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年前,我和许多同龄人一样,拼命摆脱贫瘠落后的山村,削尖脑袋挤进繁华,为生活也为城市打拼到即将病退。离开单位后,一切荣光黯淡下来,唯有遥远故乡的寂静山村日渐明朗,无时无刻不在猛烈撞击我那愈加敏感的心扉,让我产生不吐不快的强烈冲动。
年过五旬的我,日子寡淡如水,无波无痕。身体已大修数次,几个零件大坏,估计报废之期不远矣。刚吃过早饭,便僵卧沙发上,慵懒得不想动弹。思绪却如故乡田野上的牛筋草一般疯狂蔓延,活跃异常,反复铲除也无济于事,改变不了给点泥土就灿烂的本性。我不得不脱下数十年来城市铸就的坚硬外壳,裸露出泥土般的质朴心灵,明净地,虔诚地,重新审视心心念念一辈子的寂静山村。
一
记事时,我大概四五岁。感觉村子特别大,囊括了我的所有认知,我的活动范围也局限于本村。坐落于川北一隅的山村,浅丘地貌,波状起伏。呈长条形,南北走向,俯瞰像铺着一张五彩画卷,美不胜收。碎石公路像一条悠长的飘带,系在画卷边沿伸向远方。画卷中央,一条小河向南蜿蜒,水声淙淙,澄澈如镜,是村民种地取水的主要来源。两边是宽阔的稻田,星罗棋布。鱼虾游弋,水鸟翻飞,夏季葱茏,秋季金黄。再往外走是相对平缓地带,集中栖息着农家。生产队有上下两个院子,分布在紧邻的两个山坳,社员大都姓陈,依稀保留着聚族而居的传统。
这一切,我感到新奇,常有许多稀奇古怪的想法。曾非常羡慕住在隔壁队的外地小孩“蚊子”,能在寒暑假随地勘队的父亲走南闯北,和我们结下深厚的友谊;也向往日升月落的山头,曾用一大早上工夫,从河谷爬上山顶。站在山巅,朝霞满天,太阳却在山顶之外。往下看,沟壑纵横,绵延无际;炊烟袅袅,恍如仙境……这一切,浇灭了心中常存“在山的那边,有无限惊喜”的希望之火。
农村孩子是自然的宠儿,管束少,野性足,身体壮,也不乏思考机会。几个光屁股孩子成天一起玩耍,不是举着棍子疯跑,就是贪玩躲猫猫的古老游戏,并穷尽心思将之玩到极致。释放天性、发散魅力的游戏,磁石般吸引着一大群懵懂孩子:黑娃、全林、牛娃、晓蓉……他们都属于下面这个院子。
住房多是典型的川北民居,穿斗卯榫结构,瓦顶居多,散发着浓郁的历史气息。彼此相距不远,大多篱壁挨篱壁。丈多宽的屋檐下堆满杂物,小院坝也被碾子磨盘占得满满当当,我没感到逼仄,反生无限乐趣。四周竹林掩映,树影婆娑,鸡犬相闻。夜不闭户,鼾声、咳嗽、叹息、呻吟清晰可闻。
白天里,大人们出工去了,一个清脆而响亮的唿哨响起,小伙伴心有灵犀,跑将出来,牛皮糖般黏在一起,疯作一团了。天黑尽时,院子里只有几盏羸弱的煤油灯在倔强摇曳,发散光芒,顽强承受着晚风的疯狂蹂躏,企图突破夜的重围,结局总是毫无悬念,全被无尽的黑暗吞噬。山村静得可怕,不时传来几声犬吠或是狐狸的悲鸣,即使爱夜哭的孩子也吓得不敢放声。
我排行老大,下有五个弟妹。女祖祖七十多岁啦,头发花白,满脸皱纹,写满了沧桑。儿子在解放前夕被国民党拉了壮丁,从此杳无音信,媳妇只好改嫁到河对岸。女祖祖留下大孙女将女抱儿,大孙女就是我母亲,父亲从上院入赘我家,并带来了部分工分。在挣工分的上世纪中后期,父母要养活一大家人,其中的艰辛可想而知。缺衣少食是常态,童年的记忆依旧甜蜜。年迈的女祖祖照看我,娇惯我,绝不让我饿着,因为这是她眼里的又一代人——大重孙子哩。我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后来还忤逆地猜测她这么做是为了满足她骨子里的重男轻女思想,还笃定有理,因为弟弟妹妹出生时她就只顾着烧水煮饭,不肯再去瞧一眼了。我每天除了享受黑黢黢的灶孔里煨着的软糯香甜的白米罐子饭外,还时不时得到一些小零嘴。夏天,灶间灰烬里的烤玉米,香甜可口;冬天,烘笼里煨熟的蒜瓣,糯软甜。当然,我也跟着学做一些家务,如结绳、摘豆、淘菜、烧锅、煮饭、汲水等,掌握了不少劳动技能。
黑娃家境好些。姐姐吃苦能干,熟悉活路;父亲头脑活络,胆子又大,能在外面找钱;母亲持家有方,善于烹饪。家里伙食自然比别家滋润,碗里的油珠珠旺得很。也许是滋养得好的缘故吧,黑娃身材适中,油光水滑,很有一副人材,一张能说会道的嘴,简直能把天上的麻雀哄下来。全林矮小结实,灵活好动,和我要好。他是家里老大,下有弟妹各一,父母都是老实巴交的庄稼人。牛娃矮壮,皮肤黝黑,吃穿不愁,最令人羡慕。因为有个在铁路局工作的爹,按月有工资拿,何等荣耀!晓蓉是个女孩,排行老幺。身材颀长,皮肤白皙,面容姣好,深得父母和哥姐宠爱。平常温柔可爱,做事风风火火,像个男孩子。爬树技术更是一流,猫着腰,手脚并用,噌噌噌,几下就窜到两丈高的香樟树顶,惹得树下的一群男孩惊呼不已。一帮孩子的友谊在淳朴交往中潜滋暗长,日积月累,并未想到它会延续一生。
忙于劳作的父母,大多对孩子实行牧羊式管理。像一早放出窝的小鸡,擦黑回来就行。否则,他们会歇斯底里一番,直到你从某个角落里突然跳出来为止。凌晨六点,钉在篱壁上的纸壳喇叭开始唱歌,率先打破夜的寂静。然后队长大声安排昨晚分配过的排工任务。我真心佩服大字不识的生产队长记忆超群,绝不会漏掉任何一个劳动力,还干筋火旺地反复催促大家起床出工。一时间,山村喧嚣起来。
大人们永远在忙,无休无止,天不亮就出发,夜深才会消停。印象中,不管烈日炎炎还是白雪皑皑,他们都有干不完的农活。每天不到黢黑,是不会收工的。到家后,等着他们的是一群嗷嗷待哺的小孩和几个饥肠辘辘的老人。等到洗罢锅碗,喂完猪牛,已至深夜,离喇叭的歌唱已经不远了。
记忆中,最愉快的只有三个时候。
一是掏花生的时候。九月收获季,天高云淡,秋意渐浓。雨水知情识趣,以大幅减少的实际行动为秋收作准备。金黄的稻谷刚刚归仓,人们就在花生地里忙碌了。男人们在前面挥锄开路,花生连藤挖出,右手轻轻一抛,松散的泥土在低矮的抛物线中唰唰坠落。抛成的小堆旁,妇女们或坐或蹲,巧手摘果,扔进背篼,再由专人运回保管室外的坝子里翻晒。饿过肚子的人,爱惜粮食的观念已深入骨髓。花生自然挖得干净,但也不乏漏网之鱼。孩子们的机会来了,手脚并用,有的甚至挥舞自备的小锄,篦子般梳理已翻的土地,寻觅珍贵的小金葫芦。发现一颗,欣喜异常,不顾黄泥巴糊嘴,连忙咬开外壳,用牙齿抠出花生米来,快速咀嚼。霎时甘甜满口,唇齿生香。随之精神抖擞,又快速梳理前进了。如果运气好,花生可以装满半个裤兜,带回家慢慢吃耍。这几天的孩子,嘴有吃食,断不会饥肠辘辘唱空城计了。
