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掌墨师

在民间，掌墨师是传统修房造屋时掌控墨线的师傅，是主持建造的“总工程师”，是高水平多面手的木匠。他们地位尊崇，主人会不时送上小礼，生怕他们出现纰漏，徒耗财力。事实上，他们有做事原则，在堪舆选址、规划设计、地基开挖、来料加工到掌墨放线、房屋起架、上梁封顶等一系列建房活动中，秉承师傅亲传的规矩，是不会乱来的。黄掌墨师就是这样一个人。

黄掌墨师早年参军，思想上进，还写过上前线杀敌的请战书。复原后回到广阔天地，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身体又脱了一层皮，辛辛苦苦一年，收成却不如意。母亲说荒年饿不死手艺人，便送到本村一木匠处学木工。

做徒弟入门后，进进出出帮师傅背背篼，拿工具，越笨重的差事越叫他干。什么锉锯啦，拉锯啦，担水啦，扫地啦，稍不如意还会挨骂挨打。一天下来，腰酸背疼，到家后没等母亲收拾完碗筷就倒在床上睡着了。

师傅干活勤快，少言寡语，喝茶抽烟即是休息。対徒弟少有言语指导，经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就是“眼睛是精，多看多省”。黄学徒人勤快，心眼活，身随心动，三年下来也把师傅的手艺学了个七七八八。出师那天，师傅眼有湿润，拿着一把尺子，郑重地说：师父领进门，修行在个人，心中有规矩，行为定方圆，从此要做一个心中有尺的匠人！黄掌墨师诺诺连声，噙着泪鞠躬离开了。

此后几年，黄掌墨师和其他木匠一起走村窜巷，修房置屋。嘴上没毛，办事不牢，始终未堪大用。作为普通木匠，起早摸黑，事无巨细地干，到头来工钱不多。可时间一长，他敦厚朴实的品行和扎实过硬的手艺显露出来，赢得了大家赞许，尤其是坚持质量不怕吃亏的品质更为人津津乐道。慢慢地，匠人们拥戴他当掌墨师，他开心极了：我成了真正的掌墨师了。

话说同行相忌，的确，他开心了，有一些掌墨师却不高兴了。一次，主人自己发昏，将同为掌墨师的远房表哥请来和黄掌墨师一同建房。哪知一山不容二虎，第一天两个人就发生了冲突。远方表哥仗着资格老、年纪大，和主人是亲戚，压根没把黄掌墨师放在眼里。两人所算的上梁尺寸大相径庭，表哥不是核对算法，商量化解，而是在一般工匠的怂恿下诋毁对方，争吵谩骂，几乎动起手来。修房置屋最怕吵闹，主人气得不行，却也帮理不帮亲，请远房表哥消消气，建房全凭黄掌墨师一人做主。哪知表哥不肯让步，竟然背起工具负气而去。黄掌墨师也很尴尬，憋着气把房建成，质量可靠，形式美观。主人非常满意，认为当初的决定是正确的，还眉开眼笑地给黄掌墨师送了一个大大的红包。

黄掌墨师小有名气，媒婆便找上门来。给他介绍一邻村姑娘，肤白貌美，内外活路拿得起放得下，他很中意。姑娘见他人好艺精，愉快地嫁给了他，两年时间就添了一儿一女。黄掌墨师干劲冲天，手艺愈加精湛，钱愈赚愈多。喜欢他的人很多，就连孩子们也最盼望他的到来，因为他来了会很热闹，就会建房，就会抛梁。可以吃到平日难得一见的白面大馒头，甚至可以抢到几个镍币和糖果。

当时建房，安装屋顶最高一根中梁的过程叫上梁。上梁前要祭神，上贡品，梁上贴“上梁欣逢黄道日，立柱巧遇紫微星”之类的对联或“上梁大吉”、“福星高照”等语。黄掌墨师指挥一班木匠起梁，将一根笔直粗大的中梁安放在两根中柱之上。良辰吉时一到，一长串鞭炮响起，最为热闹的抛梁开始了。

黄掌墨师站在高高的中梁边，神采奕奕，面朝四方，朗声唱道：

“抛梁馒头抛得开，好比青龙游四海。

    抛梁馒头抛得高，好比王母娘娘献蟠桃。

抛梁馒头抛到南，南海观音送子来。

抛梁馒头抛到北，金玉满堂全家福。

抛梁馒头抛到东，寿比南山不老松。

  抛梁馒头抛到西，子孙状元三及第。”

声音洪亮，音韵铿锵，极富韵味。边唱边抛下白面馒头，最后还有小额钱币，花生糖果。贺喜亲朋，争相哄抢，即使头脸被馒头击中，也不退缩，颇有荣光。孩子最是积极，抢得欢畅。一旁的主人看着笑着，心里已在畅想建成后的日日隆昌。此时，黄掌墨师闪烁着明星的光彩，享受着尊崇的目光。仪式结束后，心情欢畅的他，坐上主家的宴席，破天荒喝了几杯酒，醉眼朦胧。临别前，他会得到一份小礼，多少随意。有些贫困人家，也会分文不取。

黄掌墨师的名气日盛，生意兴隆，经济宽裕。两个孩子已初中毕业，快到成家立业年纪了。一家人其乐融融，却不知厄运已悄然逼近。

一次，小姨子建房，请他当掌墨师。妻子很高兴，嘱咐他把细些。黄掌墨师拍着胸脯保证，没问题！小姨子一家也很高兴，毕竟是亲戚嘛，少花钱，事漂亮。哪知两间新房建起一年后，就出现了位移，只能依靠两根木头在侧面顽强支撑，否则早就垮了。妻子埋怨不已，小姨子也没有好脸色。黄掌墨师一时抬不起头来，百思不得其解。后来终于明白，怨自己调查不周。新房位置风大土松，用料单薄和两间房拉扯力小是导致房屋倾斜的重要原因。

好事不出名，坏事行千里。慢慢地，生意一落千丈，来请他的人越来越少。十天半月，终于有人来了，正暗自高兴，却是请他打造立柜桌凳的。心灰意冷，而迫于生活，只好屈就。心情却像连绵的阴雨，愈发糟糕起来。后来流行水泥砖瓦房，他更没有市场了。

这样的日子持续了二十多年，人一天天老了，手艺一天天耽搁下来。脑子活络的木匠大多在外面当起了包工头、小老板，领着一群匠人走四方，包工程，生意越做越大，钱越赚越多，甚至在家筑起了豪宅。黄掌墨师还住在老式旧屋里，却满脸鄙夷，讥讽他们是游击队，是钉子木匠，连穿斗架子榫卯结构都搞不清楚。那些木匠却反讽他是真的黄掌墨师了。

就在他认为这辈子木匠手艺到头的时候，却有人主动找上门来，指名道姓要黄掌墨师掌墨，修建一套传统的纯木建筑。他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经过一番交谈，才明白来人是地道农村人，在外发迹了，想在家盖一套纯木别墅。找过许多人都不满意，便想起以前见过黄掌墨师的作品，相当惊艳。要求他拿出本事来，钱不是问题。黄掌墨师受宠若惊，回去就翻箱倒柜，找资料，寻工具，联系旧日伙计。一年多时间，全泡在工地上，硬是在水泥房大行其道的农村建起了一座传统纯木建筑，显得鹤立鸡群，很快引来不少外地朋友参观学习。

渐渐地，修建木房的人多了起来，说是继承传统，环保抗震。黄掌墨师人老了，却忙碌起来。他感觉自己的春天来了，精神头一天比一天好，就连梦里也常常出现了年轻时场景：指挥着一帮木匠走村窜巷，修房置屋，享受着人们的尊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