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节回家,总喜欢爬上山顶,站在高处看故乡,以为这样心中就能装下整个故乡,可以好一阵子不恋故乡的。如果不去,心里就不踏实,总感到有些牵挂缠绕着你,让你在远方魂牵梦绕,心欠欠的。
小时候,柴草似乎永远不够,一帮孩子背着背篼成天在山下转悠,捡拾的柴草也是杯水车薪,远远不能满足家庭日常用度。只有每年冬月,大人们集体去到山里两三天,砍来的柴草才会在屋边堆上一两垛,满足寒冬腊月的耗费。此时的山,庄严神秘,硕大无比,不仅无法逾越,还有许多难解之谜。有时好奇,跟在大人后面,踉跄在一段崎岖蜿蜒的狭窄山路上,胆战心惊,手脚并用,生怕一不小心坠落悬崖,没几步就缩回去了。
稍大些,能帮衬大人从半山腰背一背篼茅草回家了。四五十斤,压在身上,重如千钧。我如履薄冰,总嫌路程太长,幻想变成鸟儿,卸下这身折磨,马上飞回家里。一路磕磕碰碰,汗流浃背,到家已过午时,而放下背篼那一刻的轻松快乐,是无法用语言来形容的。此时,我对山是畏惧的,常常想:如果有一天能像大人那样爬上山顶,看看日出该多好了。
机会终于来了!一年大年初一,一大早,我和小伙伴们相约登山。说来也怪,谈笑间便置身山顶。而当看到红彤彤的太阳从远方的山顶升起,才明白先前以为太阳住在山顶是多么的可笑荒唐。
环顾四周,长空渺远,云蒸霞蔚;群山逶迤,起伏绵延。心胸为之一振,阴霾一扫而空。俯视山下,翠柏森森,青草萋萋,山脚与山坡蔚然一色。往下,层层叠叠,绿茵如毯。再往下,田如明镜,倒映翠微;房屋自由,如风如梦。分散无序的房屋是村里最好的建筑和风水,用多少金银财宝也不会和你交换的。即便残垣断壁,你要说它不好,或者将它推到,主人也会大发脾气的。
远远的,我家看起朦胧,心里却很真切。在一个山嘴边,三间一转,前有池塘,鱼虾惊艳,蛙鸣蝉噪;后有山岩,泉水渗出,滴答有声。院坝边栽有桃树梨树,我虽没有它们高大壮实,却能对它们的来历如数家珍。父母很健康,大老远就会咧嘴眯眼欢迎你回家。
七亩多田地,全靠父母耕种。兄弟姊妹长大后,成了种庄稼能手。一家人凭着辛勤的付出,庄稼一茬比一茬好,心里比蜜还甜。邻里和睦,亲如一家。哪家有好吃好喝的,总会端来给你品尝。农忙时,人们自发结队,按照庄稼成熟先后确定收割顺序,绝不厚此薄彼,绝不会将一颗粮食糟蹋在地里。农闲时,他们“开轩面场圃,把酒话桑麻”,孩子们围在周围,快快乐乐。大家也很享受这种氛围,多年后父母都说城里再好也不去,这里才是他们永远的家。
然而,山那边依旧是山。山沟里有和我们一样的水田旱地、鸡鸣犬吠、饮食男女。和我们一般肩挑背磨,刀耕火种。这时我想,群山外面会有不一样的天地吧?于是又开始憧憬群山外面的神奇世界了。
终于有机会逃离大山,去城里工作。回故乡的次数少了,起初也没感觉有何异样,甚至有些得意。而到后来,心里却莫名想念起她来,想念她的山山水水,想念她的一草一木。
坚守在家的父辈们很少到大山去了,一年一度的砍柴运动早已终止。家里有干净卫生的天然气,有烧不完的柴草,何须再到山上折腾呢!也许父辈们理解不了在外游子的思乡之情,理解不了冷峻的大山在游子心中的重要地位。认为爬山是过分矫情,还揶揄道:山有啥看头?早爬腻了。
“此心安处是吾乡”,我是愈来愈想念故乡了。
今年春节大年初一,刚吃过早饭,我就独自向山顶爬去。刚到山脚,就发现过去的道路已不复存在,全被茂林荆棘覆盖了。再看以前无法逾越的沟壑不再狰狞,竟能一跃跃过,才深感过去的渺小无知。轻轻松松,不到一小时就来到山顶,满以为会体验一把“一览众山小”的豪迈,看到风格迥异的风景。结果大失所望,树林阴翳,遮天蔽日。即使透过缝隙也看不到山内外的世界,只有毛玻璃般的一片茫然罢了。
也许你会感到高兴,封山育林成效显著,看不见山内外风景实属正常。不知怎地,我却深感失望,想了许多:故乡人迹罕至,未来是否如我所见的茫然?是否如山腰刚刚开垦的撂荒地般一苗未生?是否如孤独坚守的老弱病残?……看着候鸟般匆匆来去的年轻一代,我期望的答案像肥皂泡一般破灭了。
无论如何,年复一年,春节回家我都会爬到山顶,期望带走那片乡情,期望故乡一直美丽稳步向前,期望看见那一片日出和群山,期望心中藏有的希冀化为现实。的确,除非我死了,这种坚持才会停止。至于下辈人会不会有这种想法,就不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