一是年终分粮的时候。保管室门前宽敞的三合土坝子里,马灯高悬,人声鼎沸,一年忙到头的社员终于可以分粮过年了。有小麦、稻谷、玉米、胡豆等,按照每户全年总工分折算该分的粮食数目,再用杆秤称重交割。气氛看似热烈,实则沉闷,超支户们肚里窝火,难看的脸色隐现一丝羞愧。按理说,他们忙碌一年,会有余粮来欢度新年。哪知结果大跌眼镜,倒欠集体许多粮食。集体不愧集体,大度而人道,可以让你寅吃卯粮,借粮过年,一般情况下是饿不死人的。孩子们自然不了解这些,在这个阔大的游乐场里自得其乐,疯狂得惊天动地,哪有一丝忧愁!星月虽然温柔,也自惭形秽,悄悄躲进了云层里。只有成群的飞蛾在马灯周围热舞,抱着誓死决心和孩子们应和。
一是过年的时候。春节是中国的古老习俗,由上古时代岁首祈年祭祀演变而来。“讨口子也有三十初一”,到了这时,出门在外的人会风雨无阻地赶回来,和家人一起吃团圆饭。最勤劳的农民也会卸下担子,休息一周,以示对传统习俗的敬重。政府也会犒劳百姓,给每家每户定量供应日用副食,如糖酒烟茶煤油等,有时还有猪肉。巧妇们便各显神通,精心烹调,为辛苦一年的家人奉上一桌精美大餐。此时,喷香猪油味会勾起孩子们对饭菜灵魂的遥远回忆,长辈手里的几毛压岁钱会让他们兴奋雀跃,和好友荡秋千、爬山,甚至破天荒地沿着马路出村赶集会让欢喜若狂。此时的家长格外宽容,不会责骂。最重要的是,有吃有喝,欢聚一堂,这种温馨欢乐是难以言说的。
七岁,孩子发蒙的年龄。那时一直不明白,为什么把读书叫做“发蒙”。多年后,方知是启发蒙昧读书学习之意,也才初步领略到了汉语的精妙。发蒙年纪有大有小,全凭家长意愿和学校安排。一般只有滞后,不会超前。我发蒙时已近十岁了,当时的具体情景已经没有多少印象了。一群孩子风里来雨里去,沿着细长田坎,听着潺潺水声,反复丈量着家和学校间的三里路程。乐趣填满四季:春天折柳编帽,夏日下河摸鱼,秋天追撵蜻蜓,冬日稻田敲冰。能够晴天滚铁环雨天踩高跷的多是高年级同学,他们的壮举羡煞了一群低年级的小学生,成天兴高采烈地当起了他们的跟屁虫。
初识的先生印象深刻,是位刚刚中师毕业的年轻人。身材高大,血气方刚,学识渊博。会发脾气,会用教鞭打人,大家既爱又怕,我总觉得他对我挺照顾的。记得一次在黑板上演算数学题,时值下课,班里同学陆续离去,我归心似箭,心慌不已,面对一道简单的四则运算题迟迟做不出来,竞至憋出了眼泪。老师发现我的窘况,加上做木活的爷爷在窗外张望,就放我回去了。这年六一儿童节,我村和邻村两校共同庆祝。在五星红旗的指引下,我跟着队伍步行五六里,站上了邻校舞台,光荣加入了少先队(时为“红小兵”),系上了鲜艳的红领巾。还得到一张画报,上有鲁迅先生棱角分明的彩色头像,以及“横眉冷对千夫指,俯首甘为孺子牛”的字样,回家便贴在了我家篱壁上,成为父母向人炫耀的资本。
村小教员不多,都是一专多能,最佩服兼职的音乐美术老师。一首简谱,在他嘴里能唱出美妙歌曲;一块黑板,在他手里能绘出美丽图画。记得最清楚的是一年三月,美术老师在宣传黑板上画着头戴长耳皮毛军帽双手紧握冲锋枪的雷锋头像,与彩色画报上的毫无二致。旁边写有 “向雷锋同志学习”七个大字,尽显毛氏书法风格。孩子们伫立其间,评头论足,羡慕不已。这个月,我们也从音乐老师那里学会了《学习雷锋好榜样》这首脍炙人口昂扬向上的歌曲。
二年级光景,快过年时,腊八节后一周的星期一。天气特别阴晦,有些凄冷。刚上课,班主任就突然宣布:下午带来剪刀针线,做小白花。当每个孩子费尽心力,将小白花戴在左胸时,就放学了。老师没有讲课,我们也有些失落。后来才知道,是在悼念腊八节去世的周总理。村里风平浪静,没有掀起一点波澜。大人们一如既往地作息,篱壁上的纸壳喇叭好像也没有传出多少消息。最爱谈天说地的文化人陈遇言没有言语,而是神情呆滞,默默在地里挥锄劳作。
这年八月的一天,我家屋后山坡上。正在担粪的陈全富突然感到身体不受控制,挑着的粪桶剧烈摇晃起来,大喊道:地震了!诧异间,我家房后的屋檐瓦片也飞下几匹,啪啪摔成碎片。陈遇言拥有了大批听众,成天聚在一起,主讲宇宙知识。说什么星球会爆炸,太阳会毁灭,我们住的地球也会灭亡等。他的科学知识不断刷新我们的认知,让我们惊诧甚至恐惧。围着他转的,除了几个闲人,始终少不了我们这群求知欲旺盛的毛孩子。
后来说是松潘平武相继发生了七点二级大地震,这里受地震波及而已,并无大碍,但已让我们心惊肉跳。在纸壳喇叭的宣传和干部们的动员下,我们纷纷搬出房子,在自家的土院坝里用竹编晒垫搭帐篷过夜。幸好是夏天,不寒冷,雨水也少。小孩瞌睡大,睡得死,不盖被子就一觉到天明。睁开惺忪的双眼,摸摸被子,早已露湿了。持续好几周天为被地当床的日子,我有了更多仰望星空的机会,也憧憬着能去嫦娥奔月吴刚伐桂的广寒宫,走走牛郎织女一年一会的鹊桥。
学习和劳动相伴,说半工半读也不为过。学校周围全是在坟地上开垦的农场,分给各班师生播种收割,个中辛苦,非亲历者难以体会。收获的味道分外甘甜,至今还记得分到的白面馒头,味道香甜,简直是人间难得的美味。
最让人痛彻心扉的是毛主席逝世。时为九月,黄叶飘零,秋意渐浓。这天下午学校放假,要求在家砍草积肥。在河对岸的外婆家,我听到旁边生产队长家的三用机在反复播发重要通知:“各位听众,本台今天下午四点钟有重要广播,请注意收听”,引起了我的注意。到了下午四点,一阵哀乐袭来,播音员语速缓慢声音低沉地宣布:我们的伟大领袖毛主席去世了!一时间,地球似乎停止了转动,苍天落泪,江河呜咽,举国悲鸣,山村肃穆,时不时总会听见低回的呜咽。
后来的悼念活动非常隆重,远胜总理去世后的默默无闻。每个生产队都作了一个大花圈,集中摆放在大队部的一间小屋。追悼会当天,村民全都集中在三合院式的村小,每个生产队占据一间教室,村民或坐或立,收听天安门广场的追悼大会实况广播。喇叭里说了什么没有多少印象,而那不绝于耳的哭声、哀乐声动人心魄。现场哭声一片,孩子也深受感染,红肿着眼睛流下泪来,天塌地陷一般。中国向何处去?路在何方?谁来掌舵?山村比往常寂静起来,似在思索,鸡鸣狗吠声也好像听不到了,就连派工队长广播时也有气无力,不再干筋火旺了。
再后来,喇叭嘹亮。一些新鲜名词雨后春笋般涌现:“粉碎四人帮”“抓纲治国”“四个现代化”等,学校的墙壁上也出现了石灰粉刷的大字标语。村民议论纷纷,山村骚动起来。
有文化的陈遇言最为活跃,大讲特讲国家大政方针。我似懂非懂,知道了英明领袖华国锋主席,正在带领我们化悲痛为力量,沿着前辈足迹,开创未来。纸壳喇叭响声依旧,群众劳动按部就班。毛主席去世后,中国这艘大船没有停下,更没有倾覆,依旧方向正确,劈波斩浪,勇往直前。中华儿女意气风发,斗志昂扬,昂首阔步在社会主义康庄大道上。
劳动强健体魄。我长高了,长壮了;学习开阔眼界。回过头来看村子,不那么大了,不那么神秘了,不那么寂静了。就连繁重的农活,也大多能应对了。
二
六年级时,享年八十岁的女祖祖寿终正寝,遗体装入了红彤彤的柏木棺材,埋到了自家光秃秃的山坡里。垒起的新坟,每逢年三十才会去烧纸上香祭拜,其余时间便装进了记忆的口袋里,不被提及。不过,我总顽固地认为,女祖祖一直活在我的心里。假以时日,她会越活越好,再活好多年的。
