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家乡,如今说起庄稼人,似有轻薄之意,年轻一代的农民大多羞于启齿了。只有那些终身与土地为伴,把土地当作自己孩子来侍弄并且上了年纪的农民,才不会冲你叫他“庄稼人”而变脸发火,心里反而美滋滋的,认为这是莫大的荣耀。
德福就是这样的一个人。说起他,村里人没有不摇头的。
年逾六十的德福,和年迈的父母住在一起。早年曾娶一妻,不久因精神病去世。育有一子,已长大成人,常年沿海打工,难得回家。德福心里郁闷,寡言少语,一门心思全在田地。
德福种地,压根就是一根筋。全是老套筒,毫无科技含量,多的是窝工繁复,苦不堪言。
正月间,地里的秸秆早已干枯,但结实的杆身并未腐烂。德福不像其他农民那样趁着巡视人员疏忽之际,偷偷摸摸半夜一把火,烧在地里做肥料,而是不计时间成本,搭根凳子,支块木疙瘩,拿把砍刀,当当当的将它们宰成小截,均匀地洒在地里,慢慢沤烂。
地边水沟坍塌,他硬是从几里外背来石块砌堡坎,两米多高。不用水泥,直接泥巴和水粘结夯实,居然有模有样,像砖砌的石墙,自诩能管几十年。
地里渗水,要挖沟排水,他挖有一尺多深,新土垒了半人高,密匝匝的。他挖了好几天,几个路过的同龄人说何必使莽劲。他不置可否,依旧慢慢深挖他的宝贝疙瘩。
农闲时期,村里人大多悠闲得很。不是上街喝茶,就是聚众麻将。他不喜欢围堆堆,而把时间堆在地里。到地里的桥塌了路窄了,他就修桥补路,直到小型农机可以直接开到地里。春耕在即,他不吝惜劳力,锄锄见底,翻出的润湿泥土散发出清香,发出惊喜的亮光。德福衣服早已湿透,浑身热气蒸腾。人们心底里骂他迂腐,光做些吃力不讨好的事情。
地里的活路稍微松活些,他又去赶鸭子下田去了。别人家赶鸭子只需将鸭子赶下田即可,从不管这些鸭子在这个田里白费了多少时间,有没有吃到小鱼小虾。他不一样,看到这些鸭子没多少吃食时,就捞起鸭杆杆甩泥巴,把鸭子赶往下一个田里。鸭子归圈,还会给它们零食,黄包谷从没断过。就连村里的老农,也觉得这娃太傻,吃饱了撑的,这么去侍候永远填不满的扁嘴巴,成本太大。
德福好像没有时间观念,永远不急不躁,从无急火攻心。抢种抢收,别家忙得晕头转向,顾不上一日三餐。他可不管,照常出工收工。别人问他,他反问道,反正迟不了几天。好像他对土地特别了解似的。可别说,别人家完成几天后他也完成了,就像开慢车的落不下开快车的几里路一样。做同一件事,他用时比别人长,活路却出奇的好。
按理说,德福这么卖力,收成应该不错。意外的是,他的收成一直不好,还远远跟不上对土地偷奸耍滑的小年轻。
德福地里舍不得用肥料,说是秸秆还田好。还大量背挑农家肥,结果粮食产量低不说,品相也远不如用化肥的好。害虫肆虐之际,别家不管是小麦还是水稻,已经不知喝过几遍药水了,全村弥漫着一股刺鼻的气味。德福不为所动,喜欢用草木灰、辣椒水、石灰水等土办法,有时还来个人工捉虫。后来晚上干脆把灯牵到稻田或玉米地里,说是驱除害虫。不消说,效果还不错。别人产粮食,他也产粮食,依旧只是产量低,品相差,卖不了几个钱。
他的父母年近九十,耳聪目明。时时下地劳作,却从不和德福一起,看不惯他种庄稼,说他跟不上时代,笨得心慌,展莽劲。
德福依旧那么做,慢慢的,他像外太空的火星人,被人遗忘了。如果人们提到他,只会记得整天泥古骚带在地里蛮干的德福。
