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四千多年历史的春节,是我国特有的文化符号和象征。它镌刻于国人心中,让人魂牵梦萦。即使漂泊在异域他乡,也难以忘怀,至今我依然清楚地记得川北家乡的春节。
“过了腊八就是年”,腊月是飞奔而来的,好像比任何一个月份都快。进入腊月,年就到了,家乡的人们就为春节忙碌起来。远方的游子开始订车买票,掰着指头计算回家的日子;在家的人儿忙前忙后,为即将到来的亲人团聚做最充分的准备。
腊月二十三,俗称“过小年”,家家都要祭灶,这一传统源于古人拜火习俗。东汉末年名士刘熙所著的《释名》上说:灶,造也,创造食物也。过去,差不多家家灶间都设有“灶王爷”神位,人称“灶君司命”,传说他是玉皇大帝封的“九天东厨司命灶王府君”,职责是执掌灶火,管理饮食,后扩大为考察人间善恶,以降福祸。所以,百姓对灶神是爱戴敬畏的。这天,无论贫富,每家都会拿出最好的食材,绞尽脑汁,使出浑身解数,煎炸烹煮,最后灶头堆满盛着腊肉香肠和各种小吃的盘盘碗碗,再燃香点蜡烧纸钱,请灶君慢慢享用。起初,这些工作全由男人承担,拒绝女人参与,说会亵渎神灵。新中国成立后,移风易俗,妇女能顶半边天,灶头自然就给更有厨艺天赋的半边天了。
灶台边围着的几个孩子,可不怕什么灶王爷的神威,也不管灶王爷吃饱了没有,眼睛一直盯在美食上,喉咙咕咕有声,眼巴巴地等待着父母一会儿将祭品撤下,好大饱口福。因为这是一年里难得一见的美味佳肴。
有人说在送灶王爷上天述职时,人们会想方设法贿赂他。有的在灶前供放糖果、清水、料豆、秣草(后三样是灶王升天的坐骑备料),让他顺利返回天庭;有的用胶牙糖敬它,让他先尝甜头,再把他牙齿粘住,不乱说话,好“上天言好事,回宫降吉祥”;有的用酒槽涂抹灶门,叫“醉司令”,醉得灶神不乱说话。受到特殊招待的灶神,“拿了人家的手短,吃了人家的嘴软”,自然不好讲坏话了。这些作法在家乡倒没见过,可能乡民淳朴憨厚,他们更喜欢正直的灶神吧。
第二天,不管灶神上天向玉帝报告了什么,打扬尘都是雷打不动的任务。吃过早饭,男主人拿过一把砍刀钻进了屋边的竹林,拖出一根丈余长的一年嫩竹来,剃掉竹枝,将它和竹梢牢牢捆在一起,打扬尘工具就制作完成了。
此时,女主人已腾出灶房,搬出的搬出,遮盖的遮盖。男主人头戴草帽,身穿皂衣,拖着打扬尘工具进屋。最多半个时辰,男主人出来了,除了眼睛和牙齿白得分明外,余皆一团漆黑,像刚从煤矿深井出来的矿工。女主人见惯不惊,不置可否。孩子们却忍俊不禁,又不敢放肆的笑,怕惹来暴脾气父亲的一顿修理。
进屋一看,地上均匀分布着一坨坨黑灰,房梁上的蛛网不见了,椽条上的黑斑消失了,屋里一下清爽起来。连忙扫走垃圾,孩子们和女主人再一趟趟小心地将外面的物件搬到屋里清洗摆放。此时,男主人也不会闲着,双手从灶台上抠出一个尺八锅,举过头顶扛到院坝,倒扣于地,开始用锄头刮锅底灰。声音咯咯咕咕,刺耳难听。据说刮过后的锅烧起来也格外省柴,刮下的锅底灰可以入药。
“腊月二十五,推磨做豆腐”。传说灶王爷上天后,各家各户为了防备玉帝再派人下界查访,吃豆腐以示清苦,宣示自己勤俭节约,从而躲避玉帝的惩罚。所以做豆腐就成了春节一道亮丽的风景。据考证,豆腐是西汉淮南王刘安发明的,历史相当悠久。在民间,豆腐被称为植物肉,营养价值极高。在缺少肉食的年代,“肉不够,豆腐凑”是常事。实际上,乡间高明厨师制作的各式豆腐,其营养和滋味完全盖过了鲜美猪肉的风头。
