是一个卖画糖的老倌。


  他在家中如果听了妻子的叨唠或者受了屈后,他就会一声不吭的急急担了他那糖担子出门。


  疙蚤叔叔摆他的糖摊子有着两咎固定的位置,头一个就是从原先跟他的爷爷在这镇上公私合营了的市里食品厂边,走篾丝弄进去的十六小学堂门口。二一个是斗富弄十字路口的行人道路边。

  疙蚤叔叔的家里吃的是一天两餐饭食。

  有的时景孩他娘跟疙蚤叔叔叨唠多了以至拌了几句嘴,那早上的一顿稀饭也会没吃上。

  至于叨唠些什么和为哪样吵嘴,前些年刚来镇上时景,她这样数落疙蚤叔叔:“娃子们养好养歹,教我妇道人咋管?你爹他在那边也是怪不得我的!……反正到了你们败落的家以后,我肚皮是没有一年空过的,算对得起你们那些发神经病祖宗了!生,生,生!你去问你爹现如今如何养?!”

   这两年却是这样子抱怨:“我说我也要出门上街去找事情做,你却不拦住老家的那一伙七大姑八大姨来挡着压着、堵着我不肯……”

“唉,自到你们家来以后,熬糖不得吃,换钱饭又吃不饱……呜呜呜,我和娃们就是挨饿命!……”

    这些个唱诵经文一样的叨唠与哭诉话,如果硬比那咸盐,在疙蚤叔叔他已经渗血的心上早已经感觉不到疼了……

    因此,只要急急出门后一到了街边上,疙蚤叔叔把他的熬糖描画的乌黑石板等等傢伙什一摆了开来,他便会把先前的一切都给忘掉。


   疙蚤叔叔也有他伤心到历害的时景。

   那一刻间疙蚤叔叔他会把那只孙悟空的假面壳子扣在自己的脑壳上,一声不吭的铲啊揽啊拌啊……他低了头,抓住那小铜锅子的柄,另只手不住的在小锅里搅、捺、翻地炒那些从他丽阳古镇有名种甘庶的洪家村乡下老家熬制来的糖汁……直等得但有一个路过的大人或是牵了小孩子手的问他:“糖老倌,糖老鼠偷油打一个怎么卖”时,刹那间,疙蚤叔叔他的头就会抬起,就会扯高了他那有些嘶哑的尖细嗓音,一脸皱巴巴皮褶都立刻放出笑,他仰起笑脸答应道:“哦哦哦,是要吹个‘老鼠偷油’么?便宜,便宜!只收六分钱……只收六分钱!”

  “死老倌!怎这样的贵哩?”问价的人垂下眼,瞪一眼他假作生气。“四分钱一个卖不卖?!”

    “五分五分……顶少五分,我跟你说……少了五分,糖本钱也不够哇……再者我跟你实际说,我‘老鼠偷油’不只会跟活的一样,而且……而且这糖好甜好甜的!全都是用在丽阳洪家自己种的甘蔗自已熬出来的……”

   每当这一时景,疙蚤叔叔他那嘶哑的尖细的嗓音便会急切到越来越高、越来越快。而且,他那仰起的瘦黑脸上的满脸笑褶子,只会渐渐越多,丝毫也不会见少。

   每当在做成了那样一笔五分钱的大生意的同时,即便一早上的肚子是空的,疙蚤叔叔他也会趁着眼跟前来往的路人近前来的见多,就赶紧一伸手抓起那挂在糖担子上的悟空面具戴上,为招揽到下一个生意而一边把手上下晃动、摇着那柄祖上的拨浪鼓,一边像是等要跟他打架的人扑过来那样,伸扬张开了两手双脚,左右摇晃着跳起舞来……

   路上匆匆过往和围观的人真的就会增多,并且又听到疙蚤叔叔他那嘶哑尖细的歌唱嗓声,他唱道:

“悟空回到了花果山呐

  孩儿们捧来水和果哟喂

  悟空肚内饥呀口中渴啊

  便喝酒吃果一边说:

  真些个好孩儿啊好孩儿……”

     

  “你也着急想法子看看怎么个快些卖出个两块多子钱来咯……小五都过八岁了,他的那学杂费报名时总得有着吧?!”