我、全林和牛娃考入初中,到古镇读书去了。陌生的校园生气盎然,驱散了头脑中留存的山村冷寂,我们很快拥抱了繁华。学习,运动,交友,眼界随之高远起来。黑娃、晓蓉在家务农,谨遵祖训辛勤耕耘。因教育资源有限,小学毕业的孩子大多在家务农,他们断不会有什么不适和羞愧。
学校条件有限,学生多为走读,早出晚归,两头见星星。好在此时农村开始包产到户,困扰已久的温饱问题基本解决。孩子们再不会因衣不蔽体而烦恼,饭盒里的内容大有改观,出现了梦寐以求的大米白面,有时甚至还夹有几片白生生的猪肉。吃饱饭的孩子精力就是旺盛,除了一天六七节课外,还有大把时间去滚弹珠打乒乓球。一玩就不知天地白日,直到天已黢黑才匆匆跑回。
稀疏矗立的几根水泥电杆,将山村带入了一个光明时代。电力代替了畜力和人力,节省了时间。打米磨面再也不用舂石碓窝了,再也不用牛拉碾子了,再也不用立式柴油机喷着黑烟垂死挣扎了,再也不用到遥远的古镇排队等候了。村上机房的电动机打米机磨面机愉快地替代了这一切,即使停电频繁,机器时有罢工,村民脸上也满是笑容。当然,照明的变化亘古未有,先前没有照爽快的桐油灯煤油灯完成了历史使命,它们豆大的灯光难以抵御凄风苦雨。现在,连昏黄的电灯也无惧风雨,让夜晚的山村有了生气。
初中毕业后,我顺利进入高中,全林和牛娃又汇入到修理地球的亿万洪流。黑娃和晓蓉已是村里的劳动熟手了,满以为他们的生活别有洞天,在农村闯出一番事业。哪知命运却不如人意,有时一本正经,有时开些玩笑。
黑娃在他父亲的极力撮合下,十八岁就和邻乡的一位妙龄少女结婚了,双方都没到法定婚龄,扯不了结婚证,只好遵照办过酒席就算数的陈规陋习,热闹一番送入洞房。正当一帮小年轻羡慕不尽时,黑娃已抛下娇妻外出打工了。春节时,从云南带回来一位貌美如花身段婀娜的傣族姑娘,躲藏在邻居家里。纸终究包不住火,事情败露后家里像捅翻了马蜂窝,闹得不可开交。父母苦口婆心,娇妻一哭二闹三上吊,都没能改变黑娃的主意。最后,娇妻在娘家父母的带领下黯然离去了。
农村活路一一熟稔后的晓蓉,赢得了群众的极高赞誉。普遍认为她是年轻人中农活最好的女子,前途无量。几个老农还为此捻着髭须微微颔首,为传统农业的后继有人而沾沾自喜。可没多久,一个个就哭丧着脸一言不发了。原来晓蓉也和村里一些同龄人一样,跟着南下深圳的队伍出发了。东厂换到西厂,呆了无数个厂,最后才在一家制衣厂里安顿下来。凭借过硬的裁缝本领,晓蓉淘到了人生的第一桶金。尽管含金量不是很高,但在消息闭塞收入微薄的乡民眼里,也算是开天辟地的大事情了。
与晓蓉的辛苦不同,牛娃最为幸运。他有一个铁二局的爹,把他弄到省城,找了一份差使,据说是帮一个生意人干活,成天东奔西走送银行耗材,积累了大量人脉,获得了不少经验。累是累点,收入可观。可见拼爹之事早已有之,只是我们不明白罢了。
和黑娃蹂躏爱情不同,全林老实本分,一心务农。他和老辈子打成一片,说笑话,调气氛。有他在的地方,就有笑声,繁重的活路也轻松起来。所有农活都难不住他,连最笨重的烧窑、打谷、抬石头也离他不得,成了资格的农民了。就在大家都在承包地里战斗犹酣时,外面的风景愈发迷人了。每年春节,一旦过完正月十五,总会减少一批年轻人,都是被外面回来过年的人忽悠跑了的。
晓蓉已升为质检部主管了,摆脱了先前包身工似的生活,主宰起了别人命运。遗憾的是,爱情之花始终未对她开放,父母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到处央人保媒拉纤。春节回家之际,媒人跑断了腿,踢破了门槛,晓蓉也不点头,直把年龄越拉越长,最后竟成了愁嫁的老姑娘,情势堪忧。陈遇言的乌鸦嘴说她最终逃不过农村人常念叨的一句话:“千选万选,选个漏油灯盏”,进而开启她的不幸人生了。
我在求学,假期回家才能得知他们的消息。黑娃在傣族姑娘生下一个女儿后又不知野到哪里去了,晓蓉继续在外面挣钱。牛娃不知从哪里搞回来一批日本产电子表,在古镇吆喝甩卖,据说生意不错。说表走时很准,远远超过传统的机械表,就连瑞士的罗马表也相形见绌。全林干劲冲天,和父母一起,推倒了逼仄的泥瓦房,从石窠里一趟趟背来方块石砌墙修房,造出了队里最坚固结实的瓦房。满以为全林最为安心,会一直秉承父业扎根农村。哪知不久就听说他和牛娃的表妹结婚,并且要到外面打工了。我感叹,我惊诧,既为变革的时代,也为他们的命运。
沉寂千年的山村没因人员减少而颓废消沉,却因人员的频繁流动而活力倍增。地里庄稼五花八门,长势良好。北方才有的高粱粟米也越过千山万水来到此地,经济价值很高的辣椒红麻大量种植。以前难得一见的各种瓜果蔬菜纷至沓来,在黄土地里发扬光大,最后装满了收获的篾筐,刺激着日渐苏醒的味蕾。村民的劳动积极性持续高涨,田边地角被铲得光生生的,难见一根杂草,全让位于珍贵的庄稼。农家肥全施与了禾苗,富裕些的人家还想方设法用上了前所未有的尿素碳铵,大大提高了农作物产量。
老人和孩子也没闲着,不是煮饭洗衣养猪牧牛,就是看家护院地里转悠,力所能及为家庭添砖加瓦。目睹他们闲适自在的生活,我有些失落。我满怀疲惫,频繁往返在家校的路上;他们自由自在,好不快乐。一些同龄人更是走向了更远更广阔的地方,甚至大半个中国。好多次,我竟然产生了一种奇怪想法:中断学业,随他们而去。即使前途未卜,也能满足我的好奇。可怜天下父母心,我不得不在一棵树上吊死。千军万马过独木桥,奈何桥下死伤遍地。前途渺茫,我忧心忡忡,看到昔日同伴和父老乡亲,底气全无,无形中又比他们矮了几分。
千年古镇青春焕发,呈现一派欣欣向荣景象。传承千年的茶馆兴旺起来了,一天一场,人头攒动,顾客盈门。落寞多年的堂倌满面春风,系着白围裙,左手托着一串茶碗,右手提着滚烫茶壶,边吆喝边表演沏茶倒水的绝技。客人们喝着一毛一杯的三花(川人最爱的三级花茶的简称,有浓郁的茉莉花香、清新的茶香和超高性价比),说着天南海北的闲话,不知不觉一天就愉快地飞走了。镇上建起了引人注目的几座小厂,有食品厂、饲料厂、木材厂、砖瓦厂等,机器的轰鸣声夹杂着嘈杂的人声,扑面而来,让你血脉偾张。新修的影剧院里热闹非凡,座无虚席,《红高粱》《老井》《芙蓉镇》等相继上演,世俗在此被吓得心惊肉跳。有时还有歌舞表演魔术杂技,露胳膊大腿的美少女在震耳欲聋的音乐中搔首弄姿,磁石般吸引着青春萌动的年轻人,一个个恨不得天天来驻足观赏。学习上的竞争也很残酷,面对全国才招收几十万大学生的现状,名落孙山者比比皆是,他们汇成决堤的洪流,不断融入滚滚的民工大军中,原地打漩或四处流淌。
三
功夫不负有心人,终于有一天,一纸录取通知书将我从金黄的稻田送到了从未去过的省内城市,离开了面朝黄土背朝天的父母和乡亲,即将过上村民们羡慕不已的吃皇粮的日子。
