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对农村记忆是琐碎而深邃的。
生于上世纪六十年代的我,是一地道的农家子弟,对于农村的一切记忆,源自我二十余年的农村生活。父母是标准的农民,祖祖辈辈足不出户,没有走出过大山,浑身散发着浓厚的乡土气息。
其实父亲是可以脱离农村的。初中毕业时的他,成绩优异,完全可以继续读书深造。不料家庭出现变故:爷爷外出闯荡未归,奶奶精神错乱,一大堆弟妹嗷嗷待哺,等着大哥照顾。作为长子的父亲只好黯然回家,用稚嫩的肩膀承担起本不该自己承担的养家重任,悉心务农。母亲小学肄业,大字不识几个。只因两人同属一村的对河二岸,彼此曾经远远照过一面,互有好感,再经媒婆撮合便组建了家庭,二人一起扎根村里修理地球,战天斗地。农村是他们的广阔天地,也是他们的全部人生。他们生养了我们五姊妹,两男三女。后来听说是六姊妹,老大(是个女孩)出生几个月就夭折了,因而我没有印象。
从我记事起,父母就和其他村民一样,一年到头总是脚不沾地忙忙碌碌的。作为孩童的我一天难见他们几面,即使见面,也常常是在深夜睡醒时,才迷迷糊糊地发现我就睡在父母身边。
在那如水而逝的时光里,周而复始的四季更替中,年少的我渐渐读懂了农村的日历:知道了春天播种夏天除草秋天收割冬天积肥岁修的安排;懂得了农闲不闲的道理;认识了农民的勤劳淳朴;体会了农村生活的无奈和艰辛。
一年里记忆深刻的,首先当数春天的耕耘。春天里来草木萌发,百花盛开,空气中不时弥漫着各种花草的香味,一切都那么生机盎然,万象更新。蝴蝶高兴得翩翩起舞,花间草丛留下了她们五彩斑斓的倩影;小鸟欢喜得不停地飞来飞去,叽叽喳喳地到处传播春姑娘莅临人间的好消息。一年之计在于春,勤劳的农民们“人日”(正月初七)未至,就开始下地春耕了。他们深知没有耕耘哪有收获,只有把地耕耘好了,才会有好收成。于是乎,一头黄牛,一把犁头,一位老农,在空旷的田野上绘成了一副悠远而古朴的耕耘图。随着犁头不断的摇曳前行,深入浅出,划破了大地丰腴的肌肤,露出黄褐色的肥厚肌肉,一股暖烘烘的新鲜泥土气息扑面而来,急不可耐的各样种子竞相跃入母亲的怀抱,拥抱亲呢。的确,耕耘后的土壤是肥沃的,玉米、花生、大豆等不久就会在她身体里潜滋暗长,然后生根发芽,开花结果,给人们带来无穷的幸福和希望。
其次是夏天的除草。夏季的太阳不像其他季节那样爱使小性子轻易罢工,而是铆足了劲,像打足了鸡血,每天早出晚归,不知疲倦,致使气温飙升;再加上水肥充足,庄稼生长旺盛,长势喜人。而杂草也不甘落后,抢着和庄稼一较高下,长势丝毫不差。这可害苦了农民伯伯了,杂草多,会和玉米、红薯等庄稼争肥争水呢,必须及时拔除不可,否则庄稼的收成是会受到影响的。
于是,在刚吃过早饭的上午(此时露水已干)或下午四五点钟(这时阳光不毒),总会在广袤的田野上看见星星点点的妇孺老人,他们躬身蹲地中,蹒跚而行。
红薯地里,人们翻起薯藤,甩向一边,再拔除杂草,这时的薯垅颇像理发师在男人头上理出的“中分”。就这样,既清除了杂草,又使红薯垅光照充足,为红薯的增产丰收提供了有利条件。
