烦恼人生

深秋，午后的阳光慵懒地在院子里徜徉。五十八岁的陆斌，腆着肚子，躺在藤椅上拥抱阳光。享受生活，貌甚惬意，哪知他正烦恼得紧。他想不通：早过了知天命的年纪，咋就没活通透呢。那无尽的烦恼，阴魂一般，始终缠绕着我。

昨天去医院，医生郑重其事告诉他：必须减肥了！否则身上的小毛病会酿成大毛病的。现在条件这么好，要多活些年辰呢！陆斌何等聪明，瞬间明白医生的言外之意：小毛病多，发展成大毛病会无法治愈的。

心里不悦，回家后匆匆与妻子一说，就黑着脸窝在床上了。妻子笑骂：屁大点事，该吃吃，该喝喝！减肥就减肥，又不要命，有啥不得了的！每天像我一样做事运动，不相信减不下来。的确，妻子勤快，蛮有毅力。每天都会用一个多小时锻炼，做操，散步；卫生做得勤，家里一尘不染；洗衣做饭，拿得起放得下。人硬是没有胖起来，还是那么抽条，那么漂亮。周围的女人好生羡慕，夸她身材好，气质佳。她心里美滋滋的，陆斌表面很满足，心里却不以为然。天天瞅着妻子，瞅了几十年，从姑娘瞅到太婆，也有些腻歪。嘴里不时冒些屁话，常遭妻子痛骂。他默默受着，不敢放一个响屁出来。谁叫自己不爱运动，喜欢整天坐在电脑前，圆自己的作家梦呢！

日渐臃肿的身体，令陆斌烦恼。他更羡慕从前的自己，从不关注体重，更不会为体重发愁。干筋骨瘦的，只有别人羡慕的份。不知何时起，赘肉贪恋起了身体，还不愿离去，烦恼也接踵而至，令人坐卧不安，静不下心来。有时构思好的文章，一转身就文思全无，煮熟的鸭子飞走了。心里气闷，愈写不出文章。妻子揶揄他是又费马达又费电，还不如学她养好身体呢。陆斌不信邪，顽固坚守自己的信念，说写作就是他的最大的业余爱好，已成了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从中能寻得心灵慰藉，得到精神愉悦。一天不写几个字，就会魂不守舍的。

以前他也和身边大多数人一样，勤奋工作，养家糊口。空余时间去散步，去从事大众娱乐——打麻将，还熬更守夜钻研过牌技。还别说，学有所成，单手码牌比别人双手快，凭手摸能准确读出每一张牌。小赌怡情，还说可以预防老年痴呆。他参与热情颇高，一到周末或节假日，要问他在哪里，妻子准会说去参加四人会议，学习一百零八号文件去了。

牌品即人品。他耿直，牌场上从不拖欠。用他的话说，坐上桌就要做好输钱准备，不要抠抠搜搜的。的确，他往往先输后赢，像在做无用功。当然，打牌的都知道，最后保本就不错了，少有盈余，稳赚不赔的永远是桌子，是麻将馆主人。陆斌追求的是这个未知的过程，像足球比赛一样充满悬念和刺激，让人着迷。一些牌友却不是这样，以赢钱为目的。输了几十元就开始哭穷，用各种理由赖着不开钱，黑嘴马脸的，还故意将麻将拌得震天响，嘴里不干不净，频频发泄心中的不满。陆斌感觉装了一肚子气，常常明里赢了，实际却输了钱，哪有愉悦可言？哪有兴致可讲？打过几场，心里郁闷，纯属花钱买罪受，远不如坐在家里看电视痛快呢！后来爱上文学，正好瞌睡遇到枕头，空余时间就一天坐在电脑前不起身了。即使麻友再邀约，也不受蛊惑了。

起初体重还算标准，一米七三的个子，一百二的体重，保持了十多年。父亲去世后，他像修行多年的和尚发生了顿悟，脑子中的一根电路接通了，随之就是生理上的一系列变化：精力开始减退，记忆出现偏差，消化变得缓慢，体重逐渐增加。他感到情况不妙，难道老了：我的字典里可没有老字啊！自己不一直就是承上启下年富力强的中年人吗？工作中不是勇挑重担吗？于是开始少食，增加运动，还是不如人意，体重只升不降，只是幅度减小了而已。身体代谢慢了，肚子成天气鼓气涨的，颇像怀孕两三个月的孕妇。他反思过，没计较年龄，绝对和心态有关。人们常说，父爱如山，山已崩塌，徒有怀念。他汗颜，父亲咋不多活几年，过过好日子呢。有钱难买老来瘦，父亲可是瘦得很呢！现今国富民强，自己也能好好孝敬他老人家了。可惜，正应古人所言，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亲不待啊！

