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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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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006/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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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度夕阳红

    任校长退休了!消息像长了翅膀,一下在川北一个蕞尔小镇传开了。人们惊诧莫名。

在富驿镇,任校长可谓赫赫有名。上至耄耋老人,下到三岁幼童,无人不知,哪个不晓。他,掌管着这一镇十乡的所有学校。校长任免,教师调动,甚至学生和家长工作,都有相当的权力和能力,亲力亲为,事情办得合规合法,四平八稳,声誉自然水涨船高,不成为名人都难了。

任校长供职的镇教育办公室,位于正街斜坡上。去年,他们才告别了多年寄人篱下的日子,利用上级划拨的专项资金,依坡修建了长六间的二层楼房,教师们感叹:盼星星盼月亮,终于找到自己的组织,找到自己的家。到镇里开会办事,再也不用风里来雨里去,好歹有个歇脚之地了。

你可千万不要小看这个教育办公室,它可是县教委的下派机构,是联系县教委和镇里学校间的纽带。任校长代表着县教委,他的话就是上级的指示,谁敢不信。他任办公室主任,是从镇小校长位置上直接提拔的,为了以示区分,人们常称他为“大校长”,在位快二十年了。单位人不多,下有政工干部王旭,教育干部李旺,后勤出纳张能,会计陈柏,均年富力强。各司其职,各负其责,发条般运转得井井有条。

近几年,改革开放的窗户愈开愈大,新鲜空气进来了,苍蝇蚊子也飞来不少。人们不再迷信领导的权威了,不再掩饰对金钱的热爱和追逐了。任校长明显感到,老办法工作不灵了。下面老有人喜欢嘀嘀咕咕,还有人背着他聚餐,像在商量什么。屁大的单位,谁不知道谁的底细,还用得作偷偷摸摸。前不久我策划开设的教师培训班,王旭就阳奉阴违,为教学成绩差的教师找借口。说他们思想好,情况特殊。哎,我不知他们是咋想的。一个村小,学生的数学平均成绩只有二三十分,村民不骂娘才怪!他们对得起 “人民教师”的光荣头衔吗?这样的人不该好好教育?依我看,培训很有成效嘛!一个个耷拉着脑袋,哪个不像犯了错的孩子!

天气特别阴晦,不到九月就有些凉了。周一一大早,任校长穿好雪白的衬衣出现在会议室时,政工干部王旭已经陪着县教委的政工股长正襟危坐在二楼会议室了。

接下来的时间过得特慢,任校长感到自己驾了筋斗云,一直飞在会议室里。股长宣读了教委文件,任校长职务发生变动。免去任校长主任一职,担任办公室教育顾问。由王旭任教办主任,主持全面工作。任校长没有一丝准备,一下懵了,我才刚到五十五岁,身体也很硬朗,工作没有差错,多次获得县委表彰,前年还是地区劳模呢。王旭这龟儿子,迫不及待赶我下台,枉值我把他当作贴心豆瓣,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啊。还有会计陈老师,压根不务正业,经常聚众赌博,最后挪用公款。念在他有一窝儿女要养,我硬是没有上报,而要他尽快归还。结果他倒打一耙,说是我同意借的,上级认为是我的重大失误,放他娘的屁!

任校长想不通,上面的几爷子也不是人!以前的慈眉善目变得面目狰狞。哪次下来我不是好烟好酒好招待,走时还要土特产,说是丈母娘喜欢,我看就是他龟儿子要吃。工作上我尽心尽力,没有出过纰漏,还树立了好几个全国典型,电视报纸吹了又吹,还不是给他们几爷子长脸!老子从代课到民师,再到教导主任、校长、大校长,哪一次不是群众推举出来的,不是自己奋斗出来的!这次咋不走正常程序?政工股就提拔政工的,是任人唯贤!不是我吹,全镇的每一所学校,每一个村子,没有我不熟悉的。那些弯弯曲曲的小路,全被我的双脚多次丈量过。那可是步行啊,后来骑上自行车,效率高了。全镇四百多教师,没有我叫不出名字的。就连刚分来的老师,也佩服得不行,夸我好记性。每个学校的座机电话,全凭头脑记忆,一说一个准。近年来,视力下降厉害,还不是熬夜所致,什么计划呀、总结呀、检查呀,忙得我不亦乐乎……他想了很多,还是想不通,索性不想了。刚一冷静,才发现自己已到了楼下居所。

乖巧的女儿很诧异,父亲咋了?还不到晚饭时间,回来这么早,很是反常。再加一副包公脸,黑得能揪出水来,就不敢说话,小心地端茶递水。父亲没有喝,瓮声瓮气冒了一句:我回家了,不给我煮饭!