读书、工作顺理成章,除了节假日,我基本上不回山村了,对山村的了解多限于父母和村民的口头传播。即便如此,也是相当准确的,因为淳朴的他们天生不会撒谎,一撒谎就会心慌脸红。
乡村生活看似清闲,实则热火朝天。家家户户铆足了劲,打了鸡血似的,在承包地里闹腾。为了多收那三五斗,三更起五更眠。勤劳就是他们的代名词,在我为数不多的乡间生活中,总感觉他们活力四射,没有片刻的宁静和消停。
春生夏长,秋收冬藏,村民遵循传统农业之道,再不断吸取现代农业知识,使用现代农业技能,地里的出产成倍增长,远远超出了大集体时的所有想象。面对丰硕的劳动成果,他们乐在心里,喜上眉梢。
农闲时,他们也会集思广益,各显神通,把地里的出产魔术般转化为饭桌上的美食,享受舌尖上的美味。我尤其喜欢盛夏的美食“大脚板”。将刚剥下的嫩玉米粒在小石磨上磨成稠糊状,再用手捏成团,压成圆形。中间加上腊肉粒、南瓜丝、盐、海椒等混合而成的馅料,放在刚从树上摘下后洗净晾干的桑叶上,合成半圆,放入蒸笼蒸上二十分钟即可。它香气浓郁,味道咸鲜,我一口气可以吃七八个。即便外面的桑叶,也食之如饴,不忍丢弃。
最难忘红薯面蒸的黑馍馍。红薯切成长条晒干磨成面粉,可依个人口味加入适量小麦面粉,加水搅拌反复揉搓成软硬适度的面团,再揪揉成馒头状上蒸笼蒸熟。虽不如白面馒头白皙蓬松,口感细腻,黑不溜秋的毫无卖相,但是粘牙甜糯,劲道耐饿,嘴里胃里都别有一番滋味。先前它是青黄不接的正二三月难得的美食,再后来披上了忆苦思甜的外衣,少人问津。如今又披上“名小吃”的新衣,弄得一馍难求啦。不管它如何变化,那特别美味始终让我记忆犹新。
秋冬时,庄稼像冬眠一样,无需过多打理,村民的空闲多了起来。如祖祖辈辈一样,他们会把修房置屋提上首要议事日程,准备完成一辈子引以为傲的大事。这件大事的确很大,会被歌功颂德的最好素材,即使离世的追悼会上也会再三提及。就连家人亲戚也会沾光,享受着别人翘大拇指的待遇,满足着一生难得的虚荣,所以再苦再累也争先恐后,无怨无悔。
干大事自然马虎不得,算账、筹钱先行。一家人讨论规划,请教内行,最后决定马上行动。做砖瓦、烧窑、打石头、平地基等,哪样不是重体力活!哪样不需统筹!每件事都在考验人的耐性和毅力,都是人与自然的艰难较量过程。他们视若等闲,整天忙得不亦乐乎。河对岸的小学同学陈泉国,每天和父亲一起用板车从半山腰的石窠里拉石头,跌跌撞撞一路下来,全身热气蒸腾,恨不得除掉身上仅剩的薄衣薄裤。你还别说,他们韧劲惊人,力量惊人,几个月下来,修房子的石头全齐活了。
没几年,村里先后建起了一批新房,清一色的砖瓦结构代替了传统的土木构造,茅草房更是不见了踪影。新房的形式和内容漂亮了许多,一些局促了一辈子的耄耋老人腼腆的笑了,常常坐在堂屋前的九级台阶上吃饭抽烟话家常,甚至故意弄出一些声响来引人注意,以此来享受先人从未享受过的荣耀奢华。
村民源源不断地收到了外面世界的消息,共同点都是外面的钱好挣,就像弯腰就能捡到似的。消息磁石一般,吸引着村里的男男女女,纷纷加入到外出打工挣钱的川军队伍中。
晓蓉依然优秀,一年回来一两次,让人艳羡。我有时遇见,心里羡慕不已,可能就像她会羡慕我一样。她表情丰富生动,爱憎分明,说话像打机关枪,话语中满是自豪,一口流利的普通话让我这个读书人无地自容。全林追随牛娃,开始了在省城繁华地段的练摊生涯。虽然不时受到城管的袭扰追逐,撵得跟孙子似的,但收入可观,他还说在那里即使守一间厕所也比他挣钱多。嘴皮子越来越顺溜,他的腰包也越来越鼓涨了。
黑娃的消息让我憋闷,说他近年行走于法律边沿,差点就进了班房。他的母亲不幸患了食道癌,医治疗效不佳。病急乱投医,竟然相信了镇上的一位游医,没吃几副药就没了命。黑娃愤恨不已,抓到游医一顿暴揍,差点酿出人命。幸好村里干部说情,才免了刑事处罚。失去母亲的黑娃悲伤过好一阵子,后又继续到外面操社会去了。据说还学得了一手开挖掘机的好手艺。
我开始当起了孩子王,在离家不远的小镇。此地民风淳朴,尊师重教,我甚欣慰,可内心深处却藏有一丝遗憾。交通闭塞,信息不畅,活动范围逼仄,约束着朝气蓬勃的我,无法去看外面五彩缤纷的世界。生活倒是异常充实,一周工作六天,周六下午两节课后放学,骑辆二八自行车回家,次日下午返校上晚自习。我和同事们像钟里上好的发条,从早到晚,到点吆喝,容不得你去多思多想。山坳里的校园喧嚣,热情,充满活力,是小镇最美的风景。其中散发出的文化气息,日益丰富着山村的内涵。
周末回家,我感到冷清许多。613899部队已具雏形,在家的多为儿童妇女和老人。人们谈论最多的无非是李家发迹张家挣钱,对于钱的来源却鲜有议论。即使议论,声音也小得可怜,几乎可以忽略不计了。其次,年轻人的穿着打扮五花八门,人们已从愤怒不顺眼到接受,见惯不惊了。波浪卷,花衬衣,喇叭裤,甩尖子皮鞋成了时髦。即使有人把化肥包装袋穿在身上,也没人大惊小怪。
到了晚上,在地里忙碌的人几乎绝迹了。不是没时间,而是精力不济。照看孩子,赡养老人,妇女们也很辛苦。随着年轻劳力大量外出,村里已经缺乏激发活力的绝佳材料了,生机勃勃的山村慢慢化为一潭死水。
靠近山脚的坡地开始东一块西一块地撂荒,上面杂草丛生,偶见牛羊啃食。几个老农捶胸顿足,怒骂这些败家子:才吃了几天饱饭?却又苦于年老力衰,无法耕种。没多久,他们就不得不闭上了嘴巴。原来国家实行旨在改善生态环境的退耕还林政策,山脚的地块就让给了林地了。再后来封山育林,人畜也不能随便上山了。
两年后我调到临镇学校,体会到离开学生后心里滋生的惆怅。学生大多步入社会,奔向祖国四面八方,如果能和他们一样到祖国各地看看多好。尤其是自己教的学生离别时,更是伤心,恨不能和他们一起,到外面去看看,共同感受世界的美好。
四
全林的孩子已有一两岁了,黑娃频繁换着女友,据说牛娃在城里做了上门女婿。就连倔强的晓蓉也在无情岁月的催促下低下了一向高傲的头颅,匆匆和一位夹皮沟里的大龄男青年结婚。
我也步入了男大当婚时节,好几位同事热心给我介绍女朋友。起初都不如意,大概事不过三吧,第三次时我一下找到了触电的感觉,寻到了心仪的美丽天使。
那是初秋的一天上午,我在媒人同事的带领下,乘班车去相亲。那也是一个山区小镇,离我家有三十公里。夹皮沟里的街道如一条细长曲线,穿行半山腰。一边山崖陡峭,一边河沟蜿蜒。逼仄街道两边街房林立,让你感到无尽的繁华。而当你走进街房人家的过道向外张望时,看见的不是垂直悬崖就是幽暗深沟,让人心惊胆颤,毛骨悚然。此情此景,你会情不自禁地感叹大自然的神奇,赞叹劳动人民的勤劳智慧。
当和长发披肩身材婀娜的姑娘四目相对时,我明显感到一阵颤栗。大脑里有一个声音在不停告诉我:她,就是你要寻找的女神!
