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城之冬

那年隆冬，青城山的天气还算温和，不见鹅毛大雪。星期天一大早，我就从小城乘客车出发，一路蜿蜒，突然在泰安寺下车，有些头昏脑涨。好长时间，都没回过神来。

气温至少比小城低三四度，天空零星飘着雪花。我有些瑟瑟发抖，慢慢打量起眼前的泰安寺来。

泰安寺位于泰安古镇，上书“泰安古镇”的牌坊高耸，诉说着历史的沧桑。该寺始建于唐，明末被毁，清乾隆大规模重建，现存为1986年重建。北周奇僧香阇梨、唐赴印求法的青城明远禅师、白居易之师青城神照禅师、五代至北宋云门宗代表人物香林澄远禅师、明代白云鉴随禅师、清代丈雪通醉禅师等高僧，曾在此修行讲学。寺旁有一座舍利塔、三通古碑和数十株古银杏、桢楠和红豆树，寺前是过去灌县（今都江堰）通往藏地金川的古驿道。泰安寺一带五溪合流，五峰环聚，风光尤美。沿山道而行，山花烂漫，流泉不断，飞瀑不绝；悬岩峭壁，天光云影一线；忽而栈道逶迤，不见头尾；忽而村落被群山环抱，绿草如茵。即使冬天，也悠悠绿意，绝无冰天雪地之景。附近离地不高跨度不大的味江索桥，四季人流不断，上面自由摇摆着山民的梦想。

我无暇欣赏美景，在一位村小教师的带领下，沿着羊肠小道，匆匆往辍学学生家赶去。爬过几个山头，鞋上沾满泥巴，步履有些沉重，头顶热气蒸腾，寒意无影无踪。庄稼地越来越少，取而代之的是零星森林，郁郁苍苍。心里一阵欣喜，这儿居然山清水秀，鸟语花香，好像春天没有离去，一直住在这里。

又攀上一个山头，眼前豁然开朗。土地平旷，房屋整齐，鸡犬声相闻，颇像来到了陶渊明笔下的世外桃源。

这里坐落着几户人家。竹树环绕，炊烟弥漫，欢声笑语可闻。走拢一看，原来是有人家在“过事情”（男女订婚后，再择定结婚吉日，男家和女家各自在自家置办酒席招待亲朋）。我要找的家长正在坐席，推杯换盏。他们听说我们的来意后，笑容满面，热情招呼上桌吃饭。我只想快些做他孩子的工作，让孩子尽快返校，哪有心思吃饭，忙推辞不已。

家长和乡亲们不依不饶，连拉带拽，硬将我俩拉上席桌。满脸堆笑，轮番敬酒。一番觥筹交错，温暖溢满全身，我竟全然忘却身处冬天了。家长说，真想不到，寒冬腊月的，太辛苦你们了！家里离校远，交通不便，加上孩子基础差，学习困难。周围辍学的孩子不少，相互影响，他就不想读书了。我当家长的，是想让孩子多读书的。哪怕砸锅卖铁，也毫无怨言。孩子不争气，我也痛苦。但他不调皮，很懂事的，现在家里帮奶奶挖冬笋呢！

我说过去看看，家长带着我们下到一个小山坳，来到了一座长两间一面转的泥瓦房前。孩子发现了我，愣了一下，然后默默给我端出一条板凳，就手脚无措立在一旁。他脸颊干燥，有粗大的皮屑翻出；双手皮肤粗糙皲裂，完全不是先前红活圆实的手了；脚穿一双黄胶鞋，已经湿透，满是泥巴。我说明来意，也讲了读书的大道理。他涨红着脸，嗫嗫嚅嚅地说，我想读书，就是家里条件太差了，母亲去世早，父亲身体又不好，奶奶年岁又大了。我十四岁了，能帮家里做一些事了，不能因为读书成为家里的拖累。说完，就搓着两手，默默站在一边。

我心里一颤，无比惭愧。预先猜想了很多原因，准备了若干说辞，就是没有想到这种情况，多懂事的孩子啊！就连他的父亲也不了解他啊！不行，再苦不能苦孩子！一定要让孩子返校读书，多学习文化知识。于是和他父亲商量，我争取让孩子读书期间一直享受国家给予的贫困补助，空余时间到学校在校勤工俭学，挣钱来完成学业。如有剩余就贴补家用。下周一就来上学，拉下的功课由老师抽空补起来。我的话一说完，一旁的孩子眼神明亮，话也变利索了，一再向我们鞠躬，要我们歇一晚再走。我们坚决告辞，孩子忙拿出两包冬笋让我们带上。

任务完成，我们心里一阵轻松，觉得冬天似乎有些遥远了。天上飘起的飞雪，我也不再感到寒冷。下山途中，听从家长建议，从另一条小路下山。途经一户人家，竟然传来了琅琅读书声，这引起了我们极大兴趣。在这如此艰苦的地方，竟有这样的孩子，必须去看看了。

结果出乎意料，一位五六岁的小姑娘，十指通红，捧着一本小学一年级的语文课本，正在院子里大声朗读。不远处，几只山羊正在悠闲觅食。小姑娘模样俊俏，一点不认生，很自豪地告诉我们，这是姐姐教的，姐姐在城里读书呢。我们激动不已，小姑娘就像是燃烧在寒冬里的一簇篝火，驱散着绵绵不断的寒意。

是啊，深山里，如此清脆的读书声，从发蒙前孩子口中发出，不是一支美妙的乐曲吗？寒冬中，如此执着的读书声，在青城山中响起，不是美好未来的期冀么?

说来也怪，离开泰安寺的时候，天空一扫阴霾，竟然阳光灿烂。一束束阳光，像一支支火焰，将青城山的冬天燃烧成火炉一般。我不再瑟瑟发抖，心思恍惚中，竟有了春天的感觉。

真的，直到现在，我依然记得青城山的那个冬天，记得那个家长和乡亲，记得那个学生和小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