任校长的家离这有十几里地,仅一条公路相连。每天往返一趟的班车塞满了乘客,远远不能满足群众日常出行。天不亮出发,下午三点过回来,早去早回。需要乘车时就不见了车影,好像故意躲着大家似的。任校长贵为一方文人,也保持了文人的传统气节,来回都骑自行车,大不了花一两个小时。丘陵的路,不是爬坡就是下河,自行车推一半,骑一半。一会在河谷,一会在云中。

当任校长满身焦湿出现在家门时,天已黑尽。老婆余华大吃一惊,又有些激动。背时的!这会儿才回来,喝洗锅碗水哇?任校长没有开腔,余华感觉不对,连忙闭了嘴,到灶房忙去了。

一夜无话。第二天,余华一觉睡醒,窗户发白了。丈夫还在床上,压根没有起床的意思。这不对头啊,哪回不是鸡不叫就出发了,说单位有做不完的事,连大年三十也在写写划划。今天咋了!看他脸色不好,也就打消了问他的想法。

山村虽然闭塞,不等于音信全无。用他们的话说,水里打屁都要臭出来。第二天下午,余华就听到消息了。村里的代课老师何明俊悄悄告诉她,任校长退休了!

放屁!任校长几乎跳了起来。老子才五十五岁,哪来退休一说,龟儿子就是不求上进不懂政策,考他妈五年都没民师转正,啥水平!他教书,简直误人子弟!又一想,不对!他是给老子圆脸,算他娃有良心。管他妈的,退休就退休吧。妻子心里和丈夫一样失落,又不想撞丈夫的枪口,忙去地里干活了。

磨磨蹭蹭来到单位,各种不习惯接踵而至。岗位有,却没有实事,给人一种占着茅坑不拉屎的挫败感。说到底就是领导叫你耍,混吃等死到退休。不去管闲事,当别人的绊脚石。这对于一个兢兢业业几十年的老教育工作者来说,是多么难熬啊!没事做,就是要他的命。有时他不得不重拾学生时跑步的爱好,天不亮起床,从场头跑到场尾,用满身疲惫来医治无所事事,哪知愈医愈凶,日子愈加难熬了。街上遇到老熟人,也不如以前热络,说不上三句别人就借口事忙,匆匆溜走了。

最不想看王旭那张小白脸,成天像开花馒头,都快笑烂了。梳个三七分发型,油光可鉴,活脱一副汉奸相。听他在台上发言,咯咯咕咕的,半天放不出一个响屁,哪有一点能和大校长位置沾边的水平!不知道上面咋就瞎了眼,提拔这种人来干事,简直不管下面的水深火热。越想越不开心,也才明白去年以来王老师的各种反常。爱往县城跑了,从不唱歌的他也开始频繁进出歌舞厅了,甚至喜欢上了按摩房,据说私下和政工股长吃过好几次饭。他狗日的简直忘本了,当初要不是我把他调到身边来,他在学校能混下去?文不得武不得,教书教得稀烂,跟着我才长了些本事。他记得这些?现在走路螃蟹似的,典型的小人得志便猖狂。他王旭,连给王大厨提鞋都不配。开餐馆的王大厨都知道感恩,专门请我去喝酒。说是多亏我照顾,家里瘫痪在床的妻子才活到了现在。

想到这些,他怀念起多年的老战友来了。全镇学校的校长主任,几个不是我在位时提拔任用的,全是教育教学的好手。一直叫我常下乡去看看,指导指导教学。这些年我忙于俗务,一直推脱,现在时间来了。

想到就做,任校长说走就走,拒绝了王主任给他叫的野马轿车,从角落里推出那辆抹得油光水亮的载重自行车,一个学校一个学校搞调研去了。

战友们的热情如涓涓溪流,浇灌着任校长几近干涸的心灵。大家畅所欲言,压根不怕得罪王老师,噢,不!是王主任。感情要讲,工作更要谈。他们说,现在领导不抓教学,而是抓关系。只要给钱,主任、校长随便提拔。有个村小几十个学生,除了领导还是领导,可笑不!没德行没能力的领导多了,老百姓有意见。考试弄虚作假,胆子很大,靠作弊取得高分,来挣得名分,多得奖金。老校长以前在单位积累的几十万,已挥霍得差不多了。你不见他们下乡都是包车,进城都往高档宾馆冲吗?就连王旭那无所事事的老婆,也开始卖保险了。专做学校生意,哪个学校不买她的,他就没有好脸色,明里暗里给小鞋穿。最近,他老婆还在学校旁租了一间门市开麻将馆,乡下领导和教师到镇上开会办事之余,都会到这里小憩片刻,名为放松,实则赌博,像是留下买路钱。这和公开打劫有何两样?任校长听在耳里,脸上笑容有些僵硬,随即面色凝重起来。

