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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雨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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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410/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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庆坊村轶事

庆坊村有着非常悠久的历史,始于春秋,盛于唐宋,自古人杰地灵,如唐代彭构云、北宋状元彭汝砺、南宋抵抗元军四十年的彭大雅。

庆访村的村民无论男女老幼自古至今都讲同样历史悠久的方言俚语。如果没有在这里生活过,一时很难听懂。比如,屠洪刚在《霸王别姬》这首歌开头第一句“我站在……”里,把“我”唱成“卧”;在庆坊村,也是这样高八度地把第一人称“我”,在日常说成“卧”。不过奇异的是,在庆坊村,它把紧挨着的第二人称“你”,却短促且降四度说成“唔”,平缓长音时,就加个后缀“嘞”。也就是说,在庆坊村,“你”就是“唔嘞”。再就是,在庆坊村这里,说“走开”、“仍然”和“算了”,竟然跟成书在1367年的我国四大文学名著《水浒》里如出一辙。施耐庵在第六回里把“走开”写作“起开”,把“算了”写作“撒开”,把“仍然”写作“依原”。时至今日庆坊村人不耐烦叫人走开时,也说“起开”,在对事情不再作指望时,不说“算了”,而是把手一挥说“撒开!”。还有许多,像把“他”说成“切”,把“人”说成“银”,把“怎样”说成“何呢”、“这里”说成“䟡块”,把“不”说成“比”;把“你们”说成“唔等银”、“我们”说成“卧等银”……等等,以致于在庆坊村落户住了好些年的上海沪中师范大学的彭中文教授,后来还着实研究了好长时间。

庆坊村彭姓族长的义子兼长工“彭七叔”年轻轻的就帮着义父兼东家管着自家的二十几亩和近百亩族产水田。这些个水田合起来的每年收项,够足了他和他的义父也能像已经死去的本村大财主“彭九子”一样,见天坐在家里捏纸媒喝水烟,不仅“咕噜嘟,咕噜嘟……”,并且也可以在跟人说话时景爱理不理,也大可翻起鼓凸的死鱼眼睛豪横。

庆坊村面向着一条汇集着自安徽黄山余脉的涧泉、溪流与山洪,发端在祁门的阊江、直奔向古饶州鄱阳湖,却又非流经过这里不可的昌江河。

庆坊村的地质主要以丘陵红土壤和冲击沙壤地为主。除了驰名整个江南的稻米之外,其它还盛产延续千年、自留名品种的豆类芝麻花生和甘蔗。

总之,庆坊村是个几乎不容杂姓的、秦汉以前便是彭姓原住民发祥的一个古村落。

一、

这年冬天,一个看去只有七、八岁,衣单瘦弱,一头稀落毛发的小男孩,天断黑时,讨饭讨进了承庆村。

第二天一早,村堂里早起的人发现,这小孩死在了庆坊村的彭财主家的屋门前。

在大门口一阵阵不止歇的嘈杂聒噪声里,彭家的女主人从里屋撵了出来。

“还有气……还活个哩!”小丫头和女佣们慌乱相告。“阿弥陀佛……”女主人惊慌间面扬喜色,便急忙从身上脱下自己没来得及扣上的缎面夹袄,一边连支唤着使佣:“裹起来,快裹起来抱进屋……!”一个年长的女佣便赶紧利落地把那小男孩的一双赤脚先裹进了自己怀里,再用厚软的棉夹袄包起他,推开众人,急急抱进了自己烧火做饭的厨屋。

“阿弥陀佛!阿弥陀佛!”自己数十年都未给老爷生下一个男丁、甚至丫头片子,办法使尽老爷又绝不肯再娶讨妾,老爷去后遗下若大个田产家业,教自己坐到佛堂去静心诵佛也似度日如年、如坐针毡……

半夜时景,尚存一息的小男孩活转了。

当女佣把他抱到里屋,女主人掠开那孩子孱弱瘦小男孩稀落的毛发,用手去拭他的额头时,时睡时醒、迷糊的小男孩忽然睁开眼,一把扯住女主人急促地喊叫“姐……姐!”

“错啦……错啦!傻孩子,你要叫我‘姑姑’,喊灌你米汤给煨䁔救你的她们几个做‘姐’呐……”

一时间,女主人给弄得边噙住泪花,一边乐呵得合不拢嘴。

殊不知,在女主人眼里,见了这孩子,便像拣得个宝贝。

“不是嘞,只俺姐才肯把她的袄给我穿呐……俺姐……俺姐不见了……”小男孩紧紧揪住自己身上仍然裹着的缎面夹袄,眼珠子石榴样红,眶子里蓄满的泪,此刻扑漱漱地滚落了出来。

“不怕不怕,伢嘞,告诉我你姓甚名字、家是何低,日后姑姑我一定去帮你找到你姐……”

“姑姑、大娘,我不是男娃,是姑娘,我叫‘九花’。”

“你让她自己说!”工作组的人瞪眼止住了村干部“七叔”。

“我姑姑就是我娘,我姑姑收留了我吃住,逢年过节姑姑娘还给我扯新衣裳穿……”聪明伶俐的“九花”一连声说。

“哩个女嘞出世个老家是安庆“槐树”村乡下,四岁时景冇得老子娘,有八个姐姐跟一个弟郎也找不到吱……是解放前两年家嘞遭洪水又躲兵逃出来的,后来一日天黑又落雨,路上跟几个姐姐走散失,跟一帮逃荒的人走反吱方向,往南边跛吱才跛到了我等庆坊村……”七叔急了,忙插嘴。

“来的头年‘彭地主婆’嘞就是叫我跛去槐树村帮里个女嘞寻个亲。结果那个村堂嘞人走光了一大半,里女嘞家里人一个都冇回来……”七叔见到工作组的人神色缓和了许多,又补充道。

“地主婆彭王氏也说只是收留,并没收养。”一位戴眼镜的工作组也对另一位说。

“起先以为哩个‘九花’是个男崽,恐怕有收做义子个心思,后来晓得是个妹头嘞,就收留在家嘞看三头水牯冇往外撵……哩个彭王氏信菩萨心善……”刚说到末句,七叔伸下舌头,把头一缩。