接下来的日子顺理成章。恋爱、婚配、生育,一切顺其自然,传统而现代。逢年过节,回家看望父母,少不了提着礼物走亲访友,期间会集中收听到乡亲们的各种消息。
内容多是大爷大妈的闲话,真真假假,都说得头头是道,有鼻子有眼。程家姑娘挣大钱了,还把两个嫂子一起介绍到深圳打工。他们的父亲也扬眉吐气了,成天在街上喝茶打牌,逢人就夸姑娘争气,全然不见乡亲们的鄙夷眼神。杨家的儿子有出息,成了包工头了,今年回家换了媳妇,又年轻又漂亮,羡煞了一帮娶不到婆娘的老小伙。还有王海的两个姑娘,成天不落屋,男朋友换了一个又一个,钱却是挣了不少……大爷大妈们挤眉弄眼,唠唠叨叨,甚至义愤填膺,但无不传递出一个以前想都不敢想的信息:有钱就是大爷!哎,可怜的山村!舆论几乎沦落到了笑贫不笑娼的地步。
村里的喜翠,徐娘半老,风韵犹存,年轻时是县川剧团的当家花旦。后来川剧没落失去了生意,只好跟着老实巴交的丈夫一起在土疙瘩里寻生计,日子过得紧紧巴巴。当她看到镇上一些茶馆有风月生意时,心有所动,加之经不住表姐老板娘反复劝说,竟然在茶馆营生去了。先前垂涎她美色而不得的一帮闲汉,终于可以一亲芳泽一夜销魂了。
当然,也有一些榆木脑袋不开窍的。绝不会因为有钱就失格,压根瞧不起用身体换钱的人家。即使当面对你客气,背地里也会戳戳点点,指着脊梁骨骂娘的。
妻子家在山区,自然条件比我家还差。长长的夹皮沟里视线受阻,日照时间比平坝地区少了不少,一线天般的自然环境让人压抑,呆上两天竟有憋气的感觉。刚去一两天,心焦得想哭。进出爬坡下河,道路陡峭,还要在茂密的小树林里穿行。即使大冬天,也会一身热汗,好在丈人家的温暖很快融化了我心里的坚冰。
妻子在镇上供销社上班,工作还算清闲。因岳父是位小领导,平日宾客盈门,妻子少不了端茶递水,待人接物。时间一长,自然习得了待人接物的诸多礼仪,在这方面的素养远超同龄人。
妻子一家人具有山里人的秉性:坚韧勤劳,热情好客。岳父在镇上上班,工作庄稼两不误。岳母辛勤务农,巧于安排。即使饥荒岁月也家有余粮。逢年过节,全家人团聚一堂,其乐融融。她家好客,爱搞些家族聚会。谈笑风生里,推杯换盏间,亲情愈拉愈近,矛盾消弭无形。即使心里有点疙瘩,也不会在面子上过不去,更不会发生骂架打人的事情了。
我和妻子回到生养我的山村,会给死水一潭的村子荡起一丝涟漪。妻子打扮得体,仪态大方,熟悉农活,十分勤俭,接触过的乡亲好评如潮,夸我娶了一个好媳妇。和妻子一起走家串户,人情味随之发散,弥漫,进而浓厚起来。我总感觉,村子里的和谐气氛和我们回村有一定联系。
也会有落寞的时候,尤其是春节。看到昔日同窗或同龄人一个个光鲜亮丽地回到家乡,口若悬河地吹嘘外面的世界如何精彩,会心生羡慕。什么时候才能和他们一样到外面的世界走一走呢?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啊。
很快,儿子出生了,作为上天的礼物,带给我无穷乐趣。从此,我成了见证和帮助孩子成长的使者。与此同时,村里的留守儿童越来越多,儿子很快和他们建立了深厚的友谊。孩子们是山村生气的制造者,也是老人们苦涩生活的调味剂,味道不甚鲜美,却也无比甜蜜。
村里的人持续减少,这种减少不是基于死亡者大于出生者的自然减员,而是源于外出打工队伍的持续壮大。牛娃已经久不回村了,老屋委托给亲戚照看,呈现破败景象。外墙坍塌,瓦片脱落,只有周围的竹林依旧忠诚,沙沙的窃窃私语,像是商讨护卫办法。黑娃也不见人影,据说换女友走马灯似的,几乎一天一个,过起了靠女人讨生活的日子,连一向引以为傲的开挖掘机手艺也荒废了。
而最让人震撼的是晓蓉的大哥也外出务工走南闯北了。她大哥是一位顽固坚守土地的传统农民。早年初中毕业,算个文化人,平时也喜欢看书,和陈遇言有得一拼。陈遇言闲散随意,懒于劳动,喜欢聚众演说,传播一些似是而非的科学知识。晓蓉大哥却个性高傲,拘泥于传统,沉默寡言,自然不受大家待见。三十好几才娶妻生子,两年后离婚,无力再娶。此后,抚育幼子,醉心土地。不仅不外出务工,还对此嗤之以鼻,成了村里另类。
近年来,地里的出产已经在农药化肥滋润下达到了极限,粮食卖出很多,收入却所剩无几,如果扣除人工便只有倒贴了。当然,农民是不会计算劳力的,因为他们最不缺劳力。用他们的话说,再累再苦,睡一晚上就过去了。农业税和提留是悬在农民肩上的沉重包袱,让人喘不过气,远不如打工挣几个现钱划算。她大哥那顽固的思想动摇了,在一年春节后便匆匆跟着老表远赴新疆搞建筑去了。
剩下几个有点劳力的,不是因为脑子笨,就是生疮害病无法远行,抑或是照顾生病的父母、待哺的幼儿,其实他们的心思早已跟着别人飞远了。
土地是农民的命根子。即使在家人口大幅减少,土地也少有荒芜。田边地坎越来越逼仄,走路也越发困难了,不得不频频用手去撇开茂盛的庄稼。河谷的斜坡,也被一些资深土地爱好者偷偷开垦,种上了瓜果豆类,收获不俗。
几乎家家都在养殖鸡鸭鹅、猪牛羊,孩子们就是现成的放牧者。成天可见一群孩子,吆喝着指挥一群牛羊在山坡盘桓。
吃饭早已不是问题,家有余粮早成标配。但丰收所得,大部分都交了公粮。所谓皇粮国税自古有之,天经地义,农民是最淳朴的群体,毫无怨言,都在自觉遵守这一规定。公粮又名征购粮,也称农业税。每省的平均税率不一致,我省在16%左右。每次交完公粮,留足自用粮食和种子,卖议价的粮食就不多了。完成公粮后政府会给微薄的钱,而扣除农业税、农业贷款、乡级统筹、乡提留款、村统筹、村提留、水费、建校费、教育费附加、工程集资等等五花八门的款项后,就所剩无几了。个别农户还远远不够,连年欠政府税款,滚雪球一般,越积越多。于是,村干部每年两次催收农业税便成了最繁重的工作内容之一。