玉米地里,颜色呈翠,秸秆过人,包谷吐穗。但请你不要被它漂亮的外表所迷惑,它也是有脾气的。如果扯草时不尊重他,穿着轻薄的衣衫,如锯的叶片绝对会在你的肌肤上留下一道道红色的印记。在翠绿的玉米地里穿行,颇有点在北方穿越青纱帐的味道。
傍晚时分,红日西坠,霞光万道,绚丽多姿。草拔完了,看着刚刚梳理的田畴,听到晚风拂过秸秆叶的沙沙声,人们分明听到了庄稼在窃窃私语,好像不断感谢主人。奇怪的是,她们原本疲惫不堪的身体此时竟然感到十分的舒适惬意。
秋天,万山红遍,层林尽染,瓜果飘香。大半年的辛苦终于见成效了,人们高兴地迎来了丰收的季节。
印象中,收割水稻最为辛苦,时间一般在九月份。收割时大多十余人为一劳动单位,三四个妇女割稻,半大孩子将放倒的稻子整齐地码成一个个长方形的稻堆。男人负责重体力活:两人轮换摇打谷机,一人一堆,交替休息;两人在机器边脱粒稻把,在脱粒机上正反一磕,稻谷瞬间被脱粒干净;两人(路途远就是三四人)负责背稻谷到晒场晾晒,俗称“背水谷子”。还有位老人负责捆绑稻草,并把它架到田边地头的树杈上,晒干后作为耕牛的饲料。我收割过几季水稻,都是负责摇打谷机,感觉这真是重体力活,衣服湿了又干干了又湿,白色的汗渍印在衣服上像万国地图。仗着自己年轻力壮,竟然也挺过来了。
繁忙的秋收结束后,就是秋种了,种油菜、小麦等,迟一天早一天影响不大,不像收稻那样抢时间,所以农民显得相对清闲。
冬天积肥,不论大人小孩,几乎要将地上的草皮铲尽,寸草不留,剩下一片赤裸裸的黄皮肤。大风一吹,尘土飞扬,孩提时的我不谙世事,看到黄沙漫天飞舞的景象,竟然手舞脚蹈,欢呼跳跃,绝没感到像今天的沙尘暴那么可怕。铲下的草皮被堆成圆锥形土堆,在土堆顶刨开一个圆形的旋涡,挑几挑大粪浸透,再用锄头把它淌成圆锥形。然后就耐心等它沤烂发酵,来年春天背到地里当肥料使用。地里全然没有使用后来我们叫做 “化肥”的东西,可见当时的农作物可以算是真正的有机农作物了。
然后就是岁修水利的事情了。多为乡镇一级组织,农民出工出力,义务劳动。作为大孩子的我,参加过几次加固堤坝的繁重劳动。过后,一年的时间仿佛停了下来,大家开始放松身心,积蓄力量,以待来年再战。
但农民大多闲不住的。当时多为多子女家庭,孩子成家立业需要住房,父母为儿为女,修房置屋,无怨无悔。市场上没有砖瓦可卖,建房所需的砖瓦需要自己烧制,所以稍有条件的人家都要趁着秋冬农闲时节烧制砖瓦,俗称“烧窑”。
而烧窑是一件极为繁重的体力劳动。印象中,刚成年的我至少参加烧了十余个窑。这事的辛苦程度,甚至让人不敢去回忆。
烧窑需在晴天进行,一般需要两天一夜。头天一早,主人就开始召集所请的十多个工夫们干活了。这时的任务主要有两件:一是将晾干的泥制砖瓦胚有序运入并码在窑中;一是到各家各户背麦草等到窑口边作为燃料。一般是先背砖瓦胚,然后背麦草。砖瓦胚一般在离窑不远的地方,最多五百米以内,远的不过一千米。满背兜八九十斤,沉重无比,一路上要歇脚三两次。尽管是秋冬时节,个个汗流浃背,浑身热气蒸腾,衣上汗渍斑驳,酸味刺鼻。下午三四点钟,砖瓦就背完了,窑装好了。就该背烧窑用的柴草了。柴草的地点就远多了,有时要走三四里外的临村人家里去。这时男人们大都使用“背架子”,贴着脊背既省力,又背得多,中途如果要歇气,就用一个T形的杵子支撑,俗称 “歇拐”。