最后九花的成份定性属于“逃荒贫农”。由于仍未成年,继续跟地主彭王氏在毗屋住一起,也还继续给生产队放三条大牯牛。

二、

古镇利阳这个大地块的西边,是一望无际的稻田平缓丘陵地块,而到了东边沿昌江古河道,竞像是紧挨挨绵延的沙壤地突然被什么给齐齐平整地刮去了一般,陡的挖出来一条沟壑。坦荡蜿蜒无碍的河岸边,“庆坊村”就像被一只巧妙的手安祥、静谧地摆放在了一簇簇古樟和密林的抱合之间。

这年的农历六月间,庆坊村和四周一带的姜家、福建、方家,以及河对岸的陈家、洪家、港南,都成了昌江洪水的溢满之地……洪水浸过后,天又连续干早。赤日炎炎,田地里都裂开了一道道口子,河里井底都冇了水……

从这一年开始,数年之久,千年丰饶的古饶州盛产“利阳丽丝米”的庆访村和团近的社员乡民,只好挖野菜割青草充饥了……

这天,天刚一丝朦亮,九花姐姐便起了床,到灶膛把前些日收攒晾干的红薯叶,拣出几茎放在锅里,又拿只碗去房间缸里抓了一小把米,她要煮一碗软饭给已经病在床上的娘吃……米是前几日去队上领的,是政府又一次拨的救济粮,由生产队按庆坊村里的人头数发放。这回是发一个月的,按每人每天定量2两,九花和彭王氏两人统共得了12斤半,那半斤是政府让专门多发给病人的。

“当‘份子’还真当得好哈,比我等人还多恰米!”那天,派米的是生产队长七嘞叔。给地主婆彭王氏煽过风车的七叔大儿子民兵小组长彭小七在一边,他鼓凸眼珠子嘞在她领米时景当众说。

九花把锅底的那点稀饭舀出来,把上面煮烂了的薯叶和汤水泌出一小碗自己喝,往剩下软烂的半碗里撮放了点盐粒末,再用一只瓷匙搅拌几下端放在了娘的床头……到灶膛边喝下那一小碗汤水后,九花臂上已经挽起一只竹簸箕,肩上扛了耙嘞,她掩上门,便去干涸的河坎上筢猪草。

那种以往在昌江河与汊道里随处都长满的草叫做“竹叶菜”。早年一直是喂猪的“猪草”。在没有救济粮,头几个月庆坊村大多数人家断炊时景,九花把屋里剩下的薯掺合进一些“竹叶菜”煮熟了吃过。刚吃进嘴里不光涩口,并且要跟牛那样子把它咀嚼到细烂粘稠才能下咽。

能填进越吃越饿的肚就行,哪顾得上其它。

此刻九花来到河岸边才猛然看见,庆坊村堂里的许多老人跟孩子早已经密密匝匝的、远看就像地里割过的韭菜茬一样蹲趴在遍野到处或筢、或挖……都在找寻着野菜和或许能吃的东西……

九花睁着她深凹且失去掉光亮的眼睛,幽幽叹了口气失落地往回走。

当她进到家门,走去屋后的柴棚,要把自己一路拾捡到的枯树枝桠碎屑和一些被人筢漏落下的枯萎狼基草摞到一块时,忽然耳听到“喵喵喵……”一阵接一阵连续不断孱弱嘶哑的叫唤声。

循声扒开狼基草,在紧挨土跺的禾杆堆里,九花姐姐看到一窝蜷缩蠕动的小猫崽正在不止歇地叫唤……“像我等人一样,是前世作了恶呀,下这样多崽嘞做甚么呀?来这世上受罪呀!”九花姐姐从干枯禾杆堆的猫窝中,拎起一只不住叫唤、瘦骨嶙峋,一边在不停瑟瑟发抖的小猫崽,另只手抹一下自己枯涩、此刻却显湿漉的眼睛,又自语道:“我等人都冇吃呀,你等来这世上何苦嘞?”

九花轻轻撂下那只小猫,转身去到灶台边的墙上,取下一只往时自己常拿去塞在田边水沟里装捕小鱼小虾和泥鳅的竹篾篓。她再次扒开猫窝,将那一共五只孱弱的小猫,一只只拎进鱼篓……不一会,九花姐姐来到庆坊村东头的一条鲜为人知、往日她自己前来汲水的深水坑前,她深吸一口气,把拎着的小猫崽在里面不住嘶哑叫唤的竹篓子渐缓地往下按……一瞬间,小猫崽的叫唤声停止了,深坑里的泥浆水渍在湧动,九花姐姐那只紧抓住竹篓子的枯瘦手臂也在微微的震颤……九花姐姐哭了,但她并不自觉到自己流出了泪。

三、

九花回家后,把她在水炕沿边随手挖的几根马齿苋嘞草搁到灶台上,随后踅进房门喊“姆妈”

“哎,九嘞来家啦?卧将垦困熟了一下,低个左肩膀跟背把我疼醒吱……”彭王氏挣扎几下坐起身。

“卧来帮你拤一下……”九花姐姐说话间绕到床的左边,侧坐到床边沿,扭身两手去捏彭王氏的肩。

“娘啊,䟡等银真可恶哈,卧叫切等人脱光卧衣裳煽卧,就要煽唔嘞!”九花姐姐一边捏彭王氏肩膀气恼地说。

“九嘞呀,唔嘞记到:卧比怪䟡等银……是卧前世作过恶,䟡等银法办卧是帮卧超生、让卧早了结䟡苦日子早投胎转世,下一世寻个稳当银家嘞……”彭王氏只哼哼的,脸上却很平静。

九花姐姐这么多年在彭王氏身边,早已经耳濡目染,一知半解知道凡众生都有来世,要不然她也不会鬼使神差,一时仅仅因为没有吃的就把一窝猫崽塞进水坑里。

“女嘞呀,哪天卧比在世上了,唔嘞就会跟低张床铺嘞样子四画无靠!唔嘞听卧一句,头一桩事情就是赶快跟瘌痢壳嘞成婚!……卧恳将在世时景,瘌痢壳嘞家不敢讨唔嘞,跟卧冇叫唔把人家嘞,原因都是一回事,都因为卧是‘份子’撒!实际上瘌痢壳嘞娘把唔嘞一双脚塞进自己怀鼓嘞抱唔嘞进屋时景,就派定吱女嘞唔是切家嘞银……”彭王氏一喘一息地说。