  疙蚤叔叔在嘴里头一边唱叨,一边跳着的那一刻,他的头脑中忽然地闪出了孩他娘恹恹的挂嘴上的那句话。

    

                三

   这天一早,疙蚤叔叔他默不作声的急急地空了肚挑了那付糖担子出了门。


    走到了中山大马路的大街上拐过弯,把去往河西对岸三闾庙的下河渡口拐角丟在身后时,

他伸出右手把那柄子让“市场管理”抢去过好多回的拨浪鼓取了出来一抖晃:“箣……铃铃铃铃……叮叮咚”地,那两侧各有两颗用弦线钉住响子的拨浪手鼓便立刻响动起来。


   疙蚤叔叔这只祖传的拨浪鼓的皮子已经变成深褐色,很有些特殊。

   一是很早的当年,他那生长在古丽阳镇洪家河岸堤头上一间土坯茅草房里的太祖爷爷,便是挑了一副熬糖画的担子,手拎了这只拨浪鼓来到镇上,经由他的祖爷爷、爷爷接力和聚集了到镇上的丽阳洪家、陈家和港南几个种植贩卖甘蔗与熬糖的同乡人的扶持帮衬,到得他的爷爷壮年时,他们家在市渡里开设的一家前店后作坊一共四进,后院还连通昌江河岸礅头的“洪记制糖作坊”,已然在同业算鹤立鸡群了……

   二一个是,这只拨浪鼓在近几十年间,在景德镇和丽阳古镇都没有人见过有一样的第二只!

   在那只拨浪鼓的下方,也就是鼓和握柄之间,还有一个紫铜铸制的小方框子。在那方框子里面,两根嵌牢的铜细杆子上,各贯穿了四、五片能滑动的薄铜片……这样一来,疙蚤叔叔他手把那拨浪鼓一抖,就会发出“刺铃铃铃铃……”的金属铜片一连串响声。如若是一摇,那鼓两侧弦线钉住的响子便会像小鼓锤子样跳腾敲打起鼓皮,响出一连串“的嗵嗵嗵嗵”的声音。

   如若是疙蚤叔叔晃着挑糖担子时的一只手倒捏了那只拨浪鼓一边走,一边甩的话,那只鼓竟然还会发出“呛瑯瑯瑯瑯……呛瑯瑯瑯”的一阵子清朗的脆响!于是,疙蚤叔叔在歇了糖担子,把扁担横放在中山大马路行人道边沿的石条子上之后,把那张孙悟空的猴面具戴起来,跳起那举手跨步的“猴舞”时景,那偶一摇或者一甩的鼓,就会相随着那舞蹈奔跳和疙蚤叔叔的唱,发出非常有节律的动听声响:

“悟空回到了花果山呐

  孩儿们捧来水和果哟喂

  悟空肚内饥呀口中渴啊

  便喝酒吃果一边说:

  真些个好孩儿啊好孩儿……”

一支歌舞他尚没跳完,这时景,耳朵边突然地传来一连的呵斥声:“唱什么唱?!走走走……在大马路上作买卖!想阻塞起交通怎么的……?!”这呵斥声疙蚤叔叔他不用看,就知道是“市场管理”来了……“哦……好、好,就走、就走,这就走……”疙蚤叔叔他话落身一起,便迅疾地返手把悟空面具往后脑勺一挪,将地上的扁担扯起来,三两下绕起两只木桶子上的绳索,转眼间,人们就只望见到他那枯瘦而有些儿趔趄的背影走去老远。

                四

   平时把熬糖甘蔗用扁肚宽舱的大船只从丽阳的洪家装运来,就停泊在镇上中渡口的河滩上。


   丽阳乡古时景曾为“历陵”县治,至唐宋,丽阳乡陈家就最早开始了原生态甘蔗的“驯良种植”。它后来又被称作“指拇庶”的高糖份原始“茅庶”品种,在整个丽阳河道一大片的冲击沙壤地里经过子孙后代不间断的种植,到北宋时期,在丽阳的洪家已经获得了极大改良而出现了皮薄、尾短、中粗、根细含糖高的“翡翠桐”优良品种……


