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哥是我的邻居,长我十余岁。从我记事起,他就是村里的风云人物。
当时建国不久,村民大都不识字。政府为了扫盲,提高群众的文化水平,动员他们进识字班,学习效果立竿见影,村民大多能认得写得自己的大名,即便写的字歪歪扭扭像蚂蚁爬过,也远胜大字不识的从前。如能指指点点结结巴巴读则报纸,就是祖坟冒烟烧高香了。郭哥是扫盲班的小先生,看到他在一块自制的黑板上写上几个白色大字,拿着一根小木棍一本正经地教一帮大爷大妈咿咿呀呀的认读,大家羡慕极了。同时,我用儿童狡猾的眼光发现,村里几位漂亮姑娘看他时的眼神竟然有些暧昧。
村里小学校是宣传党的政策教育群众的主阵地。老师们常用业余时间为社员同志们排练些节目,说是占领无产阶级文化阵地,丰富群众文化生活。节目形式多样,小品、歌舞、快板、独唱、合唱等,而群众最喜欢的是歌舞和小品。郭哥在歌舞中不太起眼,小品里却是当然的主角,扮演的常是大家引以为傲的正面人物。一次,他一副八路装扮,手握漆得乌黑发亮的自制木头手枪,对着叛徒抬手一枪。 “啪”的一声脆响,叛徒应声倒地。大家十分惊奇,疑惑怎么回事。原来是有人在旁边配合,用踩“欢喜弹”(一种压在瓦片下用脚一搓就炸的圆形炮杖)的方法来制造的逼真音响效果。这时的郭哥浓眉大眼,正气凛然,英俊极了,威武极了。
初中毕业后,郭哥在家务农。他父亲说,家里子女多,负担重,从来饿不死的是手艺人,还是学门手艺好。于是选择了当时开始走俏的泥瓦匠。拜师学艺,半是徒弟半是佣人,两年熬下来,郭哥出师了。码砖砌墙,泥墙砍屋(硬化地面),拿得起放得下。一时间,生意红火,应接不暇,郭哥恨不能有孙悟空的分身法。他的名气与日俱增,甚至外乡镇也有人请他,成了不折不扣的大红人。兜里有几个钱了,穿衣打扮也讲究起来,本就帅气的他更帅了。不少姑娘面对郭哥含情脉脉,频送秋波,好像在说 “妾有情,不知郎有意否”。而当谈到婚配,又都势利起来。不知是郭哥的原因,还是家里姊妹多,负担重,加上房子逼窄,姑娘大多在父母干预下望而却步了。亏得本家媒婆存有私心,竭力运作,终于在一个山高沟窄的穷乡僻壤物色到一位姑娘,好说歹说同意嫁给大龄青年郭哥为妻。
姑娘姓王,虽然高挑,却是瘦削不堪。人称“王竹竿”,她也愉快答应。人很爽朗,大大咧咧,没有心计。不好的就是缺乏持家的本事,每当新粮出来,两口子顿顿变着花样大吃大喝,典型的“有了一顿充,没有了敲米桶”角色。父母明里说暗里教也无起色,眼看这两口子实在不会过日子,怕拖累全家,匆忙宣布分家。此后的时间里,郭哥两口子整日沉迷在温柔乡里,庄稼地也很少去踩脚巴,把日子越过越穷,弄到了东挪西借的地步。
好在郭哥手艺精湛,可以随时出去“觅食”。奈何新婚不久,夫妻如胶似漆,感情深厚,他离不开“王竹竿”,所以出工迟,回家早,加上来去路上耽搁,干活时间就少了。主家心里怨恨,到处言说郭哥怠惰,请他做工的日渐减少,自然收获寥寥。眼看村里年轻人一个个外出打工,寄回来不少钞票,日子越过越红火。郭哥夫妻俩也不羡慕,成天窝在家里,弄一顿吃一顿,给人一种愿作鸳鸯不羡仙的虚幻感觉。
后来生活实在困窘,“王竹竿”在本村姐妹的撺掇下去深圳打工了,郭哥继续就近寻些活干,便于照顾几岁的孩子。哪知外面的世界很精彩,很快吸引了单纯的“王竹竿”,几年后“王竹竿”捎来了要和郭哥离婚的消息。郭哥如同晴天霹雳,万念俱灰,简直不敢相信会是这样。最后质问回来离婚的妻子咋这么无情,“王竹竿”斜他一眼说:跟你过日子越过越穷,没前途!郭哥好言相劝苦苦哀求,望能再给一个机会,我一定给你想要的生活。“王竹竿”绝情地说:晚了。郭哥的心被重重的剜了一下,慢慢剧痛起来。经村社多方调解,均无效果,两人拖了一年半载也无和好迹象,最后 “王竹竿”领着孩子离去,后来听说嫁给了临镇的一位农民。
这时的郭哥如同泄气的皮球,毫无生气,郁郁寡欢。生活信念全无,虽说一人吃饱全家不饿,但总是饥一顿饱一顿,缺乏正常的一日三餐。每到夜里,悲从中来,常常以泪洗面,想念女人和孩子。生活没有规律,精神没有寄托,这样的日子不到一年,他就病倒了。
起初,治疗还算积极。父母为儿操碎了心,天天求医问药,赤脚医生踏破了门槛,郭哥的病渐有起色,又能下地干活了。哪知好景不长,郭哥又病倒了,情势愈加严重。病时大汗淋漓,全身乏力,面黄肌瘦,神志时清时昧。父母年迈,照顾难免不周,主要是郭哥自己求生欲望丧失,思念妻女成疾。心病未除,自然难以治愈。
眼看郭哥不济了,父母哭成泪人,姊妹心有戚戚,毫无办法。郭哥躺在床上,生气全无。两只眼睛还能转动,却神光已失。穿过窗户的光线,经过黑屋吞噬,昏暗阴森,好像催命的无常。几只飞蛾心有不甘,拼命冲向窗子光亮处,即使在窗棂撞得头破血流也不回头。
此时的郭哥,头脑异常清醒:我是飞蛾吧?别人看飞蛾扑火是自取灭亡,面露不屑的,我咋会欣赏它呢?它们为了光明毁灭自己,我又是为了什么失去生命?为曾经的妻女,还是其他什么……
如果我有来生,能经营好家庭吗?能有自己的事业吗?……
他想了很多,想了很久。想着想着,梦见自己变成了一只扑火的飞蛾,永远地飞走了。
屋里传来了母亲的一声悲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