“娘,卧比!卧要守唔嘞一世……瘌痢壳嘞娘往后年纪太走比动,卧也会去照顾切……”九花姐姐垂首扭动几下腰身。

“女嘞呀,瘌痢壳嘞爹是救卧等队嘞个牛被洪水卷跛吱个,是因公死亡撒……另一个道理呢,切等家嘞是贫农,往后安稳撒!”彭王氏奄奄一息继续劝到。

庆访村与团近的乡话俚语不但难听懂,也不光把个“火”说成“壶”,把“抓”说成“搲”;还会把两个字讲成三个字加一个后缀,比如把“那里”讲成个:“唔块细嘞”;尤其是还喜欢在许多名词与称呼后面加个“嘞”做后缀。比如把“小姑娘”叫作“妹头嘞”、把“小伙子”叫作“崽嘞”、把“少年儿童”叫作“伢嘞”。把农具像“钉耙”二字,也叫作“四齿耙嘞”,甚至连“人头”,也会加“嘞”!在庆坊村,“脑袋”就叫做“头箍嘞”……缘此,当然也就无怪乎庆访村的乡民们都会把小时景头上仅长过一回“瘌痢”的彭细苟,开口闭口叫他做“瘌痢壳嘞”了。

可是,孩童们在“瘌痢壳嘞”叔叔走过村堂一背转身时,却只一会远一会近地跟随着他。有一个便冲他后背扔块小石头子,再叫喊他一声“狗嘞叔”……之后,大家伙就一齐地喊:

“彭细狗,

猪戏狗,

扔个棍儿,

哼哼哼,

丢块骨头

啃啃啃……”

“狗嘞”叔叔低时景便会车转身脸露出凶样,眉眼嘴角间却乐呵着像快要流出哈拉子。他弯下腰捡起老大一块鹅卵矶,把手举托着,冲孩童们叫喊:“回家嘞切……回家嘞切!唔等人何个再比回家,卧……卧就砸破唔等人何个头箍嘞蛮许太一个洞!”

狗嘞要当新郎倌,他当然会喜滋滋一个劲挠头箍嘞。

䟡几日落了魂样子嘞,几日都围在堂前厨屋进来又跛出去。面上笑,口里头一句一个“姆妈……姆妈……”地叫。

新娘子就是姆妈救过个“九花”。本村堂长辈七叔作的媒。那天,捏根早烟管,眯起斜眼珠笑看他的七叔问:“壳嘞,讨老婆熨帖必?欢喜必?”瘌痢壳嘞低了头,边把脚去踢那石头子嘞,嚅喃道:“就是头发稀稀个嘞撒……”“䟡个鬼傢壶哈,自己是瘌痢壳嘞,还嫌别人头发嘞稀少,吃饱了是何呢?卧锤死唔嘞……!”见七叔一跺脚扬烟管嘞,瘌痢壳就一遛烟飞跛……

做喜事这天,瘌痢壳家的场院里摆了借来的十几张八仙桌,和那些几乎搜遍了全村才东拼西凑找来的长条櫈和椅子。村堂里沾亲不沾亲的几乎都来了,袋嘞两块钱都冇的,就拈了一束红薯粉丝,贴个红纸纸嘞上去。还有拿来一两串红辣椒壳壳嘞当贺礼个。庆坊村最清楚礼轻仁义重的道理。喜宴吃的主菜,是一大盘豆葱嘞烧肉和一大钵大块豆干嘞煮鲇鱼;陪菜是用几个镇上大蓝边花碗盛着的腌鱼烧块、煎豆腐干嘞、萝卜丝炒虾嘞、豆豉炒红萝卜、蒿笋炒辣米嘞,还有芋头犒糊和煮红薯粉丝……。尽管没有鸡鸭,但低样多许多久看都冇看到过的菜,让来客中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也都馋了流口水嘞……

正要放鞭时,场院外忽然哄哄的吵闹,听似又来了一大帮人,细崽嘞人多声音最大,还杂夹了女人乎嘞的尖声笑骂。张耳细听,是好多细崽嘞尖嫩稚气声音围在门囗喊:

"新洞房 打洞房

打新洞儿哟哟哟

打老洞儿哐哐响

打洞新郎黑里急

新娘新洞疼的慌

娇娘新妇牙咬紧

新娘洞里有娃郎

待得金匙戳进去

来年掏个胖儿郎……"

那外面许多娃嘞细崽嘞讨喜糖果嘞吃的大声喊唱,搅得场院内吃喜酒的那些新老大小媳妇们听了便脸红心跳……而来客里那些还没讨上老婆的崽嘞跟单身,则坐不住左右挪动屁股不自在……

忘了,古老的庆坊村办喜事更要散糖子嘞跟果嘞!

“狗嘞”于是在一些人故意将粗话做醉话讲中,一边被人不住地往下扯裤子的起哄笑闹中,笑咧了漏出哈拉子的嘴,手里揣个装满红壳花生、圆枣和米糖粑粑果的小端盆,走一步,提一下裤子,边走边笑骂地穿过宾客人众,匆匆急往场院外去……

喜酒让庆坊村的乡邻众宾客一直吃闹到了傍晚。众人散尽后,十几张八仙桌子上的菜被吃了个干净见底。那些空白的盘碗,好似一只只落寂的白眼珠,也仿佛是惊愕到无声张大了的嘴。它们被庆坊村的众人在夜幕降临之前撇下不管,只好在破旧黑䬂的桌面上,无奈地与夜里清朗的月色相视。

“狗嘞”他娘,也一直守坐在紧邻柴房后面的小隔间内。跟院场里桌子上的那些空盘碗盏一样落寂。一者,自己守寡苦熬养大了的独生子现如今离自己而去;二者,自己家境极其穷困,心下担忧,怕是娶了谁便会苦了谁。

四、

到庆坊村的第二天,就跟随他所落户的两位户主,来熟悉往后他要参加生产劳动的地头田间。这位底性豪爽耿直的彭老师,老家是四川。戴副眼镜有儒雅外表的他却言语很少。这时他睁大了眼睛惊讶地问“你们这南方的庆坊村何来的花椒?”“以前留下的。”木呐的男主人道。“栽培有好多年吗?”“卧等像老辈银一样,都年年留种年年撒在田坝和树遮不到的位置……还有青豆嘞,省得闲地空吱可惜撒。”这时,一边的九花姐姐听到自己老倌嘞哇事罗嗦、比清爽,便打普通话插道:“听老辈人讲,我们庆坊村古时景这里有人在四川当官,有年发洪水,禾籽都没有了,家里便打发佣人去报信。后来,不单讨来了禾籽,还带回来青豆啊、花椒啊、芝麻啊跟辣米嘞许多种子。”彭老师听后眉头松开。他望一眼跟前两位朴实的老农,内心慰藉了一些,觉得虽然自己孤身一人落到这里,但今后和这种人相处,境遇或许不会太坏。