任校长偶尔也会进城,应邀参加老同志聚会,会后聚餐,气氛融洽,热情而不虚伪,这也让他感到多年的付出很值得,人间自有真情在,至少有人记得他。

最让任校长感动的是不断有人来看他。有镇长、书记,感谢他对本镇教育事业做出的巨大贡献。更多的是镇里的居民和乡下的农民,他们朴实憨厚,发自内心的感谢他,甚至会提只鸡、拿壶油、拿袋花生,不收下不行。说如果不是任校长,我家里哪有今天;不是任校长,我那孩子早废了;不是任校长,我妻子早跟人跑了……

时间是最好的疗伤剂,任校长退位后的不适渐渐消除了。下乡调研,指导工作,会见群众,生活充实而忙碌,就这样,五年时间很快过去了。

由于先前不是退休胜是退休生活的铺垫,满六十的正式退休一点不显突兀了。

当王旭主任在会上高声宣读老校长退休的文件时,任校长无意间捕捉到了他脸上一闪而过的窃喜。狗东西!没人监督的日子更好为所欲为啦。得意啥,你娃会有哭鼻子的时候!当天下午,任校长就腾出寝室,卷起铺笼罩盖,骑着自行车回到十几里外的乡下去了。

说来也怪,回到家,没有感到惬意,反而一切都颠倒了。

以前成天想往家里跑,想老婆,想孩子。现在成天在家,又想往外跑。外面的路堵死了,心里就憋闷。以前总认为乡下比镇上好,空气清鲜,村民淳朴;镇上人多事杂,嘈杂繁忙。现在这一切刚好反转。农村的夜晚静得可怕,除了虫鸣犬吠,什么也没有。几盏昏黄的灯光,无声诉说着乡村的荒凉衰败。他甚至怀念起镇上汽车过后尘土满天的情景,认为它表达着活泼喧嚣的主题,一点也不觉得刺鼻讨厌了。

对老婆也看不顺眼,颜值荡然无存不说,东西还乱摆乱放,到处草草毛毛的,哪有整洁可言?在单位,我的书最多,也是井然有序,一尘不染。婆娘家就是不省心!一日三餐,全不在点子上。早饭可以和午饭一起吃,晚饭要到晚上八九点钟,吃了就睡觉,纯属养膘。内容单调得没法说,清一色的一饭一菜,甚至白饭加泡菜也是一顿,几天才见荤腥。没几天,肠胃怠工,生物钟紊乱,几天解不出大手,肚子胀鼓鼓的。身体和心理的不适一融合,不适呈现几何倍数增长。他成天板着一张脸,颓废的心情只有和几个老哥们在不远处的乡场上喝酒聊天时才会好起来。

乡场离家三里,三天一逢。场很小,有人戏谑为一泡尿可淋出头,或一句话没说完就到尽头了。麻雀虽小,五脏俱全,餐饮、住宿、百货、银行、学校、农贸市场、理发店等,一应俱全。村民赶场早去早回,不到正午就散场了,戏称“滚岩场”,只有少数闲人才有时间泡在茶馆酒肆潇洒。任校长最爱去茶馆,一杯茶,一元钱,坐一天也没人赶你走。遇到老熟人,还可以买二两花生,一把瓜子胡豆,半斤白酒,喝个尽兴,天南海北,胡侃神吹。什么都是浮云,心里的不快随酒精挥发了,看向众人时也觉得可爱起来。

回到家,一切又回到原点。这种感觉甚是痛苦,打电话给几个退休同志,他们都在诉说快乐忙碌的晚年生活,忙得很快挂断电话。任校长心里有股气窜出,如炮仗点燃了引信,倔强性子被激发出来:他们充实,过得快乐,我就不行!老子工作时不比他们做得好么?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日子该结束了!是改变这一切的时候了。