傍晚时分,烧窑所需的柴火快备齐了。于是负责烧窑的掌墨师开始发号施令,点火烧窑。先用扬叉将柴草叉入窑门口,再用二三十斤的粗长铁棒将团团柴草推入窑里,大火熊熊燃烧。顷刻一股硕大的青烟冲向高空,缓缓散开,弥漫在整个小山村里,如同盛开在上空的一朵巨大的青白色菊花,又如秋雨后薄烟笼罩的胜景。
从这时起才叫真正的烧窑,叉柴搅散燃烧一刻也不能停止,要时时保持旺火,这就要求烧窑的两个人要协调一致,柴草送的不多不少,多了不能充分燃烧,少了火力不足,这一般要持续到次日下午时分。为了保证质量,烧窑人员均为壮汉,一般分为三组,每组三人,两人架柴,一人持棒,一小时轮换,持续不间断,俗称“三班倒”。深夜时分,困极的壮汉常常钻在柴草堆中打盹,一到自己接班,立刻精神百倍从中跳出。
次日,午饭前后。柴草山已被削平,掌墨师端着茶缸出来查看火势,确认整窑砖瓦都已经烧红烧透时,才庄重宣布“闭窑”。从窑口往里塞满柴草,然后用火砖砌上窑门密闭,里面的柴火只能慢慢燃烧。窑面上用一层厚厚的细土缓缓覆盖,一个时辰后,窑面上细土的白色水汽消散殆尽,表明温度已经下降许多了,就用锄头筑平实,将窑面垒成一个平底喇叭状,再挑冷水经柴草兜缓缓注入,盖住窑面。顷刻间水温升高,热气蒸腾。一周过后,就可以开窑取出崭新的青砖碧瓦了。如要红砖,就不需注水了。
烧窑期间的饮食是比较讲究的。饮食制作一般由三五个心灵手巧的妇女来完成,既要保证营养充足,又要味道纯正。除一日三餐外,还有午饭前的上午茶、晚饭前的下午茶、晚上的宵夜等,一天不少于六顿。食物以面食和肉食为主,这对于一年难见荤腥的乡里人来说,无疑是一次改善生活的绝佳机会。所以,即使烧窑百般艰辛,也乐意参加,况且乡民本就淳朴善良,乐于助人呢。当然,如果主家食物制作过于粗糙,分量不足,尤其是食品不洁,是会遭到村民长时间鄙弃的。
对农村的记忆,大多是苦涩的。印象中,贫穷和愚昧是农村的标签,艰难困苦会伴随农民一生,山区就是他们人生活动的全部轨迹。实际上,淳朴乡情对人的影响,巍峨大山对人的成长,艰苦生活对人的历练,都将根植在人们的记忆深处,伴人成长,这又使人在苦涩中常常伴有甜蜜。而这种苦涩中的甜蜜弥足珍贵,也更令人难忘。
转眼间我离开故乡已经二十余年了,曾经熟悉的故乡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甚至让人陌生。肩挑背磨的时代早已结束,耕耘土地的犁耙早已束之高阁踪迹难觅,以前的人力收割已被现在的机器收割取代,劳动已由生活必需逐步向强健身体的方式演变。昔日的黄土皮大多被茂密的森林覆盖,再也不会有人家用烧窑来自己准备砖瓦修建房屋的了。家门前不远处的一口口窑洞早已被填平,并长出了绿油油的庄稼。
山青了,水绿了。农村进步了,人们富裕了。而永远不能改变的,是农村对我的养育情和我对农村的相思意。
这就是我对农村记忆琐碎而深邃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