这位上海沪中师范大学彭中文教授,下放落户到了庆坊村的这个农户家里。昨天把他从公社接来的,正是这家男主人和把这家男主人喊做“壳嘞叔”的一位生产队长。

这“壳嘞叔”一直默不作声,只是那位被叫做“七嘞”的队长一路絮絮叨叨,似乎解释分辩,又像是训诫:“彭老师吾嘞到卧们低块来,莫要嫌邋遢撒……低必是喔咄银要里样做,是上边银交代各撒……喔咄银也必会吊吾嘞大拇指头嘞、开会挂牌嘞……只是让你改造,就是跟我等人广大无产阶级农民兄弟一样,上田畈嘞做工夫劳动……学习嘛,就跟社员一起听报纸、听指示,回家就看报纸、看……”“七嘞”像是忽然发现自己讲家嘞哇,低个“份子”听不懂,就改口普通话。

“‘壳嘞叔’……卧等人不认字,家嘞又冇什么书,你嘞就让他到你后屋阁楼上的破风车肚嘞去挑几本彭王氏留把九花的谱本嘞看吧……反正上头交代就是嫑让他乱说哇乱跛!”“七嘞”队长丢下姓彭的不理,转首对“壳嘞”叔吩咐。

瘌痢壳听了后,后脖颈一凉。

早上两人到公社接到彭老师后,队长“七嘞”进去见上级,让瘌痢壳和拎着面盆暖水瓶、肩上背床被褥的彭老师在公社大院门口等。

庆坊村生产队长“彭小七”问工作组领头:

“跟低个‘份子’是吊大拇指头嘞还是开会挂牌嘞……还是脱衣裳煽风车呀?”那领头看一眼坐边上的原公社干部。

“嫑讲家嘞哇撒!”“我是请示上级领导对这人何呢安排撒。”

“六个字:劳动、学习、改造!……洗干净灵魂,教他脱胎换骨!”

原公社干部看一眼工作组领头,对彭小七说“劳动改造,就是让他和卧等人一样,上畈做工夫劳动……”

工作组那位这下能听懂了,抖拉下冷霜脸说:

“学习是要让这些有封建、资产、和剥削阶级余孽思想的人切身感受我们广大无产阶级农民兄弟的辛劳,从骨子里懂得什么是冷暖、什么是苦脏累!”

“对,是要切等人莫老是坐到云颗颗嘞上面讲哇,让切等人也每天去田间地头劳动!带回去以后,别让他等人吃白食走过场哈?要分给他最苦最累和最脏的事情做!”

说完,又看了那工作组一眼。这时,那领头忽然不住扭动脖颈,似乎不太耐烦,又道“还得要他学习,让他一回不拉紧跟社员听读报纸,只可以让他看我们的书……不许让他歇着和乱说乱动!”

“嗯呢,是撒,我晓得低个‘份子’跟往时地主富农不同撒……”彭小七赶紧应承道。

见天地庆坊村还沉浸在一团黑,彭小七跟他老子当队长时景一样,把根扁担一头绕上两只谷萝往肩上一扼,浅一脚深一脚地围着庆坊村堂打个转,一边叫:“鸡叫过了呃,上畈嗬,起来做工夫了撒……”

瘌痢壳左脚年青时景歪崴过,垦将上年了,空两只手走路还一摇一摆地晃。队上前些年一直是安排他摇庆坊村、柴棚嘞过河去陈家洪家和港南村的渡船。

九花姐姐闲了没事告诉众人:“䟡个死老倌死木啵?切摇渡船嘞比等人咯,上一个银划一回,上两个银也划一回……卧哇‘唔嘞也比嫌累呀?也晓得等银上吱差不多再撑一渡咯!’切哇得好:‘卧比!银家嘞过河都是有事,冇事过河做嚒?何个冇事比晓得坐家肚嘞戏呀?’唔嘞哇䟡个老倌嘞有味啵?”

可是从上个月起,“七嘞”要他隔一日就划小沙船,跟“帽嘞”、“长春嘞”两个基干民兵一起去景德镇装粪。

船拢了岸,“壳嘞”蹲船上守。“帽嘞”、“长春嘞”两个就从河里担两担水,挨排钻街上弄堂里找“东司”,见到粪多的“东司”,就把水倒进弄堂的沟肚嘞把粪担回来。碰见粪少又干的,就把水冲进去化了再舀起来担到船上。动身前,经常上镇偷粪的“七嘞”吩咐“帽嘞”跟“长春嘞”袋嘞装几个麻磁果果嘞,防备被居委会主任拖到不肯,“七嘞”说:“塞几个果果嘞过去,再用镇巴佬话讲一句‘我们是环卫处的……’就行!”“要是拖到卧等人必肯何呢?果果嘞不是白给?依卧,还是先哇‘我们是环卫处的’,再把果果嘞,比较稳当……”长春说。“何呢低样混呐?戴花花嘞要戴上前不晓得呀?”七嘞把手一摆。

“田里禾冇肥不长,厩里马冇草不肥……”庆坊一样有老祖辈传下的话,因此,田里禾籽嘞一发棵,火烧眉毛的头桩事就是给田里的禾施肥……有肥,一亩田就稳可以收五到六百斤!