先从最看不惯的卫生整起,先里后外。拿出灶间锅碗瓢盆,除去灰尘,用消毒水浸泡片刻,再三次清洗,晾干入柜(柜子早已擦了三遍)。扫地,清除成年垃圾,力求一尘不染。外面的街阳院坝,除杂草,平地面,连房屋周围几十米外的树木也修枝美容,白色垃圾被一一捡走。没有垃圾站就自己处理,背到远离人家户的隐蔽角落焚烧填埋。整治后的环境煞是好看,像天生丽质的村姑换了新衣,受看不少。邻居表面上没说什么,还认为是吃饱了撑的,穷讲究。暗地里早受影响,啧啧称赞,说还是读书人仔细,开始注意起环境卫生来了。

农村人少,多是613899部队,即儿童妇女和老人。年轻人多在外打工,一年三载都难露面。有些年轻人的确不像话,不回家不说,连孩子老人都不管,一分钱也不拿回家。老人省吃俭用,养育孙子,耕种土地,日子甚是艰难。任校长看着揪心,以前忙于工作,根本不了解这些情况,归根到底,这是教育的失败啊!现在有些人,一心钻到钱眼里,自私得只有自己,哪管父母孩子啊!想当初,我没有给一位教师违规办事,他三次向县教委举报我贪污,结果查无实据,我多自豪。恐怕现在不想钱的人太少了,以致弄到要钱不要家的地步。

腊月间,春节的欢乐氛围日渐浓厚,村民大都处于享受丰收的亢奋时节,十分悠闲。任校长异常忙碌,扛着锄头,提着撮箕,早出晚归,到坟地理坟。先除去坟上和周围杂草,再从附近挖几兜新土将坟包裹一遍,才算大功告成。自己知道的起祖先人有三十多人,一一理下来,需要四五天。就连去坟地的道路也要自己开劈,杂草丛生的路径才会柳暗花明。大年三十,吃罢午饭。任校长带领着一家老小上坟去了,不厌其烦地向儿孙介绍坟里埋着的先人。然后点香腊,烧纸钱,响鞭炮,磕头作揖,才算完成。几年下来,村人深受影响,不忘祭祖理坟,甚至立碑纪念。不知不觉中,拜祭祖先孝敬老人的传统美德又回来了。

农村杂事多,家庭矛盾不少,经常会发生骂人打架事件,任校长理所当然充当了义务调停人。主持公道,鞭挞邪恶,乡亲们心悦诚服。后来,凡红白喜事,校长都是座上宾,他的即兴演讲是保留节目。声情并茂,铿锵有力,文采飞扬,总会赢得阵阵掌声。

家有一老,如有一宝,大概是物以稀为贵罢。农村老人多,就是家庭累赘,成了癞疙宝了。一些老人也自暴自弃,和孩子如同仇敌。不明白孩子孝不孝敬是一回事,自身活出精彩更重要。

个别老人,不讲卫生。衣服不洗不换,几个月不洗一次澡。从你身边走过,浑身散发出一股说不出的味道,让你很不舒服。也不关心周围事情,喜欢独来独往,像活在笼子里。有位老人子女一大堆,死在家里都臭了才被人发现,你说可怜不!任校长感到有必要为他们做些什么。

他开始有意接触这些老人,和他们谈农活,话家常,一来二去混熟了。他们憨厚得很,容易说出心里话:人老了,精力不济,成了家里的负担,子女又不孝顺,活着有啥意思。校长说,以前活给别人就算了,现在要为自己而活,活出精气神。人生一世,草木一秋,咋能如此马虎呢?他们似有所悟,逐渐信服校长的观点。他们爱和校长打堆,摆龙门阵,并受校长影响,过起了相对健康的新生活。个人卫生搞好了,穿着打扮改变了,人也精神多了。回家的子女们见了,很是吃惊。以前红脸白脸唱过都不见效,跟校长在一起才多久就变了,校长这人不简单啊。

有的老人特别节约,一年舍不得为自己花一分钱,恨不得把它带到棺材里。校长说,钱财乃身外之物,生不带来死不带去。合理流通利用是应该的,否则造钱来干什么。隔壁王嫂多节约,多发狠,恨不得一锄挖出个金娃娃,前不久查出癌症,不到两周就去世了,硬是没享过一天福啊,可怜!可怜!我们要把自己当人看,把自己的生活质量搞上去。别只羡慕九十岁的张姐了,就没看到她多会用钱,生活多有规律。你看她几个时候吃过药、住过院!我看啦,她的心态最好,成天都是一副笑脸,再苦再累她都过得有滋有味。不像你们成天把痛苦写在脸上,像是谁借了你的谷子还了你的糠!

