卖冰棍的女人

我一直记得，富驿镇夏天十字街头的情形。

一张蓝色遮阳伞撑起，像一朵盛开的巨型花朵，飞蛾扑火般无视骄阳。它倾力制造的局部阴凉下面，站着一个卖冰棍的女人。

女人五十多岁，饱经风霜而风韵犹存。面前斑驳的手推车上，装有一个一米见方的木柜。里面装有两百余个包装简陋的乳白色冰棍（元老级别的雪糕，如今人们喜欢称之为“老冰棍”了）。女人脸上波澜不惊，动作不紧不慢。顾客稀疏得很，多为上了年纪的人，据说老冰棍承载着他们童年的美好记忆，买它不仅是因为价廉物美，更多的是一种情怀。

卖冰棍女人是个有故事的女人。此刻，全然不顾旁人的异样目光和小声议论，依旧不紧不慢地忙着。

据说她年轻时特别漂亮，是镇上众多男人追逐的对象。十几岁时，父母相继病逝。她独木难支，匆匆嫁给本镇一个男人，怎奈没有生育，被夫家嫌弃。从此回家独自生活，后来不知怎地身边有了一个小女孩，和她相依为命。

于是，关于她的闲话更多了。说她天生风流，水性杨花，和野男人鬼混生下了小女孩。街坊邻居指指点点，恨之入骨，并纷纷告诫自家男人，要他们远离这个红颜祸水。

女人在世俗的唾沫中受尽了屈辱。有时，她实在憋不住了，想和他们说话交流，甚至力所能及地想帮助他们，可惜大家并不领情。为了生存，她受尽白眼，干尽脏活累活，就这样不管不顾，独自抚育小孩。

孩子该上学了，需要花钱。不知她用了什么手段，居然卖起了带有丝丝甜味和淡淡奶香的冰棍。冰棍由水加糖和少许奶粉冰冻而成，工艺简单，包装简陋，口味单一，但新鲜时尚，致使解暑降温功能成为其次，而逐渐演变为孩子们用来炫耀的廉价消暑佳品了。

当时她很年轻，有的是力气。为了挣钱，不惜骑车来到偏僻的乡下卖冰棍。

村里的孩子们一听到她清脆叫卖声，“冰棍儿，白糖冰棍儿，一角钱一个，又甜又解渴啊！”口水禁不住流了出来，脑中不断幻想着吃到冰棍的种种甜蜜。遗憾的是，他们大多只是听听吆喝声，闻闻奶香味。女人有些失望，而看到围观孩子们的渴望眼神，她想起了自己的女儿，眼里有些湿润。便把剩下的一点冰棍分发给他们，孩子们幸福地跑开了，她也骑着自行车离去了。再想再看到她，已是两三天后的事了。

不几年，农村条件稍好，一毛钱的冰棍能吃上了。就特别希望听到她的声音，看到她的到来。当我们从她手里接过冰棍，就迫不及待地撕下包装，捏着一端的木片舔舐起来。奇怪的是，他们不会比谁吃得最快，而以谁最后吃完为骄傲。自己慢慢吃完后，看到有人还剩大半时，心里羡慕极了。这时，他们多希望能跟着她一起走村串巷，满足口腹之欲啊。

卖冰棍的渐渐多了，她生意便冷清起来，便寻了个固定摊位，不再走街串巷了。

每年五月份开始，富驿镇十字街头的摊位上就会准时出现她卖冰棍的身影。

冰棍变成一块钱一个，还是简陋的包装，坚硬的外壳，香甜的味道，嚼在口中欻欻直响，幸福和甜蜜口中徘徊。廉价的冰棍是慢化的光阴，有时，一些人会主动找上门来，专买老冰棍，寻找过去的时光。

后来，年轻人不喜欢老冰棍了。他们更喜欢新奇的、有个性的、价高的冰淇淋，几十上百的价格也不眨一下眼睛。而价廉物美的老冰棍，倒成了看孩子的老年人怀旧的专利，当然也顺便收获了一批小粉丝。

女人生意不好，有时几天才卖一箱。平均一天几十元的收入，在小镇也是富翁了。人们开始怀疑她的挣钱动机。她的女孩已经大学毕业在城里上班了，不管挣多挣少，也能养活自己。而她人到中年，依旧粗茶淡饭，着装简朴，住的还是黑不溜秋的街边陋室，与周围的高楼大厦格格不入。

听人说，女孩要把她接进城里供养，她死活不肯，说不给孩子添麻烦，坚持自力更生。她还说，冰糕虽是不能长久的季节活路，其余时间捡废品，也能把日子顺顺利利过下去。所以，凡是夏天女人都会准时出现在十字街头的大伞下。

今年夏季，我回到镇上，准备买个老冰棍吃，惊讶地发现遮阳伞下卖老冰棍的女人不见踪影。取而代之的是一个漂亮女子，正在不紧不慢地卖冰棍。

我感到纳闷，以前的女人呢。

死了，肺癌晚期。旁边有人说。

女子呢？回来过没有？

那卖冰棍的不是？回来过，哭得梨花带雨的。

你知道不？女孩不是她生的。人们从住处找到了一张女孩的收养证书。还找到许多慈善捐款凭证，二十多万呢。那人又说。

其实你们不知道，妈妈也是被抱养的。这时，漂亮女子说话了，一脸悲戚。

我和大家一样，吃惊得张大了嘴巴，好一阵都没反应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