一大早,母亲就将一搪瓷盆昨晚泡发的猪腰黄豆端到石磨上,豆子鼓胀胀的,像一个个大胖小子。然后一勺一勺的舀到磨孔里手工磨浆。勺子的清水里卧着五六颗豆子,人推磨三两转,舀一勺,边磨边浇,连续不断,看着实在焦人,一盆黄豆何时才能磨完呢!我缺乏耐心,就半勺半勺地舀,结果磨盘吐出了粗头半脑的豆渣。欲速则不达,母亲又用勺子刮下重磨,窝工不少。这真是慢工出细活,我佩服母亲的韧性和耐力。临近午后,一盆黄豆磨完,收获的是两大桶白生生的豆浆。
将豆浆倒入细箩筛里,滤去豆渣。然后倒入大锅猛火加热,并用木棒不停搅动,烧开后改用文火,撇去锅里浮沫。打开从柜底下拿出的用厚薄膜包裹的一团东西,原来是胆巴(又名卤水,胆水。是煮盐时剩下的一种味苦汁浓、浓缩成半透明的黑色结晶体。主要化学成分为氯化镁、硫酸镁和氯化钠的有毒混合物),敲下一块,研细,兑水化开,倒入锅中,轻轻搅拌,蛋白质凝结,锅面奇迹般浮起白嫩的豆花。用瓢将之舀出倒在罩子布封面的布袋里,沥去水分压紧,再拿到外面用磨盘加压,次日取出,即为香喷喷的活豆腐了。如将之烟熏脱水,即成豆腐干了。豆腐干经饿耐嚼,豆香浓郁,回味悠长,是男人必备的下酒菜,也是孩子们喜爱的零嘴。如今,点豆腐多用更为安全的石膏,但我还是喜欢卤水点的豆腐,认为它味道纯正得多。
腊月二十六这天,杀年猪是家家户户争相上演的节目。因屠夫数量有限,一村最多两名,忙不赢,所以迟几天早几天也无所谓。黑毛猪大多养了一年,甚至更长,缘于猪饲料的单调缺乏,多为红薯和野猪草,外加糟糠和稀缺的残汤剩水。猪吃得不好,运动量又大,自然不易长膘。正因如此,肉味筋道鲜美,食之难忘,绝非今日五六个月就出栏的饲料猪可比。青黄不接的正二三月,如果哪家用腊猪油炒菜,那香味钻入鼻翼,是直叫人流口水的。
一大早,毛猪被牵出猪圈,两个壮男将猪抬起并按倒在两条四脚长凳拼成的平面上,屠夫拿出尺多长的锃亮长刀,望猪脖子上一捅一拉,鲜红的猪血喷涌而出,溅在下面的搪瓷盆里。猪在凄厉的惨叫声中渐渐咽气,拼尽全力踢出最后一脚后不动了。屠夫用小刀在猪一后脚脚踝处割开一道小口,然后拿出拇指粗的丈长挺杖往小口处捅入,沿着皮下向猪身各处深入,直至颈脖。屠夫再用嘴对准小口处大力吹气,同时一人用木棒不停捶打,不一会儿猪就四脚朝天,鼓胀如牛了。再用细线系住小口防止漏气,但大家仍能感觉到猪嘴处有空气泄出,缓慢冒出一串血色气泡来。
旁边现砌土灶上的毛边锅里水已烧开。众人将猪抬到灶台边新铺成的平台上,屠夫往锅里加入几瓢冷水搅拌,探手试试水温正好,便一瓢瓢舀起往猪身浇上几遍,然后用铁刨子刮毛。蹭蹭蹭几下,白生生的脱毛猪就呈现在众人面前。
用铁钩子将猪一支后脚勾住,三人搭手将猪倒挂在街阳穿斗或地边大树杈上。旁置一个大簸箕,搁在三条长凳搭成的支架上。屠夫换了一把刀,沿猪肚从上到下划开,猪肚子的内脏呈现出来。最先取出的是猪的大小肠,最后是猪的心肚肺舌。屠户娴熟的一一分解,就连猪的大小肠子也会翻出洗净。然后用大砍刀沿猪的背脊骨砍开,一分为二,先背一扇到案板上,剩下的一扇也取下放到案板上。屠夫依次剔去猪油排骨,砍下猪头,再将猪肉划成一掌宽的长条,杀猪工作宣布结束。
