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过年了,我问母亲,家里有什么事要做,好提前回来。母亲很高兴,急切地说,有事啊,坟未理,鸡没宰……我说,明天赶车回来。
不一会儿,父亲来电话说,回来干啥!家里没啥事做,坟已理完,鸡反正要找人宰。平时你们很少进城,照顾孙子挺少的,正好利用假期多陪陪,免得一直带孩子的亲家闲话。我有些鼻塞,连声称好,便退掉已买的动车票。妻子又说,父亲在家埋怨母亲:不为儿子媳妇想想,叫他们回来干啥,反正过几天就回来过年啦。母亲辩驳说:我——我——哪里想让他们回来。
母亲总是口是心非言行不一,这让我很不舒服。
我假期要回家,她说回来干什么,就在城里带孩子,忙自己的事吧。我们老人,有吃有喝,能生活自理,哪需你们照顾。一瓢凉水兜头浇下,熄灭了我急于回家的一腔热情。而一回家,她却是一副笑脸,换着花样给你做饭,生怕你瘦了几斤。听说我明天要走,就有许多借口拖延,巴不得你能多呆几个小时。平时打电话问候她,她总是一副忙忙碌碌样子,说:我还有事,就这样!啪的挂了。一段时间没给她打电话,她又说:花生准备好了,核桃晒干了,什么小菜都有,回来拿就是,外面买的又贵又不环保。末了一句总是,你啥时回来。
给她买的东西,她好像都不满意,还一个劲地抱怨我这么大了还不成器,尽花冤枉钱。不一会又连忙眉开眼笑地拿去收拾了,还逢人便说这是儿子买的,那是媳妇买的。一次,我看到她的内衣破旧,还露有几个小洞,妻子说给她买件新衣,她一听就生气了:我内衣那么多,又没穿烂,买它干嘛!我不听她的,买了一件,给她试穿,她嘴上说冤枉花钱,其实心里美得笑开了花。
母亲生性节俭。给她买的衣服,一年穿不到几回,总是在过年或出门才会偶尔穿上。平时在家舍不得穿上新衣,总是一身陈年旧衣,不是女子就是孙女的淘汰衣服,整得污猫皂狗的,一点都不讲究,以至于妹妹常揶揄她:那么有钱,却穿得像叫花子一样!她淡淡一笑,不置一言,过后还是我行我素,穿着寒酸,让好衣服躺在衣柜睡觉。
母亲常会头晕,医生说是低血糖,需要随时补充糖食。孩子们孝敬的糖果,出门时口袋里放上几枚。遇到脑袋晕眩,就掏出一枚放到口里,症状瞬时缓解。后来,晕眩减少,她就不放在心上了。总把糖果放错了地方,找到时已经过了保质期,她心疼不已。这时她又百般抱怨,买这么多回来干啥,尽花冤枉钱!
最严重的一次是她肚子痛,讳疾忌医。父亲劝说不听,邻居劝说也不听。她说我的身体我知道,挺过去就好啦,不需要上医院花钱。哪知到了晚上,疼得哭爹叫娘的,孩子们都匆匆赶回了,商议把她送医救治,她却死活不肯,说挨到明天就好了。她决心如铁,臃肿的身子愈加沉重,任谁也奈何不了她。我们急得没法,心里恨死了顽固的母亲。战战兢兢待到天明,她疼痛未减,声音微弱,已无力挣扎啦,这才同意到医院。我们才急忙将她送上车往医院疾驰。
好一番检查,医生诊断说是急性肠炎,如果晚来一步,就有生命危险。好一番折腾,母亲总算是捡回来一条命。一周时间,她体重骤减,脸上皱纹密布。看到这副模样,我怨也不是,疼也不是,实在看不懂平时叫我们保重身体自己却不爱惜身体的母亲。从此心里总有一个疙瘩,像打了死扣似的,不管咋解也解不开。
病愈后的母亲常会受到子女的善意数落:你一辈子节约,害一次病就前功尽弃了。她面有愧色,嗫嚅着说,我不想花钱,想拖过去,结果花多了,然后就是一阵沉默。可没有多久,她就不汲取教训了,根本没把身体当一回事,一如既往地奋战在自留地里。葱姜蒜椒,莴笋菠菜,玉米豌豆,一茬茬在地里拾掇,而当孩子们拿走地里的出产时,她笑得最为开心。土地是她的命根子,一天不在地里劳作,就一身不舒适。一天不泥古捎带的,就一天不自在。
慢慢地,我失望了,放弃了,喜欢什么就干什么吧,做子女的又能拿你怎么办呢!
父亲也讨厌母亲成天泡在地里,他希望母亲能像其他女人一样搞搞家务拾掇锅碗瓢盆即可。母亲一意孤行,常和父亲拌嘴,气得父亲红胡子涨脸的,常找孩子们诉苦。孩子们便一直批评母亲,数落她放着好日子不过偏要瞎折腾。每当这时,她总是一言不发,很快就把电话挂断了。
我气得好久不给她打电话,母亲也不以为意,依旧我行我素。
这样的日子持续有半年之久,工作做了一大堆,埋怨、生气都不管用,她还是热衷在地里劳作。一群孩子好说歹说,将她接到城里。可她一来就会生病,即使好好的也不愿下楼,成天窝在沙发或床上闷闷不乐,就是不愿出去逛街散步。
这样下去不是办法,只好让她回家了。
看到她在家无灾无病,生活得很快乐。我们也释然了,也许她就习惯这样的生活,习惯在泥巴地上折腾,习惯对子女默默付出。
现在我理解母亲了。土地是她生命中无法分割的一部分,已经深深融入到了骨髓里;疼爱孩子不是说在嘴上,而是一辈子用行动来说话的;口是心非不再是缺点,而是一种美德,盛满了浓浓的爱。
此后,每当听到母亲说着言不由衷的话语时,我感受到的不再是郁闷无奈,而是一种享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