为了完成上级交给的任务,村干部磨破了嘴,跑断了腿,甚至茶饭不思,殚精竭虑。有的未老先衰,过早谢顶,开启了地方支援中央模式;有的干脆撂挑子不干,当个普通农民,过起闲散自由日子。家里妻子也颇有怨言,说丈夫吃饱了撑的,尽干些吃力不讨好损人不利己的事。个别村民也不理解,情绪相当抵触,甚至干起到京上访的事情。所欠的农业税,今年拖明年,明年拖后年,越积越多,直到难以还清了。这样下去如何了得?上级的任务岂是儿戏?一些干部沉不住气了,想出了一些匪夷所思的办法。牵牛的,赶猪的,拿家具的,运粮食的,揭瓦片的。总之,只要是能变卖抵扣农业税的均可。干部们无非是想给这些村民一个下马威,让他们尽快缴税。殊不知这些村民却不买账,直骂他们是“国民党”“棒老二”。一时间鸡飞狗跳,实际效果不如人意,干群关系严重恶化。即使乡镇干部下乡,村民也关门闭户,他们连口水都喝不到了。
包产到户后,我也参与过几次交公粮。先是竹背篼一背一背的背,两股战战,汗流浃背,衣服上布满汗渍。往返一趟就是三四个小时,最是辛苦,至今想起来也是噩梦一般;后来好些,用自行车一趟一趟驮,百余斤的粮食分搭在二八自行车后座两边固定,骑在上面战战兢兢,龙头摇摆剧烈,令人胆战心惊。尤其是爬陡坡时要奋力推行,身子前倾,左手掌握龙头,右手抓住后座用力推行,双脚蹬地,步步惊心。我家每次上交的一千余斤,就是这样一趟趟运到古镇粮站的。
后来运输条件改善,可以租用拖拉机去交公粮。一车即可完成,省事不少,只需给点劳务费。个别经营车辆人家,更加撇脱,交公粮就是一句话的事。
交公粮和提留后,绝大部分人家都有余粮,可卖议价粮,所得比交公粮多得多。一些以前饿惨了的人家,干劲越来越大,余粮越来越多,盛满了家里的木柜篾筐,有时粮食变质也舍不得卖掉,最后只得作了鸡猪饲料。
五
冬去春来,柳绿桃红。孩子们的春天来了!
2000年是我国基本普及九年义务教育的一年。其实,早在1986年4月我国就颁布了《中华人民共和国义务教育法》,首次把免费的义务教育用法律的形式固定下来,也就是说适龄的“儿童和少年”必须接受九年的义务教育,否则就是违法行为,要受到法律制裁的。
义务教育法在纸上好看,落实却有相当难度。一方面,国家不富裕,不可能一下子免除学杂费;一方面农民认死理,家里缺劳力,孩子大了就该为家出力,管你违不违法!再说,法不责众,家长们又不会真被抓到局子里,误了农时。于是,辍学依旧盛行,法律成了一纸空文。而现在,“再苦不能苦孩子,再穷不能穷教育”的理念,在标语天天刷广播天天讲电视天天播的狂轰滥炸下,村民顽固的心思动摇了,知识改变命运的理念渐渐在心里扎根。随之,重男轻女的市场也逐渐萎缩,女孩和男孩同等享有受教育的权利。
身在学校,最能体会 “普九”带来的巨大变化。最直接的表现就是小学生毕业后免试进入初中学习,不必像先前的学生一样战战兢兢地考试筛选,没有考上的就永远失去升学机会。我所在的学校,起初辍学率十分严重。初一进校时每班五六十人,到初三时原班人马只有一二十人了,流失了三分之二。好在有许多复读生来填补,班额依旧庞大。究其原因,不外乎观念落后和太过贫困。“忠厚传家久,诗书继世长”的又有几家?早点让孩子回家熟悉农活接老爹老妈的班,或是外出挣钱贴补家里,孩子每年读书花销的几十上百元可不是小数目。我和同事们做家访,动员辍学孩子返校,结果回来的很少。回来的也是人在曹营心在汉,熬不到几周就又失学了。如今,家长明白不让孩子读书是违法不光彩的事,读书才可以改变孩子的命运。即使心有抵触,行动上也不得不从了。
这一年,我的人生也发生了一次重大转折。在允许教师流动之际,有幸进入省城边的一所农村学校任教,两年后在城市里买了一套小户型住房,成了所谓的城里人,开始了在城市打拼的艰难历程。
国家不久实行了“两免一补”政策,向农村义务教育阶段(小学和初中)的贫困家庭学生免费提供教科书、免除杂费,并给寄宿生补助一定生活费。这项资助政策堵死了学生辍学渠道,真正让农村孩子都能上学了。
随着学生人数的增加,学校的数量也在增加,规模不断扩大,质量越来越好。在广袤的农村,学校成了最好的建筑,成了最美的风景。
光阴似箭,转眼来到了让全国农民欢欣鼓舞的2006年。从元月1日起,国家正式废止《农业税条例》,意味着在我国沿袭了两千年之久的这项传统税收的终结,农业税成为了历史。村民喜上眉梢,认为这是党中央国务院为农民办的大好事。套在农民头上两千余年的沉重枷锁取下了,这种轻松的感觉是无法用语言来表述的,大概孙猴子头上没有了紧箍咒的感觉也不过如此吧!农民的生产积极性又一下被激发起来,居然出现了一股小小的返乡潮。
村里人数有所增加,立志农村创业者干劲十足。晓蓉的大哥回来了,说在外面干活,很难按时拿到足额的辛苦钱。就是年底也不能兑现,据说这种情况很普遍。不是老板跑路,就是老板没钱,三角债比比皆是。村里的几个小包工头,过年也不敢回家,怕债主大年三十找上门来晦气,就连亲戚舅子老表也不认了。
在外挣钱也要靠运气了。最倒霉的不仅挣不到钱,还会倒贴路费。最喜剧的是有人成了乞丐,流浪几个月后才蓬头垢面地折回来。与其这样没有定数,不如在家敲泥巴饼饼来得实在。
村里的主要劳动力随处可见了。父母有了子女,小孩有了父母,家里有了笑声,温馨而祥和。一向寂静的山村又充满了生气。
能挣钱的多是沿海开放已久的城市,基本能保证工资按时发放。晓蓉风光依旧,不时回家看望父母,带回沿海消息。说那里工厂林立,竞争激烈,也能听到倒闭的消息,生意人到处都是。农村集市也能不时听到老板跑路、工人失业、清仓挥泪大甩卖的吼声。
牛娃回到了农村,考察致富项目,准备在家乡干一番事业。找镇里干部协商,干部缺乏盘活土地的意识,一副爱理不理的样子。同时又有狮子大开口的嫌疑,恨不得将牛娃啃上一口。以前熟识的村民,像练了缩骨功,固守在小农意识的框框里,愿人穷不愿人富,一副高高在上的样子。牛娃实在受不惯,便知难而退,灰溜溜返程了。
他后来对我说,准备搞生态观光农业。修建生态养猪场,养本地黑猪。吃粮食,喝井水,不喂添加剂,这样的猪肉环保好吃;栽桑树来养蚕,既能收获蚕茧,又有蚕沙。蚕沙既是肥料,又可做猪饲料;猪粪可作肥料,也可作生产沼气的原料,沼气可照明,可煮饭。沼液余渣又是上好的肥料;庄稼全用农家肥,拒绝化肥;稻田里鱼虾黄鳝混养,一举多得。这是生态循环发展农业,是人与自然和谐发展的绿色农业,符合可持续发展理念。牛娃还说,利用城里关系,先带一些老人来旅游观光。吃饭、住宿、劳动,一条龙服务。体验农家生活,回味儿童时光,利用口碑效应,一传十十传百,事情可能就做成了。这种功在当代利在千秋的好事,一定会发达兴旺的。可惜他们鼠目寸光,熄灭了我的希望之火。后来的事实证明,牛娃的想法是超前的、正确的。