留在村堂里看家的生产队长七嘞今天一早就这样安排九花和彭老师还有另外两个:“九花你跟彭老师、还有‘赛花’跟‘毛牯’,你等四个人就把昨日剩到的‘灰’跟‘粪’拌完塞完哈……”

庆坊村到了给田里追肥的时节,年年要做的两桩事就是“烧山担灰”和“拌粪塞灰”。

放火烧山之前,生产队的半劳力,像做泥匠摔断脚的“毛牯”和“踢一脚滚一下”的“瘌痢壳嘞”就时常被派到山上,先去斫矮小杂树和割狼基草。点火烧灰后,再把灰担到田坝。上畈做工夫的妇女,像“九花”跟“赛花”等人就承担把粪浇到灰上,用四齿耙筢灰拌灰……拌了粪后的灰堆成垛,再用竹簸箕装了,那些半劳力跟妇女就一手挽簸箕,下到田里,一手把灰捏成小拳头般大小的果果,挨排挨颗一个个塞到禾兜下……

脱去中山装换上瘌痢壳破旧衣裳,已过中年的彭老师站在迎面风吹草动的田边上,早已经被屎尿的恶臭和这当午的炎热气浪薰得头昏脑胀透不过气来。难怪乎昨天夜里九花嫂会叫壳嘞哥去找生产队长七嘞他爹。当时九花嫂说“你䟡样哇撒:‘让彭老师去摇渡船咯,卧准保一定教会他。’”九花姐姐逼视着自己老倌嘞说“你何呢低样不清感呐,他个教书先生嘞何样叫他去做抓屎抓尿的事情呀?叫他站去蚂蝗嘞叮脚的田肚嘞去给禾颗嘞塞灰?彭老师又必是地主份子,低样的事情是何个想出来咯呀?……唔嘞自己个堂叔佬必去哇,卧跟唔呢哇,卧去会骂人个哈!”

亲眼见到和听到眼前这一幕,彭中文自从在复旦中文大学脱下西服改穿中山装后,打头一回眼眶湿润了……

一股凉风迎面吹来,立定在田边的彭中文缓过神来,感觉仿佛心境宽松多了。

阴历八月十五过后的庆坊村,繁星满布天幕上的一轮微黄的圆月,把庆坊村的瓦屋与茅舍都都映照得透亮。

“叔你就和九花婶一块塞灰吧,去山上担灰卧来另分派人……卧跟大队嘞打过报告了,彭老师他犯了胃气病,就让他帮“考嘞”开柴油机做帮手,去碾米吧!”前脚才走的生产队长七嘞,刚刚来一锤定音说。

那晚九花姐姐跟自己老倌嘞吵过后,瘌痢壳就像被撵去剁头样子,坐椅嘞上推也推不动。顶后还自己赶去了七叔家。九花姐姐并没有骂人,只对七叔说:“叔啊,唔嘞老人家最明事理撒,卧九花也是卧等庆坊村一个外来银,庆坊村能收容卧,何呢容必下又一个外来银呢?可怜卧跟瘌痢壳嘞都比识文化,冇有一个认到字,叔唔嘞也认比到字,瞎子一样个……卧等庆坊村䟡许多瞎子何是可要为难一个教书先生呢……叔啊,让彭老师拤书页嘞个手去拤粪粑粑嘞,叔啊,卧像壶嘞比像回事情……”

送走小七嘞后,来到厨屋的九花姐姐,她笑吟吟地对刚从厨屋阁楼上看谱书下来的彭中文说:“彭老师呀,唔嘞一双眼珠子嘞认到字,一双手又会写字,几精贵哟……将垦队里头来打招呼啦,卧等家嘞往后就派卧跟唔壳嘞叔两个塞灰,派唔嘞切碾屋嘞开柴油机碾米……”

岂料,衣襟上沾满灰尘、早已经泪目模糊的彭中文,却哽咽着自言自语:“和彭姓祖辈比,现如今我真就是个废人!……不对,是废物!也不是……那是什么?裹食造粪的什么?是了,粪是肥,有价值……而我不是……对!我也有价值了,还能造粪!”九花姐姐蓦然惊骇地看着这时已经哭出了声的彭老师。泪眼婆娑地、还好多鼻涕水!䟡跟庆坊村堂里伤心时景妇女样子嘞一样啊!九花姐姐失色地问:“彭老师,唔何呢邸个样子嘞?出什么事情啊?是家嘞老人家有事还是何呢啊……?”

“正是,九花嫂,是有人刚刚死了。”彭老师突然平静下来,只见他反转起自己一只手抓起袖管,把脸凑过去用衣袖胡乱一抹几下,怪不好意思地笑着对九花姐姐说:“不用了!九花嫂,明天就我们俩下田塞灰吧,叫狗嘞哥只管担灰就是!没准我塞灰还会比你快呢!”讲完,彭中文爽朗地哈哈笑起来……这时,九花姐姐突然发现:原来䟡个彭老师笑时景,面庞嘞䟡样红润。

五、

落实政策返回上海大学里仍然教书的彭教授,听说了现在政府给庆坊村的村民每户一万八千多块钱的建房补贴,鼓励村民盖新房,就给九花姐姐也寄来两万块钱,支持她重盖新屋。

彭老师离开庆坊村时候,上面要派专人陪护。但彭老师对组织表示感谢之余说:“就请九花嫂的两个女儿送送我吧,反正现在学校也放了假,教她们俩孩子‘思思’和‘念念’也一起去上海玩一玩。”彭老师把老大桂枝的女儿“思思”和老小青枝的儿子“念念”一把拉到自已身边,轻轻抚摸他俩的小脑袋,那副疼爱的样子,一点不逊似他们的亲爷爷。

回上海后,彭教授依照夫人的意愿并征求得九姐嫂和细苟大哥的同意,把桂枝雇留在自己家里帮着料理家务。彭夫人则托人在大学的中文学院食堂给青枝找到一份工作。

另外,彭教授还自己出钱,把思思和念念一起转到大学附中继续上学。

“唔嘞比到食堂嘞上班,去做生意,彭老师何呢哇?”九花姐望着女儿青枝问。

“彭老师又比缺钱,切哇什么?彭老师两夫妻坐家嘞一个月都一两万,卧等何呢跟切等人一回事?”青枝说。

“牯嘞同意比?”九花姐又问。

“切同比同意跟卧有什么关系?卧䟡回来家就是跟切哇,切比同意,卧就跟切离婚!”青枝拢了拢自己做过“离子烫”的长发。

“要卧哇安安稳稳在学堂嘞上班好得很,钱多钱少都一样过……唔娘卧年轻时景何呢苦也都过来吱……”九花姐沉吟了一会说。

“娘唔嘞自己跟卧哇过,落雪天冇水袜、三十夜都冇肉恰,要是有钱可以买到比呀?”青枝冷笑般问娘。

九花姐姐听了女儿青枝的诘问,濡湿的眼角和额上的皱纹凝聚了,仿佛她心底的波澜在湧动。她确曾这样跟桂枝和青枝说过不知几多回:“没有吃哟,何嘞办呢?地度块的薯跟薯叶叶嘞薯藤藤嘞都恰尽了……起先田坝阴地块还可寻到几根小蒜,就把来红锅里翻动几下滋点盐当菜吃……油?何低有油喔……女嘞!点灯盏嘞油都要省呐,一断暗摸上床就吹火。那时景真饿!肚嘞瘪瘪个,一醒眼就饿。清早还好些,天一到暗头箍嘞就发昏……”那年青枝从上海回家,看到碗橱内老子娘吃了好几天的小半碗干豆角烧肉,端起就去倒时,九花姐姐把上面的话跟女儿絮叨了一回……

