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桂是邻居大爷的幺女。她识字不多的父亲,喜欢附庸风雅,绞尽脑汁给女儿取了一个诗意的名字,在多以动物给小孩命名的农村显得鹤立鸡群,高雅许多。尽管新桂年纪和我相仿,却是我的长辈,我要叫她孃。
新桂前面有三个哥哥,父母急切想要个贴心小棉袄,而当娇弱的新桂一声啼哭来到人间时,举家欣喜若狂。所以新桂在重男轻女的浓重氛围里也不吃亏,相反得到了若干照顾。
土地是农民艰辛劳作的主战场。新桂聪明乖巧,几岁时就可以帮衬家人了,烧锅煮饭喂猪放牛更是熟练,还要求到地里帮助父母干活。父母喜不自胜,认为新桂是上天恩赐的珍贵礼物,决不允许谁来亵渎。于是新桂的活路场所主要局限在没有日晒雨淋的家里,即使和小伙伴们游戏嬉戏,也大都处于父母兄长们关爱的视线中。村里上学,一路欢歌;时尚玩具,最先拥有;漂亮衣服,常伴己身。看到她的幸福生活,村里的一帮孩子羡慕了,不仅从中嗅到了丝丝幸福,而且仿佛理解了 “掌上明珠”的含义。这时的新桂是家里的小公主,享受着众星捧月的待遇,一直持续到了应该出嫁的年纪。
媒婆陆续上门,摇动三寸不烂之舌,口吐莲花,介绍张三李四,王五赵六,都没成功。乘兴而来败兴而归,媒婆嘴巴高撅得可挂油瓶,不停抱怨姑娘心气太高,这么多优秀小伙都没能入她法眼。父母亲戚也焦心不已,担心孩子的终身大事。闺蜜问她:咋还不嫁人?新桂莞尔一笑,说要陪在父母身边。
很快新桂来到二十六七岁了,到了遭人闲话的年纪。好事的长舌妇像打了鸡血,异常兴奋,庆幸自己终于找到了消遣生活的最好素材,而经过她们添油加醋的描述后,新桂的事情就全走样了。于是人们在心里纷纷指责新桂,认为她眼光太高,不知天高地厚,谨防嫁不出去。
新桂依旧我行我素,勤勤恳恳,操持家务。闲话全当耳边风,吹过后踪迹全无。周末,已在镇上教书的我回家,喜欢到她家去玩。意外发现赤脚医生出入她家,在为她拿脉诊病。这才知道,新桂孃病了。
治疗了大半年,毫无起色,病情愈加沉重。苍白取代了红润,瘦骨嶙峋取代了丰腴肌肤,她变成一副行走的骨架,好像一股风就会把她吹散一地。我从母亲嘴里知道,她患了肺结核,有很强的传染性,要我尽量离她远些。新桂父亲是一介农民,见识短,主要是家里穷,亲戚乡亲也不富裕,帮助有限。新桂孃的治疗既不正规,也乏持久。西医贵,中医便宜。于是中草药为主,时时可见一碗碗黄黑色的药汤送进新桂孃房间,一家人看着她痛苦地咽下,并急切希望她好起来,效果却是一贯的糟糕,仍旧是咳,到后来连咳的力气也没有了。连赤脚医生也不断摇头,提醒父母准备后事。父母求医问药无效,万分痛苦之际,只好死马当作活马医,请来神婆治疗。
请神婆一般是在晚上,尽量不被别人发现,否则会贴上封建迷信的标签而遭人鄙视的。打着火把走上几十里路,脸上露出虔诚的微笑,恭维话说尽,神婆才会显得极不情愿的动身。当神婆的咿呀声响起时,也是深夜了。不知我父母是为新桂的健康着想,还是喜欢凑热闹来排解枯燥的乡间生活,这时总会出现在神婆作法的房门外静静谛听。当然,其中还有一个我。
我心里装着对新桂孃快速好起来的热切希望,也有对鬼神的敬畏和对神婆的好奇。透过门缝,看见大爷家唯一的四方桌上燃有香蜡,地上烧有纸钱,神婆用她那被劣质香烟熏得焦黄的右手食指在一个土巴碗里划动,嘴里念念有词。突然,双手一拍,“啊呀”一声,吓人一跳。再嘬起嘴巴,徐徐吹气,嘘嘘有声,如母亲给小孩喂食热汤前的动作,反复数次,画水告成。土巴碗里的水迅速端给新桂孃喝下,大家都等着奇迹尽快发生。
新桂孃还是那么虚弱,坐起来的力气早就没有了,一味地急促喘息,每一次呼吸都像在竭尽全力。母亲搀扶她躺下,就来到神婆作法的屋子。不知何时神婆已经僵卧在床,死人一般,毫不动弹。过了好一会,“啊呀”一声长叹,手舞足蹈一番,完全变成另外一人了。据说这是鬼魂附体,然后就是附体的鬼魂开始和神婆对话,一来一往像是调解的法庭。最后结果是神婆保证给鬼魂钱财,鬼魂离开病人身体。如果遇到不要钱要人命的,神婆就会祭起杀威棒,威胁恐吓一番,最后当然是鬼魂屈服,离开病人了事。
这样的事一共发生了两三回,不同的是神婆换了别人,相同的是钱花了,病情未见好转,最后到了水米不进的程度。看到如花似玉的女儿被折磨得不成人形,父母泪眼婆娑,连一向刚强的三个哥哥也像丢了魂,失了魄,干活时缺少了先前的狠劲。
最后见到新桂孃是在她离世前的两三天。她已经无法说话了,大张着嘴,呼吸艰难。全身皮包骨,体重可能只有三四十斤了。我张嘴喊她,她眼睛亮了一下,吃力地给我一个微笑,有点像哭。我快速退出房间,眼泪不自觉地倾泻下来。
白发人送黑发人的痛苦只有亲历者才能体会,一对老人一下老了十岁,一头白发一夜钻出。三个哥哥开始忧郁,两个外出谋生。寨子山下的一块空地垒起一座新坟,成了新桂孃在世上永远的家。
后来,母亲说,其实新桂孃有意中人,她是怕连累别人才迟迟不愿结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