一年四季,陆续有人返乡。原因多是工作不稳定,工资不到位。这种状况持续几年后,更大规模的外出务工大军出发了。不仅去到沿海各地,新疆西藏,云南贵州,就连从不涉足的东北也有人去了。
原来,早在2006年初国务院就发出了《关于解决农民工问题的若干意见》,指出要建立保障农民工合法权益的政策体系和执法监督机制,建立惠及农民工的城乡公共服务体制和制度。各地迅速行动起来,努力营造保障农民工合法权益的社会环境,严厉打击拖欠农民工工资的违法行为,几年时间就收到了良好的社会效果。农村人大多实际,见鱼撒网,又纷纷外出打工。与以往不同的是,这次几乎是唱着山歌出去的。
村里人又迅速减少,原本一千多人的村子剩下不到二百人。离家稍远的土地大量撂荒长草,远远超出了退耕还林的界限。几个老农又心情沉重,恨不能再年轻一回。无奈岁月不饶人,只能拖着疲惫的身子一边摇头一边咒骂着离去了。
粮食产量逐年增加,剩余的粮食除了卖一部分外,余下的都作了鸡猪饲料,转化为动物蛋白,到市场换来钞票。如果只算在家人口,刨开劳力成本,收入还将就,也是奔跑在小康路上了。一般情况下,打工的收入远超家里收入,并且活路单纯,就像城里人一样,按时上下班,按月领工资,少有拖欠。随着打工者蚂蚁搬家似的运回钞票,农村新居又增加了不少。
2008年5月12日14时28分,四川汶川发生里氏8级特大地震,最大烈度达11度。这是新中国成立以来破坏性最强、波及范围最广、救灾难度最大的一次地震,造成69227名同胞遇难、17923名同胞失踪,直接经济损失8451多亿元。山村距离汶川三百多公里,同属地震重灾区。
学校距离汶川四十公里,震感强烈。当时,我正在学校四楼的一间教室上课。起初,学生出现一丝骚动,我心生不快。还没来得及发作,教室就剧烈晃动起来,天花板开始掉落,人站立不稳。大家开始逃离教室。我们艰难地挪到外面走廊上,剧烈的摇晃让人难以站立,只好手牵手,踉踉跄跄,缓缓下行。幸好房屋新建不久,没有倒塌,全校师生无一伤亡。
当晚,全校师生都在操场上临时搭建的帐篷里休息。余震不断,相对无言。半夜的瓢泼大雨,淋湿了被褥,焦躁了心情,大家只好坐等天明。直到第二天下午,才将学生一个个安全送走。此时,处境才艰难起来。课,自然是不上成了,教师原地待命。到处停水停电,基本生活都难以保证。上级要求陆续疏散教职员工,尽量投亲靠友。
几天后,通讯畅通。父亲说,外出的村民在全国各地给他打来电话,询问我的情况。省城的全林和牛娃,更是亲自开车把我接到他们家里,沐浴更衣,还精心准备了趋吉辟邪的红色贴身衣裤。我感激不已,始终认为,这种友情是山村赋予的。
政府为了尽快让灾区群众重建家园,对重灾区实行了建房补助政策,一户大概两万多元。许多稍有积蓄的人家行动起来了,买砖买瓦建房。一时间,砖瓦供不应求,价格也水涨船高,一般要花十几万才能建好新房,但多为水泥预制板结构,上面安置了太阳能热水器。配备了专有厨房、洗澡间、厕所等,居住环境大为改善。主人自然欢喜,就是站在上面看风景,也赏心悦目许多。
我在城里的房子受损严重,尚可修复,就非常担心家里的住房。打电话给父亲,建议我们一起将旧房重修一下。父亲是个固执的人,不紧不慢地说:不想跟风建房,现在什么都贵,人也不好请。我只好作罢,自动放弃了享受国家补助建房的福利。
山村的新房陆续建立起来了,超过了全部住房的三分之二,大大改写了农村的房屋建造史。砖瓦水泥钢材成了新型建材,取代了木头石块泥巴篾条。房屋高大宽敞,形式优美,结构坚固。
漂亮的房屋也没有留住打工者,他们依然我行我素,穿梭在祖国的山山水水,大江南北,为城市建设奉献绵薄之力。
牛娃没有在家重建新房,而是在城里供着房贷。黑娃也不在家,老屋上的瓦片像老头的牙,也快掉光了。全林为了改善父母居住环境,开始在家修建小别墅。晓蓉的父母七十有余,一直在家。用一条牛一个板车,硬是将建房用的石头砖瓦运了回去,建成新房。看到两位老人,我自然而然想到了愚公。
最让人们高兴的是,坐在家里就能看到北京奥运会的实况转播。看到体操健儿奋勇拼搏,中国队最终取得金牌总数第一的好成绩时,我们激动得流下了泪水。祖国真伟大,真了不起!
在家农民的日子一天天好过起来。农业税不交了,还有土地补助款发放,六十岁以上的老人每月还有几十元的补助。这是他们做梦也想不到的好事,于是纷纷竖起大拇指,称赞共产党好,国家政策好。
几年后的“藏独”“疆独”分子滥杀无辜祸害国家的暴力行径,也曾让他们有过短暂的担惊受怕。好在国家行事果断,很快就打击了恐怖分子的嚣张气焰,铲除了滋生暴力犯罪的温床。牛娃说他姐夫在派出所,平时也持枪上岗了,训练频繁起来,再也不会发生面对暴徒连枪都端不稳的荒唐事了。
牛娃还说,千万不要围堆堆,好奇害死猫。一次,姐夫的同事在大街上鸣枪示警,结果二楼看稀奇的一个人应声倒地,你说划算不!听得村民倒吸了一口凉气。
六
最为欣喜的是村里干部作风变了,实实在在为民办事。硬化道路,改造厕所,整治环境,建立阅览室,不断满足群众日益增长的物质文化需要。
一到傍晚,保管室门前的坝子里乐声悠扬,歌舞升平。不知谁把城里流行的广场舞带回来了,大爷大妈们找到了快乐。孩子们也很快乐,正在旁边的游乐设施上玩个不停。旁边围成一圈的,是一帮忠实观众。
焕然一新的村里面貌,依旧无法掩盖两户人家的贫困。
元春是一个独人,母亲几年前去世后,他就过着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日子。看似轻松,实则窝囊。房子已有三十多年历史了,是一门进去的两间土墙房屋。竹条椽子已严重变形,上面碧瓦开裂,时有雨水浸下。土墙受到冲刷,斑驳淋漓,摇摇欲坠,时有坍塌可能。元春省吃俭用,硬是从牙缝里节约下来修修补补的钱,终于解决了房子漏水问题。
生活依旧糟糕,毫无质量可言。煮一锅,吃一天;一样菜,天天端。亩多田地,土要一锄一锄挖,草要一把一把锄。收获季节,忙得屙尿放小跑。没人帮衬的日子,难啊!
