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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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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003/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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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夏天

去年夏天,我在老家避暑一月。总会看见一个衣着整洁的七旬老人站在村口,看见不时路过的留守孩子就会给些吃的,对衣衫不整的孩子还会训导一番,我很不解。和老人熟识后,他对我说:

那年夏天,天气特别炎热,白天特别漫长。好几天没有吃过一顿饱饭的我,在一阵难以忍受的饥饿袭来时,连忙跳入村中唯一的小河自由浮动,任由清凉的河水按摩奇经八脉,以缓解饥饿带来的种种不适。后来干脆闭眼仰卧水面,老僧入定般,什么都不想,胃里的痉挛终于停止了。到了大半夜,才上岸回家,摸黑睡在黑黢黢的床上。

夜晚比白天短很多,我还是感到很漫长。漫长是催生胡思乱想的温床。一想就是食物,就是粗茶淡饭,也让人难受。断粮两三天了,地里的小菜也拔了个罄尽。每天靠喝凉白开解决不了问题,出工时已经出现了眼冒金星的情况,再不弄点粮食怕是要出人命了。家徒四壁,一棒打去挡都不挡一下。除了几件做农活的家伙什静静地躺在墙角,什么也没有。屋角灶台上的铁锅表面灰白,里面爬满黄泥巴似的锈色,好似一个一直张着圆圆大嘴的怪物,显然好久没吃东西了。

快三十岁的我,和母亲、同父异母的弟弟分家单过已经两年了。我不怪他们。他们能活下来,不容易。孤儿寡母的,还要背负地主婆的骂名,时时遭人唾骂。每逢运动,纸壳喇叭里就会通知母亲上街去参加繁重的义务劳动,不是背石子掏粪,就是扫街捡垃圾。他们活到现在已经阿弥陀佛,哪能奢望接济我点粮食。我一个大小伙子,饭量大,消化快,在粮食减产的年份自然是寅吃卯粮,弄到揭不开锅的地步了。

一天晚上,狂风大作,暴雨倾盆。久违的清凉驱赶着暑热,一丝惬意拂来,躺在床上的我异常清醒。肚里传来“呃”的一声,饥饿像无数利爪在撕扯我,鬼使神差的我灵光一现,竟然想到了生产队里的保管室。

那是隔河正对我家的一排房子,队里最宽敞最雄伟的建筑。共八间,一字型排开,两扇开的木门里藏着聚宝盆,玉米、小麦、高粱、水稻、黄豆、胡豆等粮食,应有尽有。想到这里,我好似闻到了大米的香味,口水从嘴角滑出。胃里又痉挛一下,却不再疼痛,而是舒适得多。年底分到的那点口粮,简直不够我塞牙缝!让保管室里的粮食不声不响地呆在那儿,真不如让我充饥肠。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一下我的胆子壮了起来。

深夜,雨住风停。无比清醒的我,起身拿出柜里空了许久的小口袋,肩挂一圈使牛绳,深一脚浅一脚来到保管室。说实话,心里无比害怕。好几次都想回去,但无尽的饥饿像鬣狗在后面不断的驱赶我,五彩的粮食像妓女在前面不停的引诱我。最终我借助房后与房檐平齐的石壁爬上房顶,战战兢兢来到保管室房顶的三角形处,这里有一个可容一人下去的空洞。

我将绳子一头系在房梁上,一头扔进保管室里。然后沿着绳子下滑,心里砰砰直跳,呼吸也急促起来,担心随时被发现,一切都是在黑暗中进行。因为手电是奢侈品,还没有走进我家。黑暗中,摸到一只柜子,没上锁,战兢兢打开柜门,抖索索捧满一小袋谷子,就慌天忙地系在腰上往上爬。手心不停出汗,几次险些掉了下来。我没想到我还有如此神力,能成功上到房顶。可见饥饿并非一无是处,还可激发人的某些潜能。匆忙跳到地上,拔腿就往家跑。远处传来的几声犬吠,也让我胆战心惊。

