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舅

我家和外婆家仅一河之隔，孩提时的我常会看到对岸大舅的瘦小身影。有时见他蹦蹦跳跳的和小伙伴们在田间地头嬉戏，有时见他扛着人多高的锄头去地里劳动，有时见他背着外婆手工缝制的土布书包徒步去学堂。因距离较远，年龄差距大（大我十多岁），接触太少，他的身影始终是模糊的。

大舅初中毕业后就在家务农，操持农活。几年后，担任了生产队里会计。白天辛勤劳作，晚上加班做业务。业务上遇到不懂的地方，常在晚饭后过河来向精通会计的姐夫（我父亲）请教。此时，我才清晰地看清了实实在在的大舅：四方脸，宽额头，中等身材，体格健壮，充满力量，说话轻言细语，而不乏抑扬顿挫。

每当难题在父亲指导下迎刃而解时，大舅紧蹙的眉眼便舒展开来，方正的脸盘宛如一朵庄稼地里盛开的棉花。记忆中，他常是深更半夜才心满意足地独自回家，陪伴他的常是一只驯良的家犬和一轮西移的明月。

大舅断不会因为熬夜就不出工。外公去世早，家里还有弟妹，光靠外婆挣工分是养不活的。此时的大舅不得不像许多同龄人一样，承担起繁重的体力活，栽秧打谷、耕田收水、烧窑背瓦、挑水担粪，农村的活路没有几样是轻松的。大舅不以为意，好像是把它们当作一门门功夫来修炼，不仅强身健体，而且劳有所获。初中时的我年少轻狂，自诩手劲很大，在五十多人的班上数一数二。而大舅握我手时只需轻轻用力，就会疼得我龇牙咧嘴，手劲之大可想而知。不几年，大舅就是一位合格的农民了，什么脏活累活也难不住他。

后来包产到户，大舅除了按时完成自家活路外，还常去帮助亲戚和队里缺乏劳力的人家抢种抢收，这时我才有机会和他一起劳动。透过一个个脚印、一滴滴汗水和一次次合作，我近距离地欣赏到了大舅精湛的劳动技能，感受到了大舅身体蕴藏的钢铁意志。

时间过得好快，转眼大舅就是二十好几的人了，早到了男大当婚的年纪，他的个人问题被外婆紧急提上了议事日程。由于家里子女多，负担重，加上房屋逼仄，一家局促在四合院一隅，一直没有人家看上大舅。外婆显然着急了，急匆匆回了一次娘家，带回了一位漂亮姑娘，大舅很快结婚了。

一年后，舅妈生下了儿子，全家欣喜若狂。外婆悉心照顾孙儿，大舅舅妈辛勤耕耘承包地，庄稼长势喜人，收成颇丰。不几年，小舅当兵复原回家，小姑也初中毕业了。

那时农村孩子的个人问题都处理得比较早，为了尽快处理小舅和小姑的个人问题，外婆要大舅分家单过。还想着为外婆分担责任的大舅，只好含泪答应了。

没几年，小舅结婚，小姑出嫁。大舅小舅彻底分家了，本该享清福的外婆却像一个钟点工，轮换着给舅舅们忙这忙那，不是照看小孩，就是洗衣做饭。

大舅心疼外婆，只好用劳动来加倍回报。这时，小女儿也出世了。光靠地里的出产是无法满足日常用度的，于是在妻弟帮助下，在镇上经营起一家熟食店，专营卤煮。

大儿子开始上小学了，聪明能干，成绩不错。可随着时间推移，他的听力视力慢慢减退，逐渐下降，到初二时，已经不能正常上学了。大舅心急如焚，多方检查治疗也无效果。这时大家才追根求源，原来大舅和大舅妈是表兄妹关系，也就是说外婆和大舅妈的母亲是亲姊妹，这是近亲结婚的结果。这时有人开始埋怨外婆聪明一世糊涂一时了。

残疾的大儿勉强读到初中毕业后，只能在家干些家务和农活，无法外出打工挣钱。这可苦了已到中年的大舅了，他拼命务农，拼命赚钱，想为孩子的生存减轻压力。医生说，孩子的视力和听力恢复不了，只能延缓衰减速度。装眼镜，配助听器，价钱不菲，靠从泥巴地里刨不出几个钱，只好开源节流。开源，就是多种经济作物、经营好卤煮店；节流，就是亏待自己尽可能少花钱。

可怜的大舅不再有先前那样的意气风发，像只身负重壳的蜗牛艰难爬行，难有喘息的时候。眼看着孩子一天天长大，连小女儿也嫁人了，难道可怜的儿子要一辈子打光棍？我家岂不后继无人？慈祥的外婆发动亲戚四处张罗，终于在临近乡镇觅得一位姑娘。姑娘相貌姣好，聪明伶俐，却留有小儿麻痹的后遗症，走路时右腿会先向外扫一大圈才会归位。虽然怪异，但男女各有残疾，也算登对。儿子的终身大事一经解决，舅舅的心里长长地吁了一口气。

佛说，人来到世上就是受苦来的。的确，人在每个阶段都有不同的烦恼。不几年，两个孙儿相继出世，活泼伶俐。舅舅看在眼里，乐在心上，但儿子儿媳如何抚育孩子又成了一个大问题。

两个残疾人，因为生理心里制约，只能机械地在泥土里刨食，日子过得差强人意。大舅雄心未泯，想多为孩子挣些幸福。于是，忙时在家务农，田间地头抛洒汗水；闲时上街经营，茶坊酒肆消蚀人生。因为人老实，变通少，生意不是很好，刨去成本，一年的利润只够一家日常开销，毫无存钱的可能。大舅却毫无怨言，还十分满足，认为生活没有亏待他。

看到别人能够外出打工挣钱，或是在城里置房安家，大舅没有羡慕。认为陪在孩子们身边也是一种人生活法，他不后悔。现在外婆早已作古，二舅已移居到城市，耳顺之年的大舅依旧蜗居在偏僻农村。

去年，大舅突感身体不适，在外工作的侄儿带他去城里医院检查，说是食道癌，要马上手术。这可苦了大舅，没有积蓄，哪有钱手术？几位姊妹慌忙为他筹措几万元手术费。幸运的是，再次检查时，确诊不是癌，真是吉人天相啊！

时至今日，大舅六十多岁了，依然家里镇上两头跑，庄稼生意两不误。生活清苦，内心淡然。看到儿子儿媳有了残疾补助，孙子健康快乐，他高兴不已。

是啊，只要能在亲人身边健康地活下去，何尝又不是一种幸福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