桐子花里的春天

刘大兴站在自家门前，看着漫山遍野的桐子树，在暮春最后一波寒潮蹂躏后含芳吐蕊，花满枝头。一时思绪万千，百感交集。

他盼这一天已经大半辈子了。他始终认为，桐子花是他的幸运花。没有它，就没有他这一生。他说，他的一生就像桐子花，生生占据着四月底五月初的暮春时节。即使夏天到来，也要纵情开放，叶茂枝繁。

其他人不理解刘大兴的所作所为，面对铺天盖地的桐子花，心里绝不会泛起波澜，更不说伫立沉思了。生性爱花的姑娘，也视若无物，根本不会去驻足欣赏这一其貌不扬的寻常花朵，更不用说佩戴和把玩了。

孩童时期，村里最多最大的树是桐子树，最大最美的花是桐子花。经过寒冬洗礼，春天总是姗姗来迟。桃红李白莺歌燕舞后，最盛大的花事就是桐子花了。芳菲四月天，最美桐子花，它一到来，就预示着热情奔放的夏天来临。夏天日头毒，桐叶繁茂，慈爱无边，树下成了遮阴蔽日的最佳场所。特别是在田间劳作间隙，逗留树下，聊天嬉戏，养精蓄锐，别提多惬意了。

他记得最清楚。那年秋天，桐叶渐黄，开始在瑟瑟西风里缓缓飘零。看到小伙伴们背着书包一路欢歌，他只能躲在街阳上的柱子后偷偷哭泣。整整八岁了！他不想步人后尘，成为大字不识的庄稼汉。父母看在眼里痛在心上，却苦于经济拮据，实在拿不出二元八角钱的学费。最后父亲说，现在农活不多，跟着我们去拾桐子吧，拾多拾少就靠运气啦。他很无奈，背着背篼，拿着竹竿去了。

男人们扛着一根长竹竿去打桐子，噼里啪啦，一颗颗核桃般大的青黄色果实哗哗掉落，女人们宝贝一般，迅速捡起放进撮箕，装满背篼后背回去倒在队上保管室旁。而他，只能在大人们扫荡后打扫战场，在高高的树顶或隐秘的草丛发现几个漏网之鱼。期间的困难可想而知，欣慰的是，每次他都小有收获。日积月累，整个秋天他竟捡拾了二三十斤桐子，完全够他上学支出了。

来年春天，父亲送他来到村小，软磨硬泡，老师终于破例收下了他。可喜的是，一学期下来，他居然比其他孩子成绩还好，老师高兴不已，直言这是可造之材。就这样，他靠空闲时间捡拾桐子，完成了小学初中学业，成了村里为数不多的文化人。

现在，看到肆意盛开的桐子花，刘大兴感到特别亲切。他逢人便说，桐子花就是他的幸运花，看到它们，就会觉得自己的春天来了。

他初中毕业后不久，农村实行包产到户。农民的生产积极性大为提高，他们不再满足于承包地里的敲敲打打，开始大肆吞并田边地坎。原先桐子树占据的位置多被侵占，开垦成地，悬崖峭壁不好砍伐的也会被肢解运走，说是庞大的根须偷走了地里的养分，肥硕的叶子遮挡了庄稼的阳光，是作物减产的罪魁祸首。一时间，它们成了众矢之的，全被连根刨起，尸体堆积如山。锯成段，劈成柴，晾干后一截截投入灶孔，化成熊熊烈火，煮饭烧菜，烤火御寒。

刘大兴坚决不同意父亲砍伐自家的桐子树，还说他是靠桐子才上成学的，做人不能忘恩负义。父亲不为所动，说桐子已没人收购，换不成钱，留着它山大无柴烧，影响庄家收成，会被人笑话的。最终，庄稼地周围的桐子树绝迹了。为此，刘大兴好长一段时间都没理睬过父亲。

此后，田野到处光秃秃、明晃晃的，夏天的太阳刚探出头来，地上就像放了火炉。广袤土地，竟然找不到躲避阴凉的地方。人们不以为意，还是一味沉浸在空前的喜悦中。粮食产量上去了，瓜果蔬菜丰收了，人们伙食改善了，牲畜数量增加了。他们喜笑颜开，觉得从来没有现在这样满足，吃穿不愁。全然忘记了桐子花带来的温暖，忘记了捡拾桐子的惊喜，忘记了桐子做出的牺牲。刘大兴接受不了，不忍目睹桐子树被戕杀后的惨状，便随着浩浩荡荡的南下务工队伍出发啦。

三十年来，每逢回家，刘大兴都会面对这幅凄惨画面：满山遍野，没有一颗桐子树的挺拔身影；田边地角，多被大水冲刷得不再泾渭分明。村民为了争夺眼前利益，甚至出现了刀兵相见的混乱局面。除了茂盛的庄稼，就是草无豆苗盛。如有杂树，也是矮小寂寞，孤苦伶仃，颇像留守在家的老弱病残。远处的高坡上，柏树成荫，遮天蔽日，道路难寻。他每次回家，都会一鼓作气爬上山顶，再俯瞰逗留，以慰乡愁。有一次，他居然发现了几棵大屠杀的幸存者——桐子树，当时他是伏在它身上痛哭了的。这时，他做出了一个大胆的决定，留在家里种桐子树。

外出务工期间，他了解到桐油的崭新用途和前景，便有了回家承包林地栽种桐子树的想法。桐子压榨而成的油脂，不同于化工漆，有自身的天然优势，绿色环保，无异味，干燥时短，附着力和渗透力强，耐腐蚀，耐酸等。随着生活水平的提高，人们更喜欢用桐油来漆刷地板家具。另外，桐油也是制作生物柴油的原料，成为可能替代石油的可再生资源。再说它的木材，也是很好的家具原料。最关键的是，他喜欢漫山遍野的桐子花，喜欢油桐子花里的烂漫春天。

说干就干，他辞去了村民引以为傲的城市务工工作，拖着几近六十的衰弱身体，回家包山造林。还别说，桐子树就是四海为家的命，没几年就占山为王了。尽管稚嫩，而到暮春时节，依然竞相绽放，美轮美奂。刘大兴很高兴，说他迎来了人生的第二个春天。

许多在外务工的人回来了。其实，他们和大兴一样，对故乡的一草一木都饱含情感。看到大兴精心种植的桐子树，就像回到了熟悉的童年，忆起了逝去的点点美好。再说，桐子花开，银白如雪，香气馥郁，惹人陶醉。这不，乡里正打算以本村为中心举办“桐子花节”，欢迎八方来宾呢。你瞧！多年不回的孩子们，也在桐子花里追逐打闹拍照留影呢。

面对骄人成绩，大兴憨憨笑着，很是谦逊。只有熟悉他的人才知道，他年逾花甲才梦圆故里，就像暮春时的桐花烂漫，风光无限。明白了这些，再看倒春寒后肆意开放的桐子花，就会心甜如蜜，像极了春天的空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