次日清晨,保管员发现粮食被盗,急忙通知生产队长。队长感到事情严重,连忙通知村支书,通知饿民兵连长。他们没多费力,循着脚印顺藤摸瓜,很快就找到了坐在床上的我,找到那一小袋稻谷,人赃俱获,不由分说将我五花大绑起来。

我一言不发,也无话可说,先前的紧张松弛下来。迎接我的是无尽的折磨,我双手反捆,被吊在保管室大梁上,有人用鞭子在我身上不停抽打。我感觉不到疼痛,还昏睡过一段时间。队里一些人见我可怜,纷纷为我说情。有人说我一个大男人,饭量大,吃不饱很正常;有人说没有女人精打细算,操持家务,断粮不奇怪;还有人说饿慌了做了错事,法无可恕,情有可原,希望大队能网开一面。大队书记是一个精瘦的老者,五十多岁了。一听最后的说法,几乎跳了起来,“不行,这是盗窃!偷盗社会主义的种粮,性质恶劣,不容轻饶,必须对他进行无产阶级专政!”于是很快具结材料,上报公社,很快判刑,一共七年。

我真混账,欲哭无泪,做出如此性质恶劣的错事。尽管一粒粮食都没吃,我也毫无怨言,心甘情愿为自己的错事埋单。只是苦了母亲和弟弟,不知他们会不会受我牵连,孤儿寡母今后如何生活下去。

很快我被送到两百里外的城市劳改农场,做了一名农村人闻之色变的劳改犯。七年光阴,除了繁重的体力劳动外,就剩吃饭睡觉了。讽刺的是,我再不愁吃穿了。吃的是定时定量的牢饭,穿的是统一的囚服。虽然外面的人见我们如见瘟神,但在劳改队里没有高下之分。外面的消息也大多被牢门阻隔,极少传进来。

服刑期间母亲和弟弟一共来看过我两次,每次都是洒泪而别。无尽的思念像野生的杂草疯狂蔓延,我只好用繁重的劳动来稀释思念的浓度,到后来基本做到不惊不诧了。后来母亲来信说,现在政策好,家里不再缺粮了,还有余粮。要是现在,你咋会去打保管室的主意呢,可怜的孩子!

我后来刑满释放。母亲和弟弟没有来接我,是我不要他们来。因为我无家可归,家里的房子早坍塌了,我不愿去连累母亲和弟弟。给我屈辱的人和事,我也忘不了。虽然年近四十,我依然看不开人生,忘不了耻辱。

好在监狱附近有人肯接纳我。那是一个中年寡妇,丈夫因病去世,留下了两个孩子。她见我老实肯干,愿意招我做上门女婿。于是我们结婚了,一起勤勤恳恳,供养一双儿女。母亲听说我有了新家,也就放心了。我多次写信叫她来,她也没来,一直到死。我知道,她怕打搅我,怕影响我的家庭。实际上,妻子很贤惠。她的两个孩子也爱我,把我当作父亲。

后来,弟弟来看过我几次。我力所能及地接济他。看到弟弟年届不惑还没有女朋友。我心里种种着急啊,可都没有用处,结果还是老样子。

我回过老家,已经没有多少人认识我了。我原来的宅基地上已经矗立着别家的房屋,完全难觅当年的痕迹。母亲已经去世,弟弟成了五保户,生活基本不成问题。弟弟的房屋实在太破旧了,我给了他一些资金,让他修缮一下,改变居住环境。

年纪大的人总喜欢怀旧。现在我常回村里,和弟弟一起,回忆我们的童年,回忆我们的母亲。不知怎的,我始终忘不了那年夏天,那年偷粮食的蠢事,他不仅让我得到惨痛的教训,也改变了我的人生。如果那时的人们能有今天的幸福生活,那该多好啊!

我忘不了那年夏天。所以,以后只要你在村里看见给孩子们吃的老头,那一定是我!我会持续下去的,一直到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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