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曾祖母的棺材

从我记事起的每天早晨，一睁开眼睛，床头一口黑漆漆的棺材就扑入眼帘。它卧在两根条凳上，硕大无比，上无遮覆。许是习以为常的缘故罢，我没有不适，更谈不上害怕了。

一年家里失火，众人七手八脚最先抢出的就是棺材，好像它是家里最值钱的宝贝。父母一见它完好无损，就转忧为喜，先前的焦虑一扫而空，我才知道那是外曾祖母的棺材。后来搬到新家，棺材被郑重摆到堂屋一角，并用厚厚的薄膜覆盖，不再出现在我床前了。

我不明白家里人为什么要提前放置一口棺材，而不像后来人们那样忌讳棺材。直到外曾祖母去世，我才慢慢知晓了答案。

外曾祖母嫁给外曾祖父时，才十七八岁，分明就是一个孩子。那时穷啊，每天有干不完的活，却吃不饱穿不暖。不到半年，她就黄皮寡瘦的，走路风都吹得倒。娘家人知晓后心疼不已，连忙接回将息，恢复正常后又送回婆家。如此几次，到了二十几岁，满以为时来运转，哪知丈夫好喝烂酒，成天醉醺醺的，自私的将一份好端端的家业挥霍殆尽时便撒手人寰。丈夫英年早逝，家里没有棺材，只好临时打造。请了三四个匠人，熬了三四天，一口柏木棺材打成。看到丈夫装进棺材入土为安，一家人才算松了一口气。

失去依傍的外曾祖母彻底醒悟，男人靠不住，只有靠自己，瞬时爆发出了与其瘦弱外表极不相称的巨大能量，勇挑家庭重担。于是，这个偏僻的小山村里，经常都可看见她在田间地头不辞劳作的身影，经常都可听见她和本家叔伯激烈的争吵。丈夫尸骨未寒，本家叔伯就全然不顾同族情分，赓即露出吃人嘴脸，企图蚕食鲸吞觊觎已久的坡地。外曾祖母毫不退让，哭过，骂过，打过，即使接连几天不吃不睡也要誓死捍卫自家权利。她硬是凭一己之力和庞大的家族势力抗衡，守住了自家赖以生存的坡地，后来还用坡上的几棵大柏树给公公公婆各自打造了一副上好的棺材，让村里一帮老人羡慕不已。就连和她争斗的本家人也对她佩服得五体投地，说她是一个能干的女人。

临近解放，外公被抓壮丁后一去不返，外婆再嫁。外曾祖母膝下无儿，便将大孙女（我母亲）留在家里招赘夫婿延续香火，所以我一直和外曾祖母生活在一起。

奶奶的突然去世，让我对棺材害怕起来。父亲为了尽孝，主动承担了奶奶的丧事。当八个大汉将一口大红棺材从小河对岸抬到我家堂屋时，震耳欲聋的锣鼓声和呼天抢地的哭喊声随之而来，加上焚香燃纸的奇怪味道，让人心生悲戚。直到棺材埋进土里立起坟堆，悲伤和压抑也未远去。这时，我才知道棺材和死亡相生相伴的，自然害怕棺材的出现了。

从此想到棺材，我就会莫名害怕，甚至想起鬼魂什么的可怕传说，放有棺材的堂屋自然不敢去了。

不久，享年八十的外曾祖母去世，带给我无尽的悲伤和恐惧。那是一天早晨，久病在床的外曾祖母精神极度萎靡，不像往常一样按时吃饭，母亲匆忙请来的赤脚医生也没能挽救她的生命，一会儿就宣布了她的死亡。净身穿衣后，外曾祖母的遗体被装进了堂屋那口黑漆漆的棺材里，摆在堂屋正中，再用松柏布置灵堂，十分庄严肃穆。烛火摇曳，烟雾缭绕，一片死寂。想到一起生活了十多年的外曾祖母孤零零地躺在冰冷厚实棺材里，不再慈爱地喊我的乳名，不再无条件庇护我，不禁悲从中来。想到她即将去到一个黑暗未知的世界，我就忧惧万分。那里有住房吗，能吃饱穿暖吗，我一无所知，害怕极了，这是对未来无知的恐惧。表弟年幼，整天围着棺材转，毫无惧色。我羡慕他的胆大，憎恶我的胆怯，究竟是幼稚好还是老成好呢，一时也没有答案。反正冰冷的尸体让我天生害怕，无尽的恐惧占据身心，像要把先前没有感知到的连本带息送来，这让我招架不住。母亲喊我去灵前跪拜时身子不住筛糠，恐惧极了。

三天后，东方欲晓，一行人吹吹打打热热闹闹地把外曾祖母送出去啦。我端着灵牌前面开路，紧跟着举着花圈纸扎的孝男孝女，然后是八人抬的棺材和吹奏乐队，后面一长串是举着幛挽的亲友及哭哭啼啼的孝子贤孙。听着唢呐撕心裂肺的呜咽，我心似槁木，泪眼婆娑。走了三里路光景，队伍来到了自家坡地。一番神秘复杂的仪式后，棺材被放入早先挖好的土坑里，然后垒成一个前大后小的长条形坟堆，被十多个花圈覆盖着。慈祥的外曾祖母走了，与她坚守一生的坡地融为一体。随之埋入的，也有我对棺材的恐惧。

后来，我又听到许多撕心裂肺的哭喊，见过许多棺材被埋进泥土，这才明白棺材是存放死者的器具，是死者灵魂的归宿。字面上，棺材很吉利，是“官”和“财”的谐音，许多棺材上还刻有“福”“寿”字样，来为老人祈福为子孙造福。民间还有“见棺发财，大吉大利”的说法。实际上，棺材是老人们万般不舍却不得不去到遥远国度的一艘渡船，是勤苦一生的最后念想。是否准备好棺材也就成了衡量子女是否孝顺的重要标准。因此，稍有条件的家庭，都会在老人生前备好棺材，让他们心安，知道绝对不会发生草席软埋和暴尸荒野的悲剧。对普通家庭而言，打口棺材是一笔不菲的开支。母亲说，她给外曾祖母打造棺材时经济拮据，是举全家之力才完成的呢。

在农村，经常会出现这样一幅画面：几个木匠抬出主人家放置多年的几棵柏木（从自留坡上锯下的树龄最长长相最好的柏木），架在几只三脚架上，铲树皮，弹墨线，拉锯改板。锯声吱吱，木屑横飞，空气也欢快起来。老人坐在椅子上喝茶打扇，笑容可掬，子女端茶递水，进进出出，就连最小的孙子也开心极了。一周后，六面整板的棺材割成。主人会办上几桌酒席，亲朋好友前来庆贺，远嫁的女儿也匆匆赶回，给木匠师傅奉上红包。此时，子女高兴，圆了老人梦想；老人欣慰，没了后顾之忧。

如今，国家富强，社会安定，人民幸福。物质产品极大丰富，身老病死有了保障，再也无需提前准备棺材了。再者，人死后大多火化，连棺材也可省了。不知九泉之下的外曾祖母知晓这一变化，会不会欣喜万分。

我的恐惧和外曾祖母的棺材一起埋葬进了荒草萋萋的坡地里，而我对她的怀念依旧浓烈，永留心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