其实,元春小时候的日子是不错的。父亲去世早,母亲还年轻,拖着元春过日子也还凑合。大集体时,说衣食无忧是骗人的,但也还能过下去。后来改革开放,包产到户,粮食有了剩余,日子一天天好起来。元春是村里第一个买自行车的,因为他有一个夯筑土墙的好手艺。在大家都不富裕多住土墙房子的村里,是不愁找不到零用钱的。
骑着心爱的二八自行车,驰骋在乡间小路上,元春意气风发,是吹着口哨的。然而好景不长,一场突如其来的病魔将他击倒了。双目失明,无尽的黑暗笼罩着他。四处医治,不见效果。年迈的母亲拄着拐杖,无声哭泣,拉着元春蹒跚在悠长的乡间小路上。
元春的婚姻也被病魔粉碎了,先前说好的姑娘望而却步。眼看元春病好无望,只好匆匆嫁作他人妇了。接下来的五年是他最难熬的日子,黑暗使他的生活黯淡无光,黑色成了他生命的颜色,眼泪是他生活的全部。母亲成了他生活的唯一依靠,他只能在无尽的黑暗中摸索。
终于有一天,他被广东回来的儿时好友接走了。一月后归来,他复明了一只眼睛,尽管只有零点五的视力,也远胜以前的一片黑暗,元春的脸上绽开了笑容。一年冬天,母亲去世了,抛下了孤独的元春。一日三餐全靠自己料理,他的生活又陷入低谷。
村里面貌翻天覆地,元春家却依然故我。先前的机遇失去了,年龄又越来越大,雄心壮志早被岁月消磨殆尽,只好过起了得过且过浑浑噩噩的日子。一年四季在地里打磨,再养几只羊,几只鸡。日子匆匆过,状态差不多。
这时,扶贫工作组来了,元春的生活出现了曙光。工作组先是将他列为五保户,享受国家的相关政策。然后,组织群众检查房屋情况,查漏补缺,彻底消除安全隐患。还出钱给他买了一辆电动摩托,好上街赶集,买卖粮食。元春的日子逐步走上了正轨,一年也有一两万收入了。
全洋的生活更是一塌糊涂。年过八旬的妻子死后,他和儿子相依为命。两个大男人,空有一副好皮囊,却干不来家务事。家里变成了猪圈,肮脏不堪,外人来了无法下脚。全洋八十多了,儿子已过花甲,两人体力尚可,庄稼活不在话下。但由于缺乏安排,花钱没有计划,常常入不敷出,年终两人大眼瞪小眼,坐在家里哀声叹气。房屋也年久失修,天窗开了无数,且有摇摇欲坠之势。关系亲近的亲戚朋友,帮助几次没有效果也就灰心了。
工作组给了他们贫困户指标,并享受政府补助建房政策。一年过去,新房建起来了,一楼一底,人畜分离,居住环境大为改善。村小组组长还亲自充当管家,教他们理财,指导他们搞卫生。一年过去了,他们的日子正常了,大家也爱去串门了。
随着工作组的撤离,他们家又死灰复燃。贫困户政策并没有让他们从心里消除贫困,而是感到荣光。名声虽不好听,实惠却是现成的。与其辛苦劳作而无所得,不如懒散逍遥吃救济。家里又是鸡屎遍地,臭不可闻。灶台上污渍密布,让人挑不起食欲。已经走动的亲戚又消失了,生怕晦气沾染上自己。
组长气得不行,两爷子太不争气了!要脱贫,先要立志。不要做一个没有名堂的人!全要政府来管,来负责,那像什么话?国家这么大,困难不少,你又何必添乱呢!这几天,会议一个接着一个,上级要求今年必须要全面脱贫,从根子上消除贫困。组长想到这些,肩上的担子更重了。
组长亲自动手,戴着口罩搞起他们家的卫生。整整一天时间,才基本完工,家里又亮堂起来。全洋两爷子嘿嘿直笑,全无一点羞愧。组长气急,笑骂道:再懒散下去,球大哥管你们!光靠国家照顾,自己就不觉得羞耻吗!再这样下去,我要取消你们的贫困户指标!
老爷子一听,火冒三丈:“这是国家政策,凭啥取消?取消了我上你家吃饭!”“你敢,贫困户指标是给暂时贫困人家的,最终是要摘掉的。你们只领钱不干事,天下有这样的好事?你们没有看见其他贫困户的表现吗?他们是不是这个样子?不是早就摘帽了吗?”组长也不示弱。两爷子不开腔了,默默待在一旁,组长也气呼呼地走了。
此后,好长一段时间,组长和几个干部轮换着来他家搞卫生,检查督促劳动生产,安排日常事务。半年后,两爷子归位了,还有了老当益壮的感觉。这个硬骨头硬是被啃下来了,消除贫困终于在我村画上了圆满的句号,干部们脸上溢满了笑容。
我的好事也接踵而至,先是评上了高级职称,然后获得了乡村教育工作满三十年的光荣称号。2020年,国家规定教师收入不低于当地公务员的平均水平,地方政府又补发了一笔钱。回到昔日山村,我不再被人说是穷教书的了,而是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尊重。
七
这年春节,适逢新冠肺炎在武汉肆虐。为了阻断传播渠道,回家过年的人们久久不能出门,自然多了摆谈了解的机会。
全林坐在新修的别墅里,和我们侃侃而谈。他说,在成都有两套房,都在市中心,价值不菲。孙子一岁多了,在培训学校学国学,学得有模有样的,煞是可爱。我们两口子做些小生意,能满足日常开销。现在的生活,我很满意了。只希望在老家的父母身体健康长命百岁。晓蓉说,全林哥,我不如你,但也幸福。想当初,谁能想到能去深圳挣钱,能在成都买房,真要感谢党的富民政策啊。黑娃依旧帅气,摸出香烟向大家分发,没有人伸手,纷纷表示戒烟了。他只好讪讪收回,嘿嘿笑着:大家可能看不起我,我打了一辈子烂仗,现在才活明白。感谢大家年前专程来参加我的婚礼,我向大家保证,这是最后一回了,妻子是我的最爱,我不会再三心二意了。现在的县城生活,消费低,又方便照顾村里的父亲,何乐而不为呢!他们聊得兴起,我也禁不住立下宏愿,明年将家里的房子休整一下,让母亲住住好房子……
正说得起劲,外面喇叭嘀嘀,出门一看,巧了,牛娃开车回来了!他一身休闲打扮,丝毫不见岁月痕迹。大家正艳羡他时,他得意道,我是被时间遗忘的人,在他老人家面前毫不起眼啊,哪像你们受他重视!说完哈哈大笑。大家笑骂道,大城市的人说话水平就是高,骂了人家,人家还要给他笑脸。他欢迎我们到他家去玩。他说峨眉山下有套别墅,专为度假所用,成都有住房有铺面,生活滋润着呢!只是年龄越大,越是想念以前的山村,想念以前的朋友,今天在这里团聚,就是缘分啊!
大家七嘴八舌,好似回到了孩童时代。一面回顾儿时的往事,一面唏嘘时代的变迁。衷心感谢改革开放,感谢党的惠民政策,否则,哪有今天的甜蜜生活。
一群朋友有说有笑,高兴时眉飞色舞手舞足蹈,悲伤时捶胸顿脚满脸泪痕。我深受感染,僵直的身体活络起来,表示要常回家看看,来山村转转的。
不一会儿,陈遇言来了。他依旧年轻,少有岁月痕迹。还是那么健谈,那么博识。他说起了国家的政策,农村的变化。说自己最有体会,最有发言权。农民的日子真的好了,我们要珍惜,好好活,活精彩。当然,他也说到了5G,说到探月工程、深海探测、火星探测等,看来他还是村里的科学知识普及者。不知怎地,我感觉他的知识不再似是而非,而是严谨多了。他还说到喜翠,她早已归位了。凭着能说会道的本事,六十多岁了竟然当上了村小组长,整天忙着为群众办实事呢。大家惊诧不已,纷纷感叹:时代能改变人,我们赶上了好时代啊!
不知不觉间,鸡回笼,牛归圈,山村的明媚渐被昏黄取代。大家各自回家,相约再聚。
此时,山村披上了一层金色。高贵而明亮,庄严而肃穆,却掩盖不住她与生俱来的寂静。也许只有跌落在此的流星才会知道,山村曾经的光荣屈辱、喧嚣躁动,如一张无形巨网,束缚着一代代村民的心,让他们如痴如醉,随之起舞,随之癫狂。此时,山村是一位慈祥睿智的长者,不仅无私供养着一代代儿女,看他们来来去去,而且默默地为他们指点迷津,给他们人生启迪。
山村自己知道,寂静才是她的禀性,不能更改也无法更改。围绕她生发的一切,最终都如这屋顶的炊烟,归集于无边的寂静中。晚风一吹,便消失得无影无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