九花姐姐回过神,拍了拍女儿放在自己肩上的手,说:“女嘞,娘和你爹爹垦将都老吱,唔等人自己把握好就行呐。”

“老娘放心,卧等人清楚得很,唔比想办法把别人袋嘞个钱搞到自己身上,别人就会把唔嘞身上个钱寻走!像卧等人要想过好日子,垦将就是要想尽法法嘞赚钱哦!老娘耶……”青枝一边说,一边搂了自己的娘晃。

开先青枝让彭老师老婆托人介绍到学校食堂做了两年临时工后,便结识了一个原先是上海厂子下岗的女同事,在女同事相邀下便一道利用周末去徐汇区集贸市卖了几天衣裳。小学四年辍学后从庆坊村来到上海的青枝,哪见过来钱这般容易。于是这次下定决心,到家捡点一下再跟老子娘和自己丈夫说一声,回去便辞了学校食堂的事,一心一意去和女同事结伴做生意。爹爹瘌痢壳嘞不吭声,怕九花听了彭老师一句话,又算旧帐怪自己当初不该把青枝扯出来拿工分顶劳力。

九花想起当年的苦,觉得赚钱在理!当年要是有钱,什么傢伙什、什么果果嘞买不来?九花姐姐的心熨帖了。

六、

“你等人忙些什么傢伙啊?喝茶去啰,吃烟去啰……”如今九花姐姐也和早年间那样,一大清早便站一地自家的门口,任见到谁都这般热情乐呵打招呼……两桩所不同的是,第一桩:以前喊到“吃烟去”时,喊的是“吃筒烟去”,那年月抽的是烟草细,也叫作“黄烟”,现在瘌痢壳跟村委会书记一样,抽的却是纸烟。第二桩是:九花姐姐以前站的自家门口那身后的屋,是三画用土X的墙,屋顶上一半是自己挖泥搭烧的土瓦,而现如今身后却是重建的钢筋混凝土新楼房,屋顶上盖的也是蓝光铮亮的瓷瓦。

如今她左边的第三个牙掉了已经大半年了,这让她每回笑呵着嘴说话时总给人一种怪模怪样的感觉。

“唔嘞真比嫌烦呢!垦将何个家嘞冇饭恰、冇纸烟抽?!”过去从来不怎么敢惹九花姐姐的瘌痢壳老倌嘞坐在屋里皱眉嘀咕了几句。

胖了走步路都喘的“赛花”,是从后背山上拖了根竹嘞费力地从门前路过。

九花姐姐见了,笑笑说“赛花唔到山上去着竹嘞,中续嘞切等人看到又会哇事呢……”

“切等人有钱往袋嘞塞,卧着根竹嘞还哇什么哇?!卧懒理得切等人!”赛花不屑地说。

“九花姐,唔家豆嘞收没?卧到后头去看了卧家青豆嘞,发瘟个东西,一起虫吃吱……”赛花问,同时窝火。

“卧个收上来吱。唔也收上来咯,闲日拣一下,镇上来人收就卖……卧个也虫吃了许多,今年总共只收了二十几来斤,还冇拣。”九花姐姐说时,随手拖把小竹椅叫赛花:“坐下咯”。

“卧等庆坊村还数唔嘞俩人好:两个女嘞都在上海,大郎长又会作田成了种粮大户;细郎长手艺又好成了包工头嘞,唔嘞细鬼一卧都会寻钱……垦将唔两老倌嘞什么也嫑做,只管戏……真享福!”赛花停在门口数三数四一顿嘞夸。

“享个鬼福撒!邸个老倌嘞垦将老吱还死寻卧个搬头!一日到夜卧做䟗个比是,吾个也比是!”九花姐姐笑吟吟边说,又问赛花:“要卧帮忙比呀?”

“看看……唔嘞看,假模假样又来吱……䟡个老妈头嘞越老越欢喜做假事!”一言不发,坐屋里的瘌痢壳此刻又蹦出一句。

“何呢个假模假样欢喜做假事啊?又何䟡踩到唔呢尾巴嘞?死老倌嘞总跟卧过不去!又寻搬头是啵?”九花姐姐一跺脚转过身,睁眼冲老倌嘞叫喊。

“还比假模假样?真帮忙就去伸手撒……”

见瘌痢壳嘞屁股粘椅子样子,一丝不动,九花姐姐返转头对赛花气不过地说:“䟗个死老倌嘞,变鬼样,年轻时景哇起事来放喉咙嘞,‘嗡嗡嗡’跟蠓虫样……垦将好,尽寻人搬头!”“卧跟唔嘞哈,卧什么事情假模假样,唔嘞当赛花面哇出来哈,比哇,卧今朝一定比会放过唔嘞!”九花姐姐唬起脸,真有些气恼。

“卧就哇!有一回嘞青枝学堂里老师上门来家访,䟗个老妈头嘞一径说‘老师快坐到快坐到,吃饭去吃饭去……’”卧望到切眨眼珠子嘞,切还哇:“‘壳嘞’去,快去烧着火来……!卧等唔嘞时景家嘞什么东西都冇,烧着火来烧骨头哇?唬得䟡个老师当真就笔直坐到屋嘞等饭……”

见九花紧逼自己,瘌痢壳面上也涨通红,颈筋一粗,声音也大起来。

“䟡个死瘌痢壳嘞当真木哇,坐到矮竹椅嘞上粘到屁股样不动,睁到眼珠子嘞望到卧!唔嘞比晓得从厨屋后头跛呀?……你跛吱,卧寻不到人,骂两句,老师自然就会走撒……”

九花姐姐振振有词。那边赛花笑了:“何个有唔嘞九花姐刁哇!”