大家一听是这么个理,开始学会花钱了。上街坐车,感觉还真不一样,一溜烟功夫就到了。家里新添置了洗漱用品,也会到超市里去买些爱吃的小零食了,这在以前是会要他老命的。闲暇时,还会跟任校长一起哼哼小曲,打打锣鼓响器。任校长家的院坝里,经常可见几个老头聚在一起,敲锣打鼓,煞是闹热。尤其是春节,远远就能听到锣鼓声,喜气扑面而来。后来村里丰富群众文体生活,翻修了村办公楼,新建了娱乐室,添置了健身器材。不仅老人,就是小孩,也开始重视身体锻炼和文化培训了。

村里人不再热衷打麻将了,取而代之的是丰富多彩的文娱活动,阅读、写字、下棋、打篮球、跳舞等等。从城里回来的广场舞大妈,也能在村里找到知音,再不会来去匆匆,而是撵都撵不走了。

村里人看病是个问题,赤脚医生一人负责一个村,还要种地,实在忙不过来。老人身子弱,行动迟缓,生病喜欢拖。小病拖,大病挨,临死才往医院抬。任校长和几个老哥商量,带头成立了互助小组。每组四个人,按照自由组合就近安排原则,平时一起活动,相互照应。如有头痛脑热生疮害病,互通音信。一旦发生问题,能最快送到医院找到医生。可别说,很快邻居赵大爷给亲家建房子,被砖打破了脑袋,要不是小组伙计帮忙,及时叫了120,可能会丢了性命。大家看这办法好,纷纷加入进来。后来村里干部做医保工作顺利多了,几乎不费口舌半天就办完了。

自此,任校长在村子的威信与日俱增。村支书说,你是热心肠,退休了还在发挥余热。

任校长也有苦恼的时候,就是因为孩子。他说,一辈子教书育人,到头来却没有教好自己的孩子,这是绝妙的讽刺。如果再给我一次机会,我会把自己孩子的教育放到首位。教不好自己的孩子,咋能教好别家孩子呢。

事情要从上周末说起。星期五晚上,任校长召开了退休以来的第一次家庭会,商讨房屋重建问题。饭后,任校长发挥自己语言表达强项,说房屋修建是关系到子孙后代幸福的大事,希望子女们心往一处想劲往一处使,尽快将房屋原址重建起来,我们老两口也可以住几年新房。当然,这也符合党的新农村建设政策,让群众过上好日子,在村里也不至于掉队,让别人看我家的笑话。

子女们洗耳恭听,纷纷表示同意修建。但在如何修建的问题上卡壳了,小儿子说要多修,至少能住下三代人,就是多出点钱也没关系。大儿子说,修那么多没意思,够住即可,不要把钱砸在上面,况且大家刚在城里买了房,也不宽裕。两人各执己见,最后变通为稍后参考附近已修房屋,再做决定。时间一晃三个月了,校长再打听他们的意见时,还是不统一,只是方案又发生了变化。这事只好作罢,老校长心里很不是滋味。

周围的陆续出现的新房好像故意炫耀似的,一家比一家漂亮,一家比一家气派。校长心里着急,我家的房子何时开工,邻居们都问过好几遍了。我说快了,究竟什么时候心里没底。我提出将这些年积累的退休金全拿出来,每个子女只需出几万就行了。结果还是没有动静,弄得我憋闷不已。儿大不由娘,老子管不了这些了,究竟是什么在作怪,我是百思不得其解。邻居李二娃悄悄告诉我,老幺不愿修,他手里有房产证。一拆,面积就缩小了。我不相信,幺儿我最想他了,不至于这么自私。而后来事情的发展证明,校长错了。

第二年除夕,酒足饭饱后,一家人又围在火堆旁,继续建房话题。这次他们态度也很积极,一口气提出了三套方案,就是谁也说服不了谁。校长提出了自己的意见后,大家都不吭气了。症结就在幺儿,他从中作梗,死活不修。然后,就没有然后了。校长气得心里隐隐作痛,逆子啊,根本不为老人考虑,也不管自己的脸面,完全一副自私做派!好,老子不管了,房子就用我的退休金来翻修一下,住到死就算了。