杀年猪血腥暴力,实在少儿不宜。而最让孩子们期待的是这天的午饭,能吃到油汪汪的里脊炒肉,鲜美嫩滑。即使最吝啬的人家,也会听凭屠户意愿安排午饭,绝不会说三道四的。否则,是会让人说太吝啬,一辈子瞧不起的。
腊月二十七和二十八两天也不会闲着。二十七这天,一家人要集中地洗澡、洗衣,除去一身晦气,迎接新年的到来。此时已是最冷的四九天气,父母会让孩子们用煮大青菜剩下的滚水洗腿脚,先泡上一阵,慢慢在膝盖上搓出成卷成条的污垢,好半天才能搓完。当时大家见惯不惊,现在想想却是相当恶心的了。第二天,母亲开始发面,准备除夕使用。父亲开始掏檐沟,用锄头撮箕将檐沟多余的土石运走,以防夏季暴雨冲毁房屋。这工作看似轻松,实则费力,尽管寒气逼人,父亲头上也冒着一层热气,额上沁出豆大汗珠。我们一帮孩子会去运土,用背篼运到附近的田边地角。当母亲出来吆喝吃午饭的时候,掏檐沟的工作也就结束了。
转眼就是大年三十了。早饭后不时响起的鞭炮声,将过年的热闹气氛推向浓烈。上午以煮吃为主,一般是蒸馒头或包子。有时主妇们蒸出形态逼真的各式动物馒头,惹得孩子们捏在手里长时间也舍不得下口。家家户户也会买几张红纸,请村里有文化的老先生写几副对联贴在门上,或到镇上书店买两张门神贴在堂屋的两扇大门上,营造一种喜庆红火气氛。
吃过午饭,人们像约好了似的,纷纷走出来了。提着篾兜,里面装着祭品,有香蜡纸钱、酒菜米饭、新鲜果品等。一家人来到先人坟地,先点燃香蜡,通知亡人快来报到。然后摆上祭品,一边点燃纸钱,一边念叨先人名讳,让他快来拿钱,享受供奉。孩子们兴致高昂,机械地磕头作揖,明显没有注入多少感情。而我发现母亲甚是悲戚,眼角似有泪痕。最后无一例外都是一串鞭炮在空中炸响,惊起蛰伏在树上的鸦雀,为上坟画上一个圆满的句号。每户人家都有几座坟,有的甚至有十几座,一一上来,颇费时间,好在坟茔相对集中,也不算十分费力了。
当上坟的鞭炮声逐渐稀疏之时,大部分人都在准备享受除夕的美食了。除夕是年尾的最后一晚,是除旧布新、阖家团圆、祭祀祖先的日子,意义非凡。一家人围着一盆炭火,唠着家常,享用平时不见的瓜子花生水果糖等零食,坐到天亮,名曰“守岁”,这是祖辈传下来的规矩。而孩子们早就禁不住瞌睡,不是歪在父母怀里,就是缩在床头棉被里。年迈的爷爷奶奶也熬不住,哈欠连天,刚上床就打起呼噜。最后剩下的多是人到中年的父母。天明时我常看见母亲还在忙碌,父亲已一头白霜从地里回来。后来时兴除夕团年,我便跟着父亲去一里外的爷爷家团年,在大人们的觥筹交错欢声笑语中,我却在寻找平日里难得一见的吃食了。
除夕母亲最忙。要准备近几天的食物,腊肉会煮上几块,猪的心舌肚也会煮熟,好给来拜年的客人下酒。要给灶神菩萨、堂屋神龛上香烧纸上供。还会端着一碗米饭到院坝里给果树喂饭(用砍刀在果树身上砍出一条条口子,再用手将米饭喂入开口处,祈盼来年多结果实)。父亲大多承担放鞭炮的任务,分别在八时、十二时、凌晨六时放上一串鞭炮,和其他人家的鞭炮彼此呼应,共同营造浓浓的节日氛围。
大年初一的早餐可能是一年中最为丰盛的一次。一般是白米干饭,腊肉海带汤,再加一盘腊肉炒黄花。因为起得太早,或许是太过兴奋,大家胃口不是太好,匆匆塞过几口后就往门外去了。
路上陆续走来了村民,都穿着一年里最干净最光鲜的衣服,喜笑颜开,互相打着招呼。
“大爷,过年好,向您拜年了!”