九花姐姐听了也不禁一笑道:“直到天断暗,䟡老师坐不住了才走……唔哇䟡个死老倌嘞,后来还把卧抽屉里想留到孵鸡个两颗鸡子嘞摸出来,撵后脚跛去追好几里,追到老师塞到切袋鼓嘞……”

“赛花妹子,䟡时景苦撒,是什么都冇……何呢像垦将。”赛花见到狗嘞叔挠挠头,没奈何样子。

七、

国庆节今年头一回全国都放好几天长假。

昨天很晚桂枝打来电话,狗嘞接的。电话里桂枝说,她和青枝、念念还有彭老师夫妇俩国庆都要来庆坊村我等家过节。桂枝还告诉说,彭老师上个月已经退休,医生说他垦将要少恰荤腥嘞多吃素,像白菜、箩卜、红薯叶嘞、豆浆嘞……恰䟡些更好。彭老师自己哇,他好早就想到庆坊村来恰用当年九花姐姐教切亲手种的那种青豆磨个豆干嘞……。切哇,“就连上海现在各处卖的那些豆腐、甚至包括豆浆,味道怎么也都比不过庆坊村青豆做的豆腐好吃!”末了桂枝还特意交代一句:“爸爸唔嘞记得跟卧娘哇哈?彭教授他还说‘另外我还要再买个三、五十斤那个我生存过五年的庆坊村的特产小青豆带回来!……只可惜不是我像当年那样亲手种出来的……我要尝尝那里小青豆打的豆浆,我还要分赠些个小青豆给考古所老马和宋史系的王新华教授,让他们也一起尝尝……’”桂枝又讲,“彭老师是在家嘞看到快递员刚送到家嘞个豆浆机子,就真快活样子嘞,手里头拤着拐棍嘞,一杵一杵地样子嘞讲。”

传哇把九花时景,狗嘞问:“彭老师要嗯样多豆嘞,我等家嘞何䟡有许多哟?”

“你何呢还里样木喔?彭老师那样有钱,何䟡会白要卧等豆嘞?比晓得卧等先拿出钱把赛花家嘞豆嘞买来哟?”九花姐姐白了自己老倌一眼,转身走开时景,还嘀咕骂一句:“死瘌痢壳嘞,硬越老越木!”“赛花家豆嘞生吱虫哦……”女老倌嘞个骂,狗嘞就当冇听到,他冲转身一径地往赛花家嘞去个九花背影喊一句。“生虫就是冇打药……木头样个东西!”九花姐姐头也不回。

下午四五点,坐门口的狗嘞,老远就见到自己收不住脚的女老倌九花,双手背到后面,走来了家。

“邸个死好恰个‘中续嘞’,将垦叨根纸烟嘞路过,把根纸烟嘞卧恰,就硬搲卧一把猫粮跛吱……”“切搲猫粮做什么啊?”九花站门口拍拍身上掸灰,问。“切硬哇卧在恰什么好豆嘞撒,邸个死神经病哈……”平时让人开口闭口叫作“瘌痢壳嘞”的彭细苟,坐在自家门口塑料椅上,此刻往后背一靠,一边嗤笑往日生产队长“七嘞”叔的孙子,现今的村委会书记彭中续。

“唔个死老倌嘞,唔呢必晓得叫:‘人恰比得呀!是卧等外甥女嘞思思养个宠物‘英短’恰个猫粮啊……!”九花姐姐叱责说。

“搲时景卧就哇吱撒!卧哇是卧等家猫咪恰个猫粮撒!切比听……”瘌痢壳敛了笑,翻身坐起,稍委屈的样子。

一清早,在铺了一米多宽紫红色地砖台阶的屋前,九花姐姐正坐在小竹椅上,双膝夹了只圆簸箩筛盘,在细心地拣掐着自己刚从地里割来的两摞子韭菜。

“九花姐呀,你嘞掐韭菜作嚒呀?”女胖子赛花又从门前路过。

“国庆节桂枝嘞青枝嘞、还有卧等‘念念’跟上海个彭老师两夫妻都要来,卧打算包些粑把切等人恰……”九花姐姐抬起头边说,一边拖过把椅子让赛花坐。

“何呢两摞䟡许多?恰得到?”赛花坐下也伸手去帮忙。“莫……唔莫肮脏手撒,䟡个是园嘞冇打药个,䟡个是老倌嘞新开个田坝边角角嘞一块地打得药个……”

“冇打药个卧打算把卧孙嘞‘念念’恰……”说到自己外孙,九花姐姐一脸和悦,心里好似非常快慰。“唔嘞对唔家青枝当真好喂,把自己外孙嘞当亲孙嘞一样个!”赛花撅起屁股起身,一脸羡慕。

前些时九花姐姐叫狗嘞把当年曾借给彭老师种过的田埂山沿旮旯那块地里的青豆,连带根茎一块拨了收来,就摊在这屋门前光滑平整的砖地上晾晒两天后,又让他花一上午,用手搓了约有三十斤豆。

当时,狗嘞一边搓豆,一边笑说“卧等好长时景冇吃过豆干嘞嗬,卧拿个桶嘞、装些豆嘞去街上磨了浆粉,唔嘞做回豆干嘞把卧恰好比呀?”

于是,那天知道了国庆节彭老师要来,还要买青豆带去上海时,九花姐姐便到赛花家告诉说自己挑拣后的青豆六元钱一斤卖了,剩下虫吃了的又只能给鸡吃。“将垦卧死老倌嘞要恰豆干嘞,赛花干脆把唔嘞家个豆嘞让把卧,卧做豆干嘞把老倌恰。”九花姐姐没奈何样。“卧虫恰得个冇拣呀,明朝上午卧拣一下再来拿咯。”赛花像有些歉疚。“唔嘞称几多哟?”赛花又问。“唔嘞一起把得卧咯,老倌嘞等到恰,让我来拣……!”九花姐姐把目光四处看,似乎在找称。“好坏都一起把唔嘞,何呢好算!”赛花有些不好意思。“唔跟卧讲䟡许清做嚒?就算一样个,六块钱一斤撒……”“拿豆嘞来就是呢!”九花姐姐扬一扬手又道。“比撒,唔样何若行?一起把唔嘞就算四块五撒……”赛花也语气坚决,同时从里间返回,摇摇摆摆把满满一袋拎了出来。过称后,两个让来让去后算成整三十六斤。当九花姐姐叫来老倌扛到家时,狗嘞叔问“卧来拣比?”“拣什么?地里冇打药个豆嘞才有虫……卧等银比会想,上海人还不会想?唔嘞越老越木!”要看心情,九花姐姐平时间或也会插进一两句普通话。

九花姐姐此刻的心情就快慰,因为她想像到女儿青枝再次搂住她,笑吟吟冲自己伸大拇指情景。

八、

“花嘞耶,像壶嘞是彭老师切等银来吱撒……!”