校长也想用自己的权威,强行推进新房建设,但想起自己对孩子的付出,不禁悲从中来,冷却了那颗躁动的心。那些年,缺衣少食,我可是没有亏待过孩子。在外面开会,宁愿自己不吃饭,也要给他们带回吃食。哪年不做新衣,谁家不羡慕他们?好多孩子小学都没有闹毕业,我家哪个不是高中毕业?这不要钱,不流汗吗?书都读到牛屁眼去了。现在一个个有钱了,全去城里买房,供养孩子,却不晓得还有生养他的父母。直到现在,他们出过多少钱来赡养父母?节假日,不是在外旅游,就是去陪孩子,可怜两个老不死的还在家念叨他们,给他们准备这准备那!想起这些我就心寒。一面想,一面走,不知不觉来到了村办公室,几个老哥一吆喝,就和他们一起打鼓去了。

后来,校长也释然了。我已是晚年,过好自己的余生即可。已没有精力去修房建屋了,自己的房子翻修一下可以住,完全就是独具特色的川北民居风格。孩子们有他们的想法和追求,就随他们去吧。至于以后会不会后悔,只待时间去检验了。

就这样,一天天在农村生活,任校长习惯了。而想起以前,想起工作,依然怀恋。

前几天,以前的下属(当然是那些校长们)给我打电话,说是希望我去指导工作。谁不晓得他们那玩意儿,就是想看看我又怕我生气,说他们耽误工作。看来,不去给他们念念紧箍咒不行了。好,明天就去,一个学校一个学校地走,不把他们吃穷,看下次还喊我去不。

第二天,任校长穿得周武郑王,坐班车去学校了。学校校长欢迎之至,连忙拉着任校长到办公室喝茶。任校长摆手拒绝,掇条小板凳进教室去了。别看校长年纪大,干劲不小,整整听了一上午的课,可把陪同领导累惨了。下午就相对轻松了,任校长上课老师一一交谈,各抒己见。上课老师被老校长的渊博知识和幽默谈吐折服了,纷纷表示受益匪浅。

一晃十多天过去了,校长走完了每一所学校,看望了各校师生。人一下变得年轻起来,如同回到了上班时代,心里产生一种极强的满足感。可惜,这只是暂时的,乡下老家才是我的根啊。

深冬的一天清晨,校长被一阵急促的铃声吵醒了。原来是退休多年的一位同事打来的,他说钟老师去世了,没人料理后事。看老校长能不能找人处理一下。任校长一听,悲从中来。钟老师可是曾经同床共枕过的战友啊!来自外县,在我镇兢兢业业四十载,培养了多少优秀学生?退休才四年,就抛妻弃子,撒手人寰,实在可悲可叹!是我工作没有做好,我必须走一趟。

匆匆告别妻子,搭上去外县班车。再转车,坐摩托车,才来到了钟老师家。问明情况,原来是没钱办理后事,孩子本事小,挣不到钱,光靠钟老师的退休金入不敷出,因为害病,钱早糟蹋光了,还借了不少外债。

任校长一一安抚,表示不能让钟老师死不瞑目,让家属子女寒心。当场摸出五百元,在场群众受到感染,纷纷解囊相助。追悼会上,任校长声情并茂,诉说钟老师教书育人的点点滴滴。动情处,潸然泪下。妻子孩子泣不成声,跪着向校长道谢。群众也肃然起敬,对着钟老师遗像鞠躬。

校长离开时,钟老师家人和一些乡亲送出了好远。他被感动了,多可爱的人啊!我只是做了应该做的事,他们就感恩戴德。为此,他想得很多,很远。

几天后,全镇退休教师在任校长家不远处的“渔家乐”相聚了。老哥老姐相见,嘘寒问暖,分外亲热,说不完的知心话,诉不完的姊妹情、兄弟爱。座谈会开始了,老校长先给大家赔了不是,说是退休后没有多去看望大家。然后话归正传,说退休后思想不能退休,行动不能退休,生命不息,战斗不止嘛。话说回来,退休后的日子和以前是不一样,单位不再需要我们了,孩子们也开始嫌弃我们了。所以我们要自立自强,尽可能自己解决自己的事,不要麻烦单位拖累孩子们。首先,身体要好,身体好是子孙之福,个人之幸。自己不受折磨,子孙少受拖累。其次,力所能及干好自己的事。不给子孙不给家庭找麻烦。当然,确有困难的,我们应该相互支持,互相帮助。所以,今天我想在此商量一件大事,成立退休教师民间协会,让我们自己安排晚年生活,避免出现钟老师那样的情况,大家看行不?大家一致赞成。任校长毛遂自荐,担任首届会长,负责组织策划工作,还选出了宣传委员、生活委员、会计等,确定至少半年活动一次,地点民主表决,少数服从多数。

