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尚

和尚是哑巴的绰号。

五星村的哑巴已快六十岁了，一直未娶，压根就没有女人看上他。不知何时起，村民叫他和尚，逐渐取代了他原来的名姓。

哑巴其实很聪明。《圣经》上说，上帝给你关上一扇门的同时，一定会为你打开了一扇窗。的确，小时药物致残的哑巴，又聋又哑，上学自然与他无缘。看着同龄孩子背着书包成群结队去上学，自己神色黯然，悄悄去烧锅洗碗喂猪食，料理家务。闲暇时，看到大伯坐在屋檐下做篾活，感觉好玩，一看就是几个钟头。说来也怪，他看过一遍，就能编出来。背篼、撮箕、筲箕、粪兜、簸箕等等，无不像模像样。凭着哑巴在竹编上的悟性，很快就精通了这门手艺。这让哑巴的劳动多了一种选择，可以少干体力活了，因为他会被人们请去编筐织物。

到了成家年纪，父母多方设法，央求媒婆介绍儿媳。姑娘说了一大串，就是没有一个看上哑巴的。说光看外表尚可，一听说是哑巴，就老大不愿了。一晃近三十岁了，父母给媒人说，不说姑娘，寡妇也行。媒婆介绍了好几个寡妇，本村有，外村也有，却都没有一个瞧上他的。父母死心了，哑巴也不在折腾，安心当他的和尚了。

和尚排行老大，没娶媳妇，就会影响其他兄弟姊妹的婚事。和尚说不出来，心里明镜似的，主动提出要遵照乡间传统，分家单过。父母叹着气答应了，从此和尚过起了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独居生活。除了按时参加队里劳动外，农闲时间多从事编织。当时家家户户翠竹围绕，家家户户离不开篾编物品，自家不会，只好请人代劳。和尚人聪明，手艺好，自然成了最佳人选。

一大早，和尚就会出现在村里需要编织的人家，砍竹、剖竹、起篾，一气呵成，一早上，所需的青篾黄篾就备办停当。匆匆吃过早饭，就扎在凳上专心编织。但见十指翻飞，篾条抖动，窸窸窣窣，青篾黄篾细篾宽篾，在他的双手拿捏中，像孩子手中的橡皮泥，乖乖地找到自己的位置，成了兜筐密不可分的一部分。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不懂编织的人，看他工作煞是好玩，全然不知个种辛苦。不说体力的耗费，光是十指就让人受不了，划伤出血是常事。看到和尚粗大的手指，布满老茧的手掌，你就会知道竹编的辛苦了。竹编是精细活，一天下来，编好一个大的背篼都可能摸黑。好的是，竹编可以混碗饭吃，有时还可以拿到街上去卖，换几个零用钱花。

和尚耕田耙地的本事也是一绝。牛在他手里，像听话的孩子，叫他向东不敢往西。黄荆条做的使牛棒完全成了摆设，牛乖乖踩沟，匀速发力，不发脾气。不像有些二流子，使牛棒打断好几根，牛依然和你赌气。问道个中缘由，知情人说，和尚把牛当作兄弟，随时在和它讲话呢。也可能是和尚听不到外界声音，没有干扰，心往一处想，劲往一处使，田地在他手里就是一张白纸，他在上面画最美的图画，决不允许有欠美伤美的败笔。所以，队里耕田耙地，和尚是不二人选。

后来包产到户，和尚的精力集中在自家田地。起早摸黑，辛勤耕耘，换来了衣食无忧。长期困扰大家的温饱问题解决了，和尚想要改善居住环境，顺便看看有无媳妇看上自己。在亲戚邻居帮助下，和尚烧了一窑砖瓦，又攒钱买了不少柏木，在一个黄道吉日开始建房了。

别人以为哑巴好骗，做活可以偷懒。其实不然，哑巴的活路不好做。他听不见说不出，凡事咿咿呀呀，指手画脚，只要他认为不合规矩的地方就要管，一直到符合他心意为止。否则，不管你是什么大师傅，也做不下去。说来也怪，大师傅当时火冒三丈，像要动手打人。事后想想，哑巴说的确有道理。嘴上不认输，心里早已佩服之至了。