大清早就坐在门前小竹椅上编竹篓子的彭细苟,一抬头便见到有辆小汽车正朝自家驶来,稍一愣,便回转头对里屋喊。

“死老倌嘞呀,唔嘞看清楚吱嚒?嫑又是卧等青枝嘞车呐!”九花姐姐不急。

“青枝嘞车卧还比认得?……是现代呀。”彭细苟操起普通话讲出自己小女儿的车名。九花姐姐听了,连忙出来。

同一时刻,一辆黑色奥迪停稳。“哈哈……狗嘞哥!卧个九花姐姐……彭老师卧好想唔俩银呐!”车门早打开,一头银发的彭中文教授,便在桂枝和戴副金丝眼镜夫人的一左一右搀扶下,手里捏根手杖,竟然大声操起一口的庆坊村方言,一边爽朗哈哈大笑,一边迎着站在门口的九花姐姐和彭细苟疾步走来。“哎呀,彭老师……卧等真好时景不见呢,唔嘞真长胖吱许多呀……”九花姐姐一脸欢笑,赶紧踏下台阶去接。“嘿嘿……就是头发白完吱,比太像早年瘦瘦结结个彭老师……”彭细苟也满脸绽笑地立一旁插嘴道。“是哟,狗嘞哥哥,卧垦将胖比得哟,卧䟡回要好好在卧等庆坊村家嘞,多恰恰白菜、多恰恰萝卜、多恰恰当年九花姐姐教卧亲手种个青豆嘞,还有九花姐姐做个豆干嘞……”彭中文教授异常兴奋地、一连声风趣地继续用方言说。“有喔有喔……快坐到快坐到,彭老师、彭师母唔等都累到得,快坐到喝口水……”九花姐姐弯下腰,从桂枝手里搀扶住彭老师坐下也一连声说。“想恰䟡些个东西嘞容易哟,都是自己家嘞种个,又比花钱去买……”彭细苟也连忙在一旁说。“死老倌嘞,还比去倒水来,硬啰里啰嗦!”九花姐姐白彭细苟一眼,同时把他搡去一旁。

“哎呀,变化真大呀!下了飞机从景德镇一路过来全都是国标双车道柏油路,以前的模样一丁点都全没有了!”彭教授和妻子落座后由衷感叹。

“我早跟您说过,您现在也亲眼见到,我们庆坊村现在稻谷和油菜籽收割时,全用的是“沃得”收割机。“思思”她爸连续承包了九十亩高标田三年,就自己也买了一台。

“的确很好,都非常不错!有着千年历史的“承庆坊”现在已经建成了一个崭新的现代化新农村啦……哎,那座当年我使用柴油机帮村里机米的碾屋还在吗?我也想去看看……”

“冇吱哟……还有碾屋!地盘让村堂嘞银盖吱楼房喔!”彭细苟忍不住在一旁又抢了一句。

“哦……九花嫂,那一小块当年你教我种小青豆的旮旯地还在吗?”见到彭老师换过话头问到自己,九花姐姐一时顾不及对爱插嘴的自己死瘌痢壳作反应,连忙回道:“还在还在,卧等银年年都在唔块种豆嘞,一直冇荒咯。”“上个月听桂枝嘞哇,你彭老师想买四、五十斤豆嘞要带去上海,放心!卧等早就为唔嘞准备好吱哟……”“那就好那就好,这回我是不仅要吃那地里种的青豆做的豆腐,我还要喝那青豆打的豆浆……我还要再多买些回去,让我的那些老哥哥、老兄弟和他们的家里人都尝尝!……哎,只可惜不是当年我亲自种的哟……!”讲到这里,彭中文长吁一口气,叹息一声。“几十斤豆嘞还买什么买?彭老师比把卧等当自己银!何况壶䟡些豆嘞个种嘞还是唔嘞当年种个豆嘞留个种……䟡比是跟唔嘞种个豆嘞一样个?要论哇起来,䟡几十斤豆嘞,还是唔嘞当年种个豆嘞个曾孙嘞撒!太公嘞垦将要带曾孙嘞走还花钱?哈哈哈……”九花姐姐脚一滑,让桂枝一把搀住。“怎么样?雅茹,我没骗你吧?我当年除了学会了用柴油机碾米,还学会了亲自下地种豆……瞧细苟老哥哥说的,雅茹,我当年种的豆都有曾孙子了啦!哈哈哈……好、好,不买不买!我带它们走,我带它们走!哈哈哈……”彭中文教授这下真的发自内心地高兴,仿佛要比当年的自己还年轻。

吃过中饭,桂枝和彭细苟陪伴了彭教授夫妇到庆坊村各处转悠去了。青枝和念念也到了。九花姐姐正在将刚蒸熟出锅、软塌塌的艾叶粑,用筷子一只只夹了,往个老大的篾摊盘里晾放。

“嚒嚒……!”随着门外边一声亲热稚气的叫喊,仿佛呼啦就一股风旋进屋那样,九花姐姐一抬眼,就见到平时老挂念、老挂念的孙儿,脸白红润、清秀可人地站在了自己跟前。

“念念……!”瞬时间脸上、眉尖上、眼角和那些皱纹里全都溢满了笑的九花姐姐,忽然用一句往日绝对没有任何人听到过的普通话,温柔地叫唤了孙儿一声。“念念”在亲热喊叫一声自己“嚒嚒”的同时,便把个手迅疾去拣起摊盘里的一只饺子,要往嘴里塞……“啪”地突然一声,九化姐姐把另一只没拿筷子的手,也迅疾去拍掉念念手里的饺子。九花姐姐蓦地收敛住满脸笑,嗔道:“唔去恰唔个面盆嘞个,䟡个摊盘嘞个让别人恰!”“为什么呀,奶奶?”念念张开小口一愣。“面盆嘞个馅芯韭菜是卧冇下化肥,也冇打虫药个,摊盘嘞个是下吱化肥,也打吱药个……”

念念听了,仰起稚嫩清纯的脸又一愣,张开了的嘴仿佛凝固,用瞬间失色的眼睛看着自己奶奶。惊愕地问:“你……你怎么这样啊?奶奶……”念念却看见自己奶奶慈蔼微笑的脸,和自己刚才一脚踏进家门时见到的,依原一模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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