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林

全林大我两岁，和我同住一家大院。太小的时候接触不多，熟悉并成为好友是在他出事以后。

那是上世纪七十年代末的川北农村。全林七八岁，这天刚好是社员们可以赶集的星期天，他父母上街了，去卖自家偷偷编的竹背篼换点油盐钱花。家里只有年迈的爷爷奶奶看家。那年的夏天格外炎热，而孩子们兴趣广泛，全然不惧太阳过分的热情。这不，全林独自一人，兴高采烈，顶着狠毒的日头，拖着一根长长的竹竿，来到自家菜地新打的蓄水池里捉青蛙。

下午一时许，爷爷奶奶叫全林吃午饭，喊得嗓子冒烟，也不见踪影。慌忙询问乡邻，光武大叔说先前看见他拖着竹竿到地里去了，于是一路狂奔来到地角水池边，却只见竹竿不见人。心想糟了，纵身跳下，打捞。可惜捞上来的全林虽然身体还是软软的，却没有呼吸了。

当大家匆匆忙忙把全林抱到他家的院坝时，这里已经聚集起了大大小小几十个人。面对这种棘手的状况，大家方法不多。有人将他背起倒立抖动控水，水从嘴里流出不少，但是丝毫没有生命体征，全林依然面色惨白，嘴唇乌紫，毫不动弹。这时，得到消息的教书先生秦老师来了，大家自动让出一条路来，教书先生慢慢将全林平躺在篾席上，头向后微仰，掰开嘴巴开始吹气，吹一会儿，按一会儿胸口，舞弄了好一阵，也不见效果。就在大家几近绝望时，全林终于发出了低弱的呻吟。人群一阵欢呼：孩子得救了！

此后，全林得到了“半条命”的绰号，意为已有半条命戳脱在水中了。此后他父母格外在意，坚决不许他再去水边了。

十二三岁光景，正是孩子们恣肆疯狂的时候。上山爬树，下河摸鱼，无不充满无穷乐趣。夏天，孩子们最喜欢在离家不远的清清池塘里游泳嬉戏。所谓池塘，就是村民采石后遗留的装满了水的大坑而已。四壁坚硬垂直，底部没有淤泥，水质洁净，是炎炎夏日难得的一块清凉，简直就是孩子们流连忘返的乐园。

全林心里丝毫没有“半条命”的阴影，而是和其他男孩子一样，乐呵呵的，张牙舞爪，扑向池塘，一点也不能抵挡清清池塘水的致命诱惑。每天至少下塘两次，清凉和兴奋刺激着身体的每一个细胞，他高兴得咯咯直笑，和同伴戏水，欢快的情绪感染了在场的每一个人。

全林父亲依然不许他下水游泳，全林却要坚持，互不妥协，结果父子俩就玩起了猫鼠游戏。在碧绿的田野上，很多时候都会看见他父亲拿着竹棍骂骂咧咧地远远撵来，他才急匆匆跳上岸提着裤子逃走。在这一场场游戏中，我俩口哨相约，相互掩护，在游泳技术不断提高的同时，友谊也与日俱增了。池塘里，我们学会了只手捏鼻下到塘底再抓着石子快速按压出水的深潜，学会了用手尖或脚尖入水才不致受伤的高处跳水，学会了游速最快的侧身游泳。广袤的农村，没有锦衣美食，没有高楼大厦，没有电玩积木，但大自然馈赠给了我们一个美丽的池塘，给了我们一个肆意挥洒童年的空间。

一次，我们俩在塘里游泳，比我们大好几岁的全新哥哥在池塘边站立着晒太阳。全林上岸后，趁其不备，一下将他推入水中， “扑通”一声，水花四溅。全林哈哈大笑，偷袭成功！他快笑得直不起腰了，哪知全新哥哥手脚扑腾，十分慌张，完全就是只旱鸭子。全林吓傻了，我也不知所措。庆幸的是全新最终扑腾到了岸边，我才一把拉他上来。上岸后，全新哥哥脸青面黑，闷了好半天。原来全新压根不会游泳，全林懊悔不已，想到自己“半条命”的经历，郑重发誓从此不要轻易开玩笑。

初中毕业后，全林基本上是家里的主要劳动力了。虽然已经包产到户，但农忙时仍会互帮互助，保留着大集体劳动时的盛大场景。全林个子不高，但身体灵活、力气大，人也聪明，还能说会道，风趣幽默。有他的地方，就有鼎沸人声，就有欢声笑语，繁重劳动的疲惫也会被他诙谐幽默的谈吐卷走。看到这种场面，还在读书的我竟也十分羡慕他在家的日子！是啊，和自己的父老乡亲一起劳动，一起欢笑，即使艰苦也是一种幸福啊!

当我大学毕业后回到家乡，全林已不见踪影了。听父亲说，他结婚后不久，就跟着地质队的姑父到了成都，谋得了一份在野外勘探的工作，主要任务是在铁路沿线打机井采集数据。钱绝对比农村赚得多，但人也辛苦不少。假期我曾见过一次，他依旧乐观开朗，笑语连珠，但身形消瘦，皮肤黝黑。

后来，盛行全民经商，它就和本村的几个先行者一起在成都青年路摆地摊，过着和城管周旋的日子。尽管担惊受怕，但效益确实不错。后来有了自己固定的摊位。全林风雨无阻，早出晚归，进货，卖货，进货，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慢慢地，他在成都有了自己的小窝，还把孩子接到成都学习，算是生产队里混得不错的了。全林每次回家，村民看他的眼神变得柔和许多，心里认为他是一个让人仰视的不折不扣的能人。

村民仰视的能人并没有做要人仰视的事。二〇〇八年五月，汶川大地震，我处于地震重灾区，房屋尽毁。惊慌失措时，全林打来了问询电话，我没有听见他惯有的笑声，却感受到他少有的严肃。他派车接我一家去成都避难了好几天，连内衣裤也为我们悉心准备，委实让我一家感动，真是患难见真情啊。

后来我妹妹身患重病，全林又召集他弟妹一起捐款，用他们的爱心温暖着我们一家人，又让我感激莫名。

时至今日，全林五十好几了，面容丝毫不显苍老，问其保养秘诀。他哈哈一笑：“哪有啥秘诀？心态乐观罢了！我常想我自己，有犯错的时候，有艰难的日子，生活不是照样向前吗？高兴是一天，不高兴也是一天，如果愁苦度过每一天，不让自己高兴，不让身边人高兴，不是辜负我这‘半条命’？你说是吗！”我恍然大悟。

有全林地方就有笑声，就有快乐。他的痛苦和泪水，从来都不曾写在脸上。每当看到他的笑脸，听到他爽朗的笑声，我的心里也就充满了希望和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