“您好,年在你那儿呢!”
声音此起彼伏。人们走出来,转回去,寻找着最热闹的场所。最后都无一例外的来到了保管室门前的晒场上。
晒场上人山人海,声音一浪高过一浪。远远可见硕大的秋千,上面的选手精神抖擞,蹬得与杆平齐,直让人担心会翻过去。蹬秋千的多为年轻人,尤其是当年轻小伙看到自己的梦中情人在秋千上荡来荡去,矫健异常,禁不住喝彩起来。几个不服老的大爷,蹬起秋千来雄风不减当年,完全看不出是六七十岁的老者。孩子们在晒场边沿玩耍,蹦蹦跳跳,分享着同伴们的糖果瓜子,或是从长辈手里接过压岁钱,感到生活比蜜还甜。秋千用的几根柏树是队里木匠前几天从坡上砍下来的,充分利用了力学原理,巧妙搭建。绳子是妇女主任用自家红麻打的,结实耐用。
参与秋千运动的毕竟是少数,远远不能满足几百人的庞大需求。大家也不以为意,只要身处其中,感受这种浓厚的节日氛围,或是和要好的亲朋一起聊天,也是一种幸福。
有几户人家里也围着一群人,或打牌,或下棋,或聊天,甚至烤火,自得其乐。也有一些喜欢登山的人,爬到高高的山顶,竭力发出 “嗬——哦——” 声音,释放平日累积的抑郁。也有到街上去看热闹的,回来说节目多,还有川剧,笑和尚,比往年好看些。
这样的快乐持续两三天,一些闲不住的村民就下地干活了,多为背粪积肥,准备春耕生产。最早的是在大年初二,其余的也多在初四五就出去了。即使是初七,人过年的日子,也是半天劳作半天休息。节日的气氛渐趋冷淡,能将之掀起高潮的只有正月十五闹元宵了。
正月十五这天,人们早早结束下午的劳作,吃过晚饭,便乘着越来越浓的暮色成群结队上街去了。八里路的步行丝毫没有减少人们闹元宵的兴致,迅速加入到街道两旁的人山人海中。耍龙队伍先从新街下场口出发,一路敲锣打鼓,来到上场口。这时天已黑尽,头上月光微弱,好像故意给耍龙队伍提供表演舞台似的,电筒和火把派上了用场。耍龙队伍在上场口集合,然后沿着老街由上而下,开始表演精彩绝伦的烧火龙(也叫烧花)。
火龙的结构简单,龙头轻便,龙身仅用一条长约20厘米宽的麻布把各节连起来,每节是一个长圆形的灯笼,再加上一个1.5米左右的握把。耍龙一般有十四五人,领队手持灯笼,在前开路。紧接着是四五人组成的锣鼓响器,然后才是十个手持握把耍龙的壮汉。街道两旁都是清一色的小青瓦穿斗房,一楼一底。楼上窗户洞开,严阵以待。每当耍龙队伍经过,他们便从窗口喷出密集的礼花,噼里啪啦从空中射下,击打在耍龙人的身躯上,场面蔚为壮观。耍龙人头戴草帽,短裤赤脚。随着耍龙人的快速舞动,密集的火花在耍龙人身上快速溅落,赤裸的肌肤丝毫不会被烫伤。对于个别恶意烧花者,耍龙队伍会选择快速离开。
从上街耍到下街,一路人山人海,欢声雷动,好一个火树银花不夜天!临近夜半,耍龙活动结束,意犹未尽的人们才纷纷散去。
虽然农村人说正月都是年,但正月里真正过年的日子并不多。在缺衣少食的年代,能有多少时间休闲娱乐!元宵节过后,孩子们就只能盼望明年的春节了。
现在的家乡面貌,已经焕然一新,物质文化生活变化巨大,今非昔比。天天是春节,日日在过年已是事实。而在人们内心深处,总感到年味愈来愈薄,愈来愈淡,离我们的距离似乎越来越远。我想:随着国家振兴乡村政策的深入实施,保护传统文化措施的坚决执行,精准扶贫战略的协同推进,在不久的将来,儿时的年味一定会回来,一定会发扬光大,一定会愈来愈浓,愈来愈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