新房建起来了，个人问题还是没有着落。已经四十大几了，看来此生无望要愧对先人了，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嘛。别人调侃他，他嘴上咿咿呀呀，脸上却会绯红害羞，腼腆得像小姑娘。奈何长夜漫漫，晨曦绵绵，无良人问候。于是和尚学会了喝酒，大概借酒浇愁吧。可惜愁没浇去，酒瘾却养成了。

和尚一如既往地勤奋卖力。编竹器早已过时了，即使送给人家，也没有人要，更不用说给点工钱。人家的家伙什全被塑料、铁器取代了，美观大方，经久耐用。就连环绕家家户户周围的竹子也被大量砍伐，廉价卖给县里的造纸厂了。和尚也想出去打工，鉴于自己的身体情况，谁也不想带他走。他只好留下来，和老人孩子一起，留守在家，侍弄土地。

殊不知，此时的和尚倒成了香饽饽。千百年来，农村种地，多是肩挑背磨的体力活。即使有农用机械进入，人力依然是不变的主题。农村主要劳动力纷纷外出挣钱去了，和尚俨然就是主劳力。来请他干活的村民不少，一来二去，和尚就和主人熟络起来。有时会主动帮忙，主人自然好酒好菜招待，和尚也就满足了。年末，打工仔带回了的大量资金，也带回了不少理念。和尚听不到说不出，却能看得见悟得起。以后帮人做工，也会要求工钱。钱不多，几十百多元即可，和尚也很满足了。

最让和尚满足的依然是喝酒。白天，喝上一杯消除疲劳；晚上，喝上两杯快速入眠。时间一长，酒越喝越多，话越来越长，咿咿呀呀听不清楚。有人投其所好，劝他喝，他不会拒绝。喝多了，也闹过不少笑话。不是找不到回家的路，就是去敲寡妇的门。人们事后取笑一番，就把他送回去了。最严重的一次，是失足掉到路边沟里，一觉睡到了天明。幸好沟里没水，不是冬天，否则会出人命的。出了这种情况，兄弟姊妹很是担心，纷纷向大家打招呼不要给他喝酒。

人们倒也知趣，不再公开给和尚酒喝，和尚家里的酒已被藏了起来。和尚心如猫抓，魂不守舍，做起事来懒心没肠，像秋天霜打的茄子。实在没辙，和尚会主动帮人家干活，只求讨口酒喝。有人心善，也会主动给他杯酒。日子就这样一天天度过，好似一眼可以望到头。

和尚满六十岁了，身体也大不如前。而晚上一闭眼，还会出现隔壁王寡妇的俏丽身影。王寡妇三十守寡，在叔伯孩子的看顾下独身至今。心里也曾寻思找个伴儿，无奈话没出口就被孩子们噎回去了。如今孩子们四处打工，王寡妇独守房屋，照看庄稼，委实辛苦。和尚也爱去帮忙抢种抢收，两人渐生好感。

深秋的一天深夜，和尚被一阵痛苦的呻吟惊醒。一听是从王寡妇房里传出的，连忙从床上跳起来，披衣靸鞋，一步蹬到寡妇门前。撞开木门，看见寡妇痛苦地在床上扭动，连忙将她抱起，就往医院跑去。医生说，寡妇得的是急性阑尾炎，幸亏送得及时，否则生命不保。寡妇心里的柔软被触动了，正式同和尚交往起来。

寡妇的孩子们吓坏了，不再坚持原来的意见。况且母亲有个伴，他们也轻松不少。寡妇本就天生丽质，完全不像五十岁的人。村人取笑和尚老牛吃嫩草，和尚只是嘿嘿笑着，双眉早已弯了。

 六十多岁，和尚才尝到女人的滋味，成天笑呵呵的，逢人便是咿咿呀呀指手画脚，心里的欢悦写在脸上。虽无儿女，就把寡妇的孩子当成自己的，心甘情愿帮他们照顾母亲，侍弄庄稼，慢慢地，孩子们从心里接受和尚了，称呼也从叔叔改为了爸爸。和尚虽然听不到声音，但他能看口型，知道这是他梦寐以求的声音，心里愈加高兴了。

和尚的兄弟姊妹也放心了，他们先还担心没有人为和尚养老送终呢。现在有寡妇照看，加上和尚的残疾人补贴，也能好好生活了。

现在，和尚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小日子蛮滋润。每日小酒喝起，神清气爽。人们取笑他，你现在不是和尚是神仙了。他咿咿呀呀，满脸堆笑。

话虽如此，人们还是叫他和尚，至今未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