从此,你可能在四川许多地方,遇到一群老人聚会。男男女女,欢声笑语,那可能就是任校长负责的协会在活动。自此,退休教师的精神面貌焕然一新,退休家庭其乐融融。大家纷纷感叹任校长又干了一件有意义的事。

这样的日子持续了两年,任校长又遇到了新问题。

他最小的女儿生孩子了。作为高龄产妇,得到一子,自然欢喜不已。但两口子要工作,谁来照顾孩子?妻子在家农活多,又有鸡猪,走不开。到城里带孩子的任务自然落到了任校长身上。

孩子小,抱不上手,任校长小心翼翼侍候着小人儿。喂奶、屙屎屙尿、睡觉等,一件一件摸索,硬把自己练成了奶爷爷。出去和一帮老太婆一起,她们也感叹他“不容易”。孩子断奶后,又要操持一日三餐,还要不同样有营养。这对于一个从来没有煮过饭的男人来说,不啻严峻挑战。任校长反复摸索,不断实践,一年多就练就了一副好厨艺,孙子爱吃,女儿女婿也很满意。

孩子上幼儿园,校长负责接送。吃过早饭,送外甥一起赶车,下午半天接回。辛苦倒不必说,关键是要坚持,风雨无阻。有时腿痛,像是风湿,骨头里像虫子在爬,又痒又痛。他也得坚持。后来上小学就轻松些了,可是辅导的任务又来了。不要小看这免费家教,任务重,容量大,也就感叹现在的孩子学得多学得深了,甚至会抱怨教育越整越难是竭泽而渔,难以培养栋梁之材。

女儿女婿的工作渐趋稳定,孩子也大了。八十多岁的老校长也就下岗了,重新回到了小山村和妻子相依为命。

这时,新农村建设如火如荼,房屋新建和危房改造告一段落,开始转入室内环境的整治了。通天然气,安自来水、光纤闭路、太阳能热水器等等。群众的积极性很高,但一听说要花很多钱,就止步不前了。

安装天然气最受欢迎,因为这方便快捷,旋钮一开,火呼呼直窜,不一会饭就做好了。没有了准备柴草的辛苦,没有了烟熏火燎的烦恼,没有了大堆灰烬的处理。来个客人,方便多了,一会就端出了热气腾腾的好饭菜,既干净又卫生。电视网络也受欢迎,因为人们会在电视和手机上打发时间。逢年过节,来个小孩,如果没有WiFi信号,转身就走,网络就成必需品了。

安装自来水的人家就少多了。村民说,吃个水也要钱,出力的事情我不怕,这钱我自己挣了。不说一家人,光是鸡猪牛羊,一天要吃多少水?吃个水都要出钱,哪有这样的道理?几爷子想钱想疯了,怕是老天下雨能够收钱,他们也会去办。坚决不同意安装自来水。眼看这一惠民工程就要泡汤,任校长出面了。

你几爷子吃饱了撑的,揸起嘴巴乱说,你们知道个啥?井水用了多少年,啥情况你不清楚?不说鸡鸭屎尿,光是洗衣水,井里就漏进不少。还有农药化肥,你说没有污染?自来水来自大江大河,水青花亮色的,还有专门药水杀菌消毒,符合人畜饮用,你说井水好还是自来水好。干农活后,累得不得了,还要去挑水,究竟为啥?自来水洗澡不安逸,怕把你们成古八十年的甲子洗下来?怕花钱,把钱带到土里去?喝好水,多活几年,就是在挣钱,给子孙造福。几爷子硬是算不来账,叫读书,却爬皂角树。这不,懂不起了嘛!一番话,夹七夹八,说得众人点头称是。还是校长有水平,我们还是用自来水。

一下子,人们意见大变,都同意安装自来水了。自来水公司的同志说,还是校长水平高,几句话就解决问题,看来还是多读书好啊。校长说,不是我说得好,是乡亲们给我薄面,我要感谢他们。

自来水安好了,使用率却很低。除了逢年过节使用外,其余时间就是聋子的耳朵——摆设。说到底,还是怕花钱。任校长又陷入了沉思。

只有乡亲们富裕了,才不会吝啬几个小钱,才会真正提高生活品质。

村里的壮劳力多去打工了,家里剩下的爷爷婆婆上哪挣钱?还不是从泥巴饼饼里找几个辛苦钱,最多再去搞些养殖。如果刨去成本和人工,纯粹是倒贴钱。任校长想:我们退休的同志不是喜欢旅游么,为什么不把地点放在村里呢!

