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清池塘水

夕阳西下，盛夏的小山村。别样的绮丽才刚刚拉开帷幕。

村民赶集必走的小道边，四面峭立的石壁环抱着半亩池塘。池水清清，像面硕大的明镜，巧妙地让景致增加了若干层次，平添了许多风情。此时，十余个一丝不挂的孩子却打碎了这面明镜，各显神通，同池竞技。池水荡起的圈圈涟漪，如同孩子的笑脸，明亮得难以平静。

坐在池塘边，一眼望去，依稀几株古柏，几棵香樟，几杆翠竹，几道篱笆，守护着几户人家。灰墙碧瓦，雕梁画栋，述说着历史的悠远。袅袅炊烟，正在如鸟群蹲伏的屋脊上盘旋。过了许久，才在暮色陪伴和晚风吹拂下，依依惜别。渐升渐高，消失于远处的莽莽群山，留下一片无尽的神秘，埋葬到逐渐昏暗的池水里。

池塘喧嚣。呐喊声、嬉笑声、击水声扑面而来，不时夹杂着男人的说笑声、呵斥声。一身的疲惫和炎热被池水撵走了、吞噬了，欢声笑语溢满池塘。温柔的池水，一边嘴里发出哗哗声，用手慈祥地拍打着自己的孩子，一边映着晚霞的余光，双眸含情，等着和星月约会。

天色渐暗，喧嚣声渐行渐远。不时伴有山鸟啁啾、牛犬唱和、秧田蛙鸣，以及蛐蛐蟋蟀的合奏，故乡的夜晚一片宁静。

在男人们的呵斥声中，孩子们恋恋不舍地回家去了。大姑娘小媳妇们才在夜色的掩护和星月的陪伴下，肩披毛巾，手端脸盆，袅袅婷婷，隆重登场。来到池边，迅速除去薄衫，将白嫩的身子缓缓浸没水中。汗味顷刻消失，疲乏荡然无存。乐于分享的小媳妇，拿出了珍藏已久的香皂。轻舒小臂，缓缓涂抹在堆堆雪白上，肌肤益发细腻光滑起来。再轻揉细搓，惬意非常。姑嫂和闺蜜少不了相互搓背的，说不完的悄悄话，道不尽的姊妹情。突然，另一角的深水区传来一阵喝彩，放眼望去。原来有人在池水中快速游动，矫健如美人鱼。欢笑吹皱池水，银铃洒满池塘，轻轻池水在初现的星月下闪闪烁烁，娇羞朦胧。

夜深了，星月匿迹。姐妹们才三五成群，在此起彼伏的犬吠声中踏歌而行，消失在夜色朦胧的人户中。

白天的许多时间，甚至一年四季，村人忙于劳作，池塘多是他们淘菜洗衣的最佳场所。奇怪的是，池水并不浑浊，清澈依旧。

我不知村民和池塘共舞的日子持续多久了，却在傍晚时看见一位年过七旬的老伯背着石板在池塘潜水。他说是他爷爷在这里教会了他，他始终保持着这一习惯，年轻人频频笑话也依然故我。可见池塘的确有些年头了。

遇到天旱，池塘水被挑干滤尽了。需要建房的人家见缝插针，会请几个石匠来采石，叮叮当当的声音会持续到来年夏初。随着建房人家的增多，池塘一年年大起来，池水一天天深起来。危险也逐渐向人们靠近，老人们说得更确切：十多年前，深冬的一个早晨。一位即将出嫁的大姑娘背木叶（即砍的青草，沤烂作肥料用）从此路过，一不小心，连人带背篼栽倒池塘里，淹死了。告诫人们不要有事没事都到池塘去，谨防当了替死鬼。

小青年小媳妇未曾亲见，自然无所谓他们的告诫。孩子们更是置若罔闻，依然把池塘当作盛夏里的最佳游乐场。直到后来发生的一件事，才使他们心生恐惧起来。

那是一个夏天，骄阳似火，气温炙热。午饭刚过，就有孩子到池塘追逐凉爽。或跳水，或潜水，或比快，尽享戏水之乐。不一会儿，太阳快落山了。一个眼尖的孩子突然发现，一位小脚老太心急火燎奔池塘而来，以为是谁的家长来了，正惊慌踌躇间。哪知老太看到池塘里飘着的几片青菜和熟悉的篾兜时，嚎啕大哭。“我的儿啊！……”撕心裂肺，催人泪下。孩子们意识到情况不妙，吓得跳上岸一溜烟跑了。