他思绪翻飞，如天上的云，一会密布天穹，一会日出云开。小时候，村里家家都穷，吃不饱饭是常态。盼望吃饱一点长胖一点，即使偶尔见到一个体态丰腴的人，也会艳羡不已，大人说这是先前地主才有的待遇呢！压根不管是浮肿还是孕妇，也不管明天在不在人世。用他们的话说，变鬼也是饱鬼而不是饿死鬼，这辈子值了。天天做不完的活路，早出晚归，两头见星星，结果收成不好，吃不饱饭。一个个干筋瘦猴，除了几根骨头就剩一把皮，说得不好听一点，和骷髅架子无异。闺女嫁人，也要去吃得饱饭的踏踏。刚出生的孩子，遇到一个胖娃娃，就逗人喜欢。抱的人也多，说喜气，会有福的。对于一般长得瘦的，只礼节性的抱抱，就赶紧丢还主人，像怕传染瘟疫似的。没人处，还会扁着嘴巴说人闲话。弟弟刚生下来，瘦得皮包骨，又爱哭，几乎就是他这哥哥盘大的。

小时怕不胖，胖就是美，就是福气，就是富裕，像唐朝的审美标准。后来改革开放包产到户，调动了农民的生产积极性，温饱问题很快就解决了。不久，冒出了一些大腹便便的暴发户。油头粉面，腆着肚子，蹬着皮鞋成了标配，胳膊加有一个北京牌或上海牌的人造革公文包，里面装有几支笔，几张纸，几包烟。他们每到一处，就是全场的焦点。天南海北一通神侃，人们被哄得神魂颠倒。这时，家长多会因势利导，训示子女：日子就要过得向他们一样！重活没多干，钱却挣了不少。好像他们冒起的肚子装满了知识和财富，就是一张金字招牌，一面胜利飘扬的旗帜。没有它，身价会像泄气的皮球，一文不值。大家拼命硬干，发展经济，最终肚皮冒起的也没有几个。陆斌父母多次抱怨，说人长大了就要长些肉，竹竿似的身子哪能耕田耙地；手无缚鸡之力，休想背山挖塄。二十多岁时，陆斌饭量很大，一顿吃三大碗也不在话下，父母心想这孩子有福，能长胖的。说起也怪，饭后没多久肚子就松垮了，小肚子始终没有冒出来。母亲笑骂他是漏肠，父亲抱怨说，孩子就是吃苦的命，是不长肉的猪！陆斌感到对不起父亲，老人家去世前也没有见到发福的自己，没有实现父亲的愿望，心里愧怍，孩儿不孝啊！

其实，陆斌有时也很欣慰。其实自己蛮壮的，农村哪件活路拿不起放不下！心里也不愿像暴发户那样，腆着个肚子，慢腾腾的，走路都不协调，眼睛还看不到脚底下。这种想法后来也被事实证明是正确的，那些暴发户大多过早去世了，也不知得了什么怪病。再后来，人们不再迷恋大肚子了，就连即将出嫁的姑娘也直摇头，再也不愿听父母的话嫁给那些不愁吃穿的油腻大肚汉了。

有钱难买老来瘦，十个胖子九个虚。不愁吃穿，生活安逸，胖子渐渐多了起来。但他们还来不及为胖起来而高兴，来不及为光宗耀祖而自豪，稀奇古怪的疾病就找上门来。于是乎，忆苦思甜饭回来了，野菜粗粮时髦了，爬山游泳热闹了。就连城里流行的广场舞也下乡了，大爷大妈们即使动作不太标准，舞姿不太优美，也乐此不疲。陆斌的母亲老实厚道，平时拘谨得很，也被邻居大妈拉下水了，她们在为减轻体重而不懈奋斗。几个耄耋老人感叹：人就是个贱皮子，活一天就要劳作一天，松不得劲啊！我们算是活明白了。人不就是这样吗？活一生，烦恼一生。小时要胖胖不起来，大时要壮壮不起来，老来要瘦瘦不下来，这不对头吗，人生来就是受苦的嘛！

陆斌听后，总算是开窍了。活到现在，才明白：人活在世，不会事事顺心，是要吃苦的。为别人，为社会，也为自己，这样就不是虚度一生。吃苦也是一种快乐，没有苦哪有甜。小时想摆脱肩挑背磨的农村，为拼命读书而烦恼，现在又为回到日思夜想的农村而烦恼。每个阶段都有烦恼，没有烦恼就没有人生。

想通这些，心情开朗起来。阳光和煦，身上的烦恼也像水蒸气一般增发消失了。麻将早不打了，写作还得继续。每天的锻炼必不可少，不说减肥，至少不能再增重了。

后来，陆斌又听说，有研究表明，随着年龄增长，人适当丰腴一点对身体还有好处，大可不必惊慌失措。他心里更有底了，按照自己的喜好作息，让烦恼见鬼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