   三只大船拢岸后,每条船上,就各有两块从船头和船尾伸出,上面钉了好些横木条子防滑的杉木芯二尺宽跳板搭到了河滩上。

   那些常被雇用做搬运的,从四周乡里来镇上打零工的乡下人早就被叫了来,有几个已经跳到水里拖动安置稳当那些跳板,另外更多的人也立时就动了手,上船搬起了那堆做小山似的一札梱一札梱的丽阳洪家甘蔗……在岸上洪家制糖作坊的后门与河岸墩头台阶之间,在人声嘈杂、人影接踵穿棱中,仿佛只几袋烟的功夫,三条整船上的甘蔗便被搬个一空。

  昌江河水面上的三条大木船,这时景也好像“突”的一下浮升了上来,离那昌江河的水面竟然有三尺多高。


   甘蔗被搬进洪家制糖作坊的清洗间后,先是把甘蔗去尾用水冲洗,然后就被三、四个赤了膊子的粗臂汉子把那些甘蔗四、五根十几根地送进扎汁机里去榨汁。

 


   洪家制糖作坊在祖辈手里,榨汁是把洗净的“指拇庶”先用片刀切成斜片,放进在后院用黄牛拉动的碾槽中碾碎,再把碎庶屑子放进大铁锅里用大火煎熬……到了疙蚤叔叔祖父的手上,就延请了镇上太平巷教堂里的洛格神父亲自设计画图,并从广州十三行购来铸铁传动齿轮,用粗壮的东北红松木做架子,用透湿不变形的椿木粗芯子箍上铁圈圈做成圆木转轴子。轴子四排两根,前宽后窄地相间对称并列,像柱子一样竖着,经由两条黄牛做动为拉动齿轮旋转传动……那几个汉子正是把甘蔗推进到那并刘的前宽后窄铁皮轴子中间……碧绿并且散发着清香甘甜气味的甘蔗汁,在铁皮轴子转动挤压之下,就像流水泻落一般落到了架子机底下的一个椭圆形大木桶子里。


   作坊里熬糖是在晚饭后的夜间才进行。

   在作坊的第二进,架设了三口两人抱大小的大铁锅。

   在三只大灶台烧起火来之后,在熬糖间的几名杂工便把过滤去渣后的蔗汁舀到提桶里提去倒进大铁锅。

   这时景,坐到一旁的

椅子上,喝着茶,吸食着也是东家供的上等旱烟的熬糖师傅便要“嗯嘿”地咳嗽一声,于是,三对师兄弟,六个人双手握住两尺半长炒糖的大铁铲子,便一齐的站到了炉膛子张着大口,烧着通红猛火的大锅前,光着膀、满身噼叭甩落大汗豆子,立马操起铁锅铲,搅水推沙般地搅炒起来……


   前店在一年里,平时卖的是用会透气的大陶缸装盛满满的红黑发紫的甘庶原糖膏汁。而在柜台那一长遛乌黑锃亮的木柜子上依次挨排置放的,却是十几只稀罕少见的晶白透明的方形大玻璃瓶,瓶子里装着的,是煎熬去水汁后的黑褐色赤砂甘庶糖粉。   

   每逢一到年节时景,尤其是一到腊月过半后的腊月二十日那天开始,洪记制糖作坊的另一宗火旺的熬制切糖生意也就展了开来。

   在作坊临街大门前的中山大马路街边,半尺厚的大板切糖案台便搭了起来。案板边大铁炉子上的铁锅里,翻滚着吐出泡泡的糖汁。两个手执三尺多长大铁铲的壮汉在两口大锅里正不停翻炒的,是从洪家掌柜的老家丽阳购进的陈家和港南沙壤河滩地里种植的花生。