可是近几年,他声名鹊起,村里人张口闭口说起德福来。
起初时不时有人来找他买粮食买鸭蛋,给的价钱是其他村民的好几倍。好事的村民喜欢打听,那些人说他的蛋是真正的土鸭蛋,不喂饲料添加剂;粮食是有机的,不用农药化肥。这些对人身体好,不易得病,城里人就是多花几倍的钱也值得。
越到后来,德福的名声大了起来。成天都有人往他家跑,尤其是逢年过节,他家的出产几乎卖光了。而旁边的村民家却少人问津,只能拿到集市上去。人们心里嫉妒得要死,有人甚至生出恨意。
德福没有被人们的冷脸冻住,而是毫无保留地向大家传授起经验来了,当然也没有什么经验,大家早已知晓他的做法,只是不屑去做而已。他说,我就是一个传统农民,大多因循祖先作法,哪成想和现在人们的想法契合。如今人们生活水平提高了,追求自然环保的生活。没污染的土地,没使用农药化肥的粮食蔬菜,没吃添加剂的牲畜禽蛋,都是许多城里人青睐的对象。你们不是没有听到,许多城里人或是在农村来认养鸡猪,或是来农村租种土地,不是图个吃得放心吃得环保吗?所以啊,他们争先恐后来高价买我的粮食和鸡猪禽蛋。
德福又说,大家富才是真的富。如果大家相信我,就听我建议,从现在开始就按照我的方法去做,肯定将来的受益会越来越大的。农村人实在,有钱不挣是傻子。于是抛开了以前撇脱的种地饲养法,严格按照德福说的来做。果然,出产的粮食、蔬菜、猪肉、禽蛋,都被城里来的人高价买走了。
大家从心里佩服德福,出产的粮食、饲养的牲畜等也乐于让德福引荐,高价卖了出去。德福脸上笑呵呵的,好像是自己卖了好价钱。
俗话说,人上一百,形形色色。渐渐有人动起了歪心思,以次充好。把饲料蛋涂上鸡屎冒充成土鸡蛋,甚至有人将超市的洋鸡蛋买来,放上稻草去卖,将集市上的蔬菜加几条青虫冒充有机蔬菜。好事不出名,坏事行千里。到村里来买粮食、禽蛋的客人越来越少了。到最后,只要一提起这个村子,人们就直摇头,说是不地道,光卖歪货。
原本兴旺的生意萧条了,人们还是一如既往的种粮食,养鸡鸭,喂猪牛,只要能卖到钱,可谓不择手段。甚至有人将自家吃的粮食蔬菜不打农药、不施化肥,更不会用除草剂;自家吃的猪鸡鸭不喂添加剂。卖的粮食产量高,品相好,就是不好吃不环保;卖的猪个大肉多,就是泡泡肉多;卖的鸡鸭蛋个头大,就是蛋黄不黄。村民收入并未减少好多,也不再记起德福的好来。
外面的世界很精彩,村里稍微有点体力和头脑的都外出打工去了。外面单纯,挣得还多,远远强于在地里刨食。村里荒废的土地越来越多,荒草越长越深。好点的栽上树木来占领地盘,说这远比撂荒强。德福心里郁闷,甚至痛苦,这是给我们粮食的土地呀!咋能说说撂就撂呢,这不是过河拆桥吗?他想不通。也不能改变别人的想法,只想多种点地,不让它们撂荒。无奈体力有限,只好把亲戚邻居的荒地种了,稍稍慰藉他那苦恼的心灵。产量依旧很低,品相依旧不好,卖不了几个钱。
逢年过节,从外面回来的村民高高兴兴回家。大包小包的东西装满小车,眼里流露出些许高贵,对德福依旧在地里刨食嗤之以鼻。而德福还是和以前一样我行我素,很快就被人们边缘化了。
这时的德福更不爱讲话了,成天脸如冰霜。唯一相同的是,还是像以前一样种地。一样修桥补路,一样不施农药化肥,一样养鸡养鸭。
唯一令人欣慰的是,了解德福的城里人记得他,会不顾路途遥远,隔三差五来买他的粮食和鸡蛋鸭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