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念程姑父

坟堆上的杂草绿了又黄，黄了又绿，青石墓碑已被一往无前的无情岁月染成黄黑，还算清晰的碑文显示，程姑父已经去世二十余年了。而在我内心深处，他依然活着，坚强地活着，宛如一颗闪耀的星星。

初识程姑父时，我八九岁光景。他是二十多岁的小伙，风华正茂，来我家做客，饭后爬上那面栽满半大柏树的小山坡散步，手里摆弄着一台外表镶有黑色皮套的小匣子。只见他拉出一根三十多厘米长的银色天线，像一只能三百六十度旋转的朝天牛角，然后不停地上下旋转机身右侧一只大的圆形旋钮，机器正面方框内一根银色的指针就会左右移动，匣子里就发出了“咿咿呀呀”的声音。有说有唱，有哭有笑，我感到新鲜而刺激，有趣极了，吸引着我紧紧跟随在姑父身边。后来知道，那小匣子是当时堪称奢侈品的收音机。这样看来，与其说是程姑父让我认识了收音机，还不如说是收音机让我认识了程姑父。可笑的是，那时的我偏着脑袋瞅着小匣子一直纳闷：这里面怎么能藏有那么多的人呢？不可否认的是，成年后一直爱听收音机的习惯就是受姑父影响的结果。

后来年岁增长，我知道了程姑父是我姑姑的丈夫，他是家中长子，上有年逾花甲的父母，下有还未成家立业的三弟一妹，负担沉重，为了照顾父母弟妹，没有少和姑妈拌嘴怄气。他在四川地质矿产勘查开发局工作，四处辗转，一年难得回家几趟，而春节是雷打不动要回家团聚的。每次他都在腊月二十八九才回家，正月初七前离去。

大年三十这天姑父夫妻俩一定会到我们生产队来祭祖上坟，顺便探望奶奶和大姐，当然也会送些礼物给我们。先前是白糖面条，后来是茶叶糖果、赖汤圆心子和糯米粉，当时也算稀罕物，我家很久都不舍得用掉，一年中只有贵客到来时才会拿出来享用。

我家附近有户人家是程姑父的娘家亲戚，姑父来我家前一般会去叙叙旧，唠叨家常，或随上一份小礼。作为小孩的我，心里十分盼望姑父姑妈早些到来，却不好意思表达出来，只是站在墙角或倚在门首眺望。每当看到姑父姑妈远远走来的身影，就在房檐下焦急等待，感到时间特别漫长。如果看到他们还在和那家亲戚站立摆谈，迟迟没有离开的意思，心里竟生出些许妒意。而当他们笑容满面地走向我家时，我又高兴得手脚无措起来。

当姑父姑妈来到我家时，是我感到最开心的时候。不仅是有糖吃，而且可以听到姑父讲外面许多稀奇古怪的事情。当姑父夸奖我学业时，我最为开心。遗憾的是，他们在我们家不会停留太久，一般只有一两个小时。上完坟，吃碗汤圆，摆几句龙门阵，就匆匆到河对岸的外婆家去了。看到他们匆匆离去的身影，我会目光紧随，直到看不见他们为止。

每年我都会盼望年末，盼望大年三十。只有这天，我才会见到久违的姑父，听到外面世界的有趣事情，吃到甜掉牙的水果糖。

当时农村闭塞，迷信的人不少，孩子中也有信鬼神的。加上农村房屋集中，植被茂盛，一到晚上风吹草动树影婆娑，孩子们就会疑神疑鬼，莫名害怕起来。有段时间，我受他们影响，相信起鬼神来了，一到晚上，就会感到害怕。一次，见多识广的姑父对我说：哪里有鬼？你给我抓来看看。我初听不以为然，后来仔细想想：这确实抓不到啊，许是庸人自扰罢了，从此也就不再信神怕鬼了。

后来，年近五十的父亲犯病了，一直没有好转迹象，大家纷纷以为其大限将至，母亲内心忧虑，愁容满面。姑妈就给姑父写信，看他在外面有没有什么办法。很快姑父来信，要父亲到重庆检查治疗。姑妈和父亲坐车长途跋涉到重庆后，姑父热情接待，跑前跑后，吃住等一切开支均由他负责。大医院的医生就是高明，父亲病因很快找到，经过对症治疗后，困扰父亲十几年的老胃病终于治好了。父亲后来逢人便说，我的这条命是连襟给的。

农村人家里杂事多，庄稼也需要人料理，活路都不轻。姑妈一人忙里忙外，还要照顾三个未成年的女儿，任务委实不轻。于是，姑父在“双抢”（抢种抢收）的红五月，有时会请假回来过忙。收割小麦，插上秧苗，播种玉米……干惯工人较为单纯的活，来干农民比较繁杂的事，的确有些不适应。尤其是在自家小院坝里打麦子更是辛苦异常。先要把麦子摊开在烈日下暴晒，中途翻晒几次，直到晒得麦穗一抖即掉最好，再用自制连枷翻打脱粒。随着有节奏的啪啪声响，光生生的麦粒就源源不断地从麦穗里滚出来了。此时的温度高达三十几度，姑父汗流浃背，只有不住喝水，才能避免中暑。满面尘灰，连鼻孔里也尽是灰尘，指头一抠，一指皆黑。

田里插秧看似轻松，实则辛苦。上有烈日烘烤，下有淤泥缠绕，一直弯腰手插，一天下来腰酸背痛。但姑父发扬工人阶级不怕苦不怕累的革命精神，有说有笑，硬是咬牙坚持了下来。

很快时间进入上世纪九十年代中期，女儿渐次长大，大姑娘已可做姑妈的帮手了，贫困的家境日趋好转，而姑父却无福消受了。一次，他在家突发脑溢血，随即入院治疗。一月后即可颤巍巍地下床行走，说话略显含混，生活基本能够自理。姑妈和亲友都露出了笑容，满以为姑父已经挺过了这一关。哪知事与愿违，老天又和我们开了一个一点也不幽默的玩笑，姑父的病情急剧恶化，到了人事不省的程度，医院接连下了几次病危通知书。

深秋时节，秋风萧瑟，落叶飘零。姑父随着漫天黄叶魂归大地，永远地睡着了。许是太累了，睡得太过匆匆；还是怕打扰别人，轻轻的走了，不再回来。

一身勤俭乐观的程姑父，从此不再回家过年，不再来上坟祭祖，不再来探望大姐和外婆，也不再回家“双抢”了。

我的程姑父啊，你咋能忍心抛下刚刚成年的乖巧女儿，丢下深爱你的妻子而独自离去呢？你还知道，不远处有一个侄儿在年年翘首盼着你早早归来呢。

可惜，世上再无程姑父，悲伤无助的我只能在心中念上千百遍，在梦里聚首万千回，也许这就是我这个侄儿对你最深切最永久的怀念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