  往另一口翻滚着吐着泡的红褐色糖汁的大铁锅里倒进去翻炒的,是从丽阳乡庆坊村定购收来的名品“历陵黑芝麻”。

   在大案板前分工切糖的四个汉子,每人手执一柄二尺多长的大片刀分站在台案的两旁,一整锅冒着蒸腾热气的糖炒花生或糖炒黑芝麻被倾倒到台板上的条木框子里后稍一冷却,四把切糖片刀就在刀光忽闪忽闪之间,像切豆腐块一样,那些白花花和油黑乌亮的花生芝麻糖垛条,就在人们的两眼一晃间,都被切成了冒着滚热香甜气挨排站队一样的花生芝麻糖片片……

    每年的腊月二十是镇上各大窑口歇业封火,放窑工们返乡回家过年的日子。

   那些也不知从哪时景起就携了一家大小来到镇上不走的各家红店里的画红工人,也大多都会兴起到这家洪记制糖作坊来买些一年总算难有两回的花生和芝麻糖切片这“年货”,带回去家里给大人小孩子们过年吃……


  这样的景德镇市渡里有名的“洪记制糖作坊”的存在,和这一切情状所呈现的时景,疙蚤叔叔他还没有出生。


                五


   这年,久病垂危的老父在丽阳洪家村的瓦屋内的卧榻上,奄奄一息地把四世单传的儿子和他的儿媳妇招到床前。

   “我要归去跟祖宗们做交待了,我走了以后,你们夫妻俩还是带着儿女们去镇上吧,现如今出门去行了……‘疙蚤’啊,我是让你有了种甘蔗,榨糖、熬糖和作糖画诸般手艺了的,你去镇上那个‘市渡里’人多的地方,我想你带着这些个手艺,当有派上用场的机会!至少,孩儿们或许能上学念书,你夫妻俩也当不会饿着……”

   “疙蚤”叔叔他枯槁的爹,张大口喘了喘口气又道:“去到镇上以后,家中你凡事一切都要听桂枝她的!骂,不许还口……打不许还手!我们洪家万般对不起人家了……”

      说着说着,老人突然急促地抽搐着吸进几口短气,“呃”的一声,便大睁着两眼去了。

    “呜呜呜……爸爸呀,卧个亲老子啊,卧只是烦时景过过几句嘴啊,吾呐老人家何如就当真嘞?呜呜……”


   这是疙蚤叔叔的中年妻子跪在她的公爹跟前哭诉的话语。



   名字叫做“洪仁宝”的疙蚤叔叔,他那个糖挑子有着两处较为固定招揽生意的位置。


   头一个就是从食品厂边上的篾丝弄子进,从玉字巷那边出的拐弯处那个十六小学。只是,去到十六小学的门口要早,要在那个“市场管理”钟管理还没到以前,不然的话,即是有那忸怩着身子撒着娇不肯放大人离去的小学童要买那两分钱一只的糖蝴蝶,疙蚤叔叔却被钟管理赶得远了,那么糖蝴蝶这生意也做不成!所以,疙蚤叔叔和那些卖“一点红”甜发糕、卖油磁包麻磁、煮毛栗子和炒甜豆子的小商贩,就都要赶早在钟管理晃晃悠悠到来之前抢做一波生意……否则,轻者会被他往四散里驱赶,重者的话,就要被他抓住。疙蚤叔叔会被收缴去那柄用来浇糖画的铁瓢子,甚至那只祖传拨浪鼓。而其他的小商贩有的被收缴去称砣称杆,或被缴去所卖的东西。

   钟管理是个三十几岁年轻人,皮肤很白,头发乌黑油亮的,他吸着纸烟。

    

   今天疙蚤叔叔气运好,因为刚走到求子弄对过就给一家住户叫住,打了一个没还价的六分钱“老鼠偷油”给他的孙子……刚担起挑子起身走,又给一名买了菜路过的妇人叫住,也撵帮赶趟似的让他打了一只一样六分钱的“小水牛”拿了回去给她属牛的外孙……

   因此,疙蚤叔叔今天穿进篾丝弄堂到得十六小学校门口迟了。

   他见到学校的大门口四周竟然都空无一人,正狐疑间,忽然听到有从旮旯里传了来压低了的说话声:

“是教‘钟管理’抓住了,缴去了那只圆木桶子和桶子里蓝花布焐住的二十好几只油磁包麻磁,兜里仅有的一块七角钱也被掏去罚了款!……这不,她还捏了那张罚款单子蹲在十六小学那墙脚跟下使劲哭哩……”

“她哭说自己那一块七角钱并不是今天卖油磁包麻磁的钱,是十几天攒在身上要给娃子报名上学念书用的……”


    疙蚤叔叔听到这几句时景,心下早已经明了,是那位往时老蹲在自已糖挑子边上卖油磁包麻磁的从乡下来讨生活的单身女子被吸纸烟的“钟管理”抓着缴去了油磁包麻磁,还罚去了款!

    “唉唉唉……!你咋个这样笨呐?!你还会把钱掖在兜里?该把钱塞到袜子里呀!你瞧瞧我……”疙蚤叔叔撂下他的糖担子,来到了那蹲在墙角哭的女子跟前,焦燥地跺了跺脚,之后又扯起自己一只裤管,踮起那只脚,指一指自己的棕色棉布袜子,尖起嘶哑的嗓声责怪她。

   那女子抹开湿漉的前额发梢,抬起充满红血丝有些儿浮肿的眼睛看他一眼,只说:“大哥,哪晓得他会掏人家兜哇……”

   疙蚤叔叔惋惜地摇一摇头,返转身,默默地扯起他的扁担,然后挑着他的糖画担子,有些趔趄地往玉字巷弄堂走了。

   他没有和往时那个样,把个祖传的拨浪鼓倒抓着走几步便甩一甩。

                六  

    往时,如果是自家里出来后在路途中被人喊住或者拦下,做到了路上的生意而延误了时间,那跳蚤叔叔就会径直去往那个位置在中山大马路上“大顺布店”一直过去的石狮埠民办小学堂门口转一转,然后,他再就会去他的第二一个摆糖挑子卖糖画的位置。


   派到这个“中渡囗”石狮埠民办小学堂门口的市场管理,是一个临时工姓林的。

   老林他看去有四十五六岁年纪,老林他也吸烟,只不过他吸的是早烟。

  老林比较好说话,他在撵那些跟疙蚤叔叔一样围在学校门口的小商贩的时候,只是抬一抬他拿着早烟管子的手臂,冲着那一帮人,口中拉长了声音催促着喊:“你们走咯……你们都快点走咯……!”

    但是对那些无论是蹲地上,还是坐在大街旁行人道边沿,或是坐着自己带来的小櫈子上的小贩们,老林他都断然不会上前去动手收缴东西,更是不会去搜人荷包罚人家款……

    后来有人终于了解到了他这般做“市场管理”的缘由……原来,老林他的家中有一位年过八十,眼睛已经看不见的老娘。了解到老林情况的那人说,每一天知道自己的儿子要出门去上班,要去到学堂门口赶撵那些做买卖的小商小贩,老林的老娘总是要撵到家门口,抚着木头门板冲他的背影嘱咐着喊:“‘猪肝’呐,你可切莫去急急的去撵人家呢……只在口里头好好地跟人家说,更莫要扣人家的东西哈?!”

   “晓得哩,我不会的哩……”         

    这个小时景极好吃猪肝的老林,头也没回地应承了他的老娘。

    事实上,老林也是心口一致的实诚听从了他老娘讲的话,也决没有去收缴过任何一个小商贩的任何东西。

   听到老林的这些缘故后,跳蚤叔叔也就往往会把自己的糖担子挑到离学堂较远的位置,在见到老林朝自己踱了过来,蹲坐到自己身边来坐吸旱烟时景,疙蚤叔叔就把自己的小櫈推给叫老林坐,而老林的旱烟递给疙蚤叔叔抽。

  于是,疙蚤叔叔就和老林扯起了家常……说着说着,疙蚤叔叔竟然像跟老伙伴和老同乡抖拉苦闷窝心事那样,讲到了刚才早些在十六小学门口被收缴去油磁包麻磁,还被搜荷包罚去一块七角钱款的那女子的事情……哪知老林却说:“我知道她,她总是在上午九点钟以后来这边的。我知道她是死去丈夫后才带了俩孩子从丽阳那乡下来这镇上,在三角井弄巷子里租了间房住的……一块七角多钱,可真会是要了她的命!明天看我去所里替她说说,帮她要些回来……”