他去和村支书商量,看有没有愿意搞试点的。支书想了想,我家宽敞,我来带头吧!于是大力整治环境卫生,改建公用厕所,达到不见蝇蚊不闻怪味的效果。将四间房子重新装修,改为套间,配备洗澡间。明厨亮灶,柴火和天然气相结合。路就不说了,早就村村通公路了,只是最后一公里问题。支书很是大度,自费修路到家,还平出一个坝子,用于停车。

支书房屋周围的地里,种植了当季蔬菜。西红柿个大汁多,黄瓜清脆爽口。旁边果树上苹果、梨已快成熟,不远处的池塘里鱼肥虾熟,垂钓设施一应俱全。尤其让人欣喜的是全是生态种植,属于有机食物。

盛夏时节,骄阳似火。几辆小车鱼贯而入,停在了支书家外的坝子里。任校长热情招呼大家,尽地主之谊。照例围坐座谈,桌上摆满了时鲜水果、瓜子花生和茶水。大家汇报了各自情况,然后任校长谈了自己的设想,指出我们退休教职工要顺势而为,发挥自己特长和优势,为家乡农民发家致富做出贡献,这也是永葆青春的灵丹妙药。大家兴致很高,一致说好。纷纷表示以后聚会地点可以多安排在贫困人口多的村子,想办法添措施,带动大家斩断穷根,共同致富。

午饭后,自由活动。有的走家串户,同群众促膝谈心;有的和群众劳动,重温儿时记忆;有的池塘钓鱼,享受静谧时光。任校长在和几个老哥姐闲谈,商量要让农民致富,必须发挥特色种植走持续发展道路。这里山清水秀,适宜观光,就发展生态农业、观光农业。采用传统农业的作法,一方面可以售卖有机粮食有机瓜果蔬菜,一方面可以发展旅游观光,甚至体验农家生活。这种经营模式,消费者一定愿意出钱。池塘千万不能污染,可以把它和山下的水库联系起来,发展生态渔业。有条件的农民可以搞“渔家乐”,给消费者提供食宿和垂钓场地。只要服务跟上,就有人来,农民一定会有稳定的收入的。

思路清晰了,行动就快了。有了支书的示范效应,凭着任校长在村里的威信和人脉,群众动员起来了,甚至一些务工人员也加入到新农村建设中。转变观念,群策群力,效果明显。进村道路两边遍植花草,四季如春。在往里走,是桑树,硕大的绿叶摇曳,像在欢迎四方来宾。里面就是特色庄稼,不施农药化肥,全是有机食品。再往上走,全是经济林木,枣树、核桃树、苹果树、梨树等。来到河谷就是水田,稻谷快出穗了。稍加留神,你会发现稻田里大有文章。原来,里面有鲫鱼、黄鳝,要问为什么没死,因为这是生态养殖。再往下,就是可以搞渔家乐的水库了。

两年后,村里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任校长率领的退休协会在此聚会,连省城的老年团体也来光顾了。他们品尝着新鲜瓜果蔬菜、精美菜肴、时令河鲜,如仙露琼浆山珍海味,赞不绝口,纷纷表示不虚此行。而当脱下外衣,亲身体验农活时,即使汗流浃背,也掩饰不住孩童般的欢悦。村民日子一天天好起来了,外出务工的人员纷纷返家,不用天然气、自来水的农家消失了。

一天,任校长问村里的哑巴,你还在挑水吃么?哑巴叽里呱啦一通比划:校长别笑话我,早就吃自来水了,干净卫生不说,也花不了几个钱。校长笑了,发自心底的喜悦像圈圈涟漪荡漾开来,在脸上形成道道沟壑。

任校长到镇上,在教办门口伫立,居然没有人招呼他。这才想起几年前王旭已被刑拘,单位已被撤销,心里有些不是滋味。

深秋的一个黄昏,夕阳染红天际。校长乘车进城,说是看护高考的孙子。着在夕阳中渐行渐远的班车,人们说,校长想着别人,一直没闲着,一直没退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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