哭号招来了许多收工的村民，大家纷纷请求水性好的男人下水去探个究竟，哪知一个个筛糠似的，脸青面黑，不敢下水 。一位刚退伍的汉子出现了，扎了两个猛子，捞出了一位二十余岁的年轻人。皮肤白皙，浑身肿胀，早没了呼吸。大家没有放弃，先控水，再胸部按压，人工呼吸，舞弄了一个时辰，直到天黑也不见动静。气温慢慢降下来了，人们的心也冰凉起来。老太婆几度昏厥，早被人送回家去了。可怜这一对相依为命的母子啊，落了个白发人送黑发人悲惨结局。

此后，我回望池水，心生恐惧。它不再温柔，不再可爱，不再让人流连忘返了。它是凶手，是魔鬼，是邪恶。去池塘戏水的人消失了，即使有时不得不从它跟前走过，也是小心翼翼地疾步跑开，生怕被它拉入水中，吞到肚里。孩子们一到天黑，就匆匆紧闭门窗，生怕魔鬼前来敲门。

池塘的命运急转直下，变成了村里的垃圾填埋场。甚至农药、粪便也在往它的嘴里送。它像犯错的孩子，一言不发，全部收纳。有段时间，户户种植经济作物——红麻。深秋时节，收割的成捆红麻装满池塘。怕它浮起，上面压上重石。一个多月过去，满池恶臭扑鼻时，才将红麻杆从池中捞出。这时的池水，漆黑一团，黏黏糊糊的，赛过粪坑，奇臭无比。直到来年夏季雨水泛滥时，才会恢复本来面目，还池塘一泓清澈。

几年后，红麻退出了历史舞台。池塘清澈依旧，依旧没有恢复昔日的容颜。

长大后，我和同龄人带着对池塘的美好和遗憾离开了家乡，外出谋生。见惯了外面的大江大河，习惯了人众暄暄的泳池，家乡的池塘也就慢慢淡忘了。即使有时在梦里闪现，也是一声叹息一声怅了。

十几年后回家，父亲说，池塘又淹死了一个小孩。还说淹死鬼一定要找替身，否则就是孤魂野鬼，无法投胎转世。我听得毛骨悚然，逡巡池塘边，四周杂草丛生，石壁青苔密布。池水倒是清澈，却像失了灵魂，缺乏活力，感觉更萧条了，更阴森了。池塘边有村民出钱竖立的一尊石像，父亲说是驱邪的“吞口”，能保佑村民不再去当替死鬼了。我见他龇牙咧嘴，面目狰狞，的确可以唬人。至于能不能避免水鬼来找替身，就不得而知了。

到池塘嬉戏的孩子绝迹了。现在孩子金贵得要命，大人看管又严。学游泳都要花钱到游泳馆找教练，绝非像前辈那样自学成才。其实，后生小辈兴趣转移，不大迷恋自然，却常沉迷游戏，很难来池塘戏水了。除了偶尔几户人家会来取水灌溉外，池塘只是作为一种无趣的存在了。

不管如何，池塘依旧存在，池水依旧清澈。像渐渐老去的父母，存在于村子一角，存在于人们心里。不管你喜不喜欢，愿不愿意，将一泓清澈奉献给你。即使饱受误解，甚至谩骂诋毁，也不发一言，而是将翡翠般的纯净展现给你。

近年来，住惯高楼大厦香车宝马的人们，厌倦了城市的聒噪，想到乡下来寻找一丝静谧，吸取一些灵气。

如果有一天你突然回家，一定不要惊诧这清清池塘。她既能蓄水灌溉、养鱼垂钓、戏水游乐，又能咕咕稻田，唤醒蛙鸣，齐奏丰收曲。听说，有个城里人来承包池塘了，准备搞生态养殖，休闲观光。

池塘的春天终于来了！即使不是你记忆中的池塘，即使不是出自自己手里，而那清清的池塘水，不是会更纯洁，更能撩拨你的心灵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