    

   天断暗已经许久了,      

   今天的疙蚤叔叔从中午开始就好似一直晕晕乎乎的。生意上除了在清早打去一只“老鼠偷油”和一只“小水牛”之外,即使在跟石狮埠民办小学的“林管理”拉扯了一阵家常以后,又去到了自己的第二一个摆糖挑子的中山大马路上顶繁华热闹的斗富弄十字路口,一直到此时景,小小的“糖蝴蝶”与“糖芭蕉扇”也没有卖去几只!


   疙蚤叔叔他晃晃悠悠并且趔趄着挑了他的糖担子,在路灯杆上那圆铁帽子下的昏黄路灯映照里走着……竟不知怎的,在忽然一股凉风兜头泼下,冷不丁打个寒颤之后,疙蚤叔叔惊愕地发现自己竟然不知不觉走过了玉字巷弄堂,走到了十六小学的围墙边!

   “呜呜呜……呜呜呜……”

    天呐!早上被收缴去油磁包麻磁的那个女子化作一垛子围墙脚跟的黑影……她还蹲缩在那里泣哭!

    疙蚤叔叔忘了自己下午已经“咕噜”响过的空肚子,也不知道自己是否受了刚才那股凉风兜头的冷,因为他自觉得身子有些颤栗起来……

     担着糖挑子,疙蚤叔叔他在那十六小学堂操场上翻过围墙投射过来的光照里站立了许久。

   “啊呀,怎的真在这里找到了你呀?!石狮埠民办小学的‘林管理’说可以在这找到你可以找到你……我还不信!”疙蚤叔叔低下他的黑瘦的、满是笑褶子的脸,乐呵呵的又说:“敢情‘林管理’他上午听了我说过了你的事情……他立马就去把罚你的钱要了回来塞给我,要我一定找到了你交你手上!”

   “这不,你瞧瞧,只是……只要回来了一块六角二分钱……”说话时景,疙蚤叔叔嘶哑的声音有些低沉。

    他的手有些儿颤动地扯起了自己的一只裤管,同时抬起了那只脚后,疙蚤叔叔他从那只棕色的棉布祙子里摸索出了一张一元票,接着他拨了那一元票,露出了浅红色五角纸币的一个角……

    疙蚤叔叔他又伸手到内上衣左边的兜子里去挠,他的肩头往左边斜里一仄……疙蚤叔叔的右手掌里就发出了“淅淅索索”的响。

   “你看你看,这里还有一角二分钱毫子!”

      站起身子来手里接过那一块六角二分钱的女子,合拢了双手,不去看手里的钱,只把婆娑、愈加浮肿的泪眼向着疙蚤叔叔一连声说:“‘林管理’他是个好人……他是个好人!我要去观音菩萨跟前给他上香……”

                 七

   又是一个天还刚蒙蒙亮的早晨,疙蚤叔叔他走出了家门。

   他挑了自己的糖画担子有些儿趔趄地每走几步,便把手里的那只祖传的拨浪鼓倒提着甩动一下……

 “箣……铃铃铃铃……叮叮咚””

    拨浪鼓从“市渡里”沿着景德镇中山大马路一路一会子,一会子响着,它为疙蚤叔叔招徕着熟听了它的打糖画的熟客。

……

“悟空回到了花果山呐

  孩儿们捧来水和果哟喂

  悟空肚内饥呀口中渴啊

  便喝酒吃果一边说:

  真些个好孩儿啊好孩儿……”


   疙蚤叔叔现如今在每一个新的一天里,不断续地扩大着唱歌跳舞卖他糖画的位置……

   

   这一天,就是在一个不是过去的地方,疙蚤叔叔他的一支歌舞尚没有跳完,忽地耳边传来一声问:

  “糖老倌啊,你这上面的‘老鼠偷油’怎么卖?”


   这一声问价,仿佛问得有些和软、并且似乎温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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