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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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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407/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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猪·狗·牛

动物和人是有感情的。回忆过往,无论开心还是痛苦都是美好的。

——题记

没养我的农家,不是真正的农家。

我爱唱歌,却又五音不全。天还没亮,我就在圈里哼哼唧唧的吊嗓子,顺便提醒主人该吃早饭了,夜深人静也不消停,像是表明我还活着,就连吃食时也吧嗒着嘴。这种极具个性而富有穿透力的声音是我的鲜明标志,我就是凭这一点最先被小主人认识的。

其实,小主人讨厌我,尤其讨厌我的歌声,说我惊扰了他们的酣梦。女主人却充满慈爱,喜欢听我说话唱歌,还能从中判断我是饿了还是病了。不管白天如何劳累,她也恪尽职守,不会让我落下一顿饭。即使用清水、猪草加米糠,也要将我肚子填饱。我也能听懂女主人的语言,她发话啦,她脚步声近了,我会扇着耳朵向猪食槽涌去,嗵嗵嗵吃完后又腆着肚子摇回猪窝,扯起呼噜困觉。吃饭睡觉是与生俱来的本领,我讨厌有人说我理想卑微,还用“笨得像猪”来侮辱我。女主人从不这样,对我总是充满爱心。许多夜晚,她忙完这些,她的家人早已进入梦乡了。

我承载着一家人改善生活的重任,没有我的农家是没希望。女主人说什么也不愿我饿肚子,时常埋怨她的家人不关心我的吃喝。当时,我同胞的寿命至少一年以上,甚至还有两三年的,哪像今天的同胞大多短命,很难活过一年的。如果今天的同胞们据此羡慕我们,那就大错特错了。因为长寿是有代价的,是用无尽的饥饿换来的。你想,主人都吃不饱,你能吃啥。整日清汤寡水的,不见一点油星,米糠、麦麸、猪草和洗锅碗水就是标配,饿得痨肠刮肚眼冒金星啊。能够续命就不错了,哪还指望长膘!

眼巴巴地到了年末,女主人眼看几户人家的猪儿两百多斤,屁股一拽一拽的,胖得路都挪不动了,心生羡慕。再看看我,毛多肉少,肚儿扁扁,骨瘦如柴。卖,换不了几个钱;杀,又没几两肉。权衡再三,一声轻叹:再养养吧。哪知过了一年,才一百斤出头,也只好将我拉出,交给屠夫处理啦。

看得出来,女主人是矛盾的:既希望我快快长大,卖了换钱或杀了吃肉;又希望我缓慢生长,免受屠刀之苦。过年我引颈就戮哀嚎不已时,她总是抹着眼泪躲在灶间。我的灵魂飞升空中,冷眼目睹地面的一切。我能真切感应到女主人的痛心,她感觉对不起我,还在可怜我没有吃过几顿饱饭啊。

一会儿工夫,我就被瘦骨嶙峋的屠夫大卸八块,分门别类摆在两面簸箕里。一帮孩子忙着去给众邻居送肉尝鲜,屠夫也是饿痨饿虾的,迅速将我身上的一块里脊肉切成薄片,然后用足量的猪油爆炒,美其名曰犒劳大家,其实也在犒劳自己。主人一家破天荒地给每人配了一碗白米干饭,吃得满嘴流油唇齿留香,那滋味绝对让他们终生难忘。此时,我才陡然觉得自己很伟大,认为物超所值死得其所了。

我和同胞们很感谢小主人们在我们生前所做的一切。因为我们,他们散学后的快乐时光大多被剥夺了,割猪草成了他们的必修课。田埂地垄到处留下了他们辛苦劳作的身影,仔细甄别猪草类型,哪些我们爱吃,哪些不能吃,猪草刚一露头,就被锋利的镰刀收割。几周下来,田埂地垄全都成了秃头。于是,割猪草成了大海捞针的技术活了,他们常会因为背篼空空而受到父母责备。即便如此,他们也不懈怠,因为一想到我们会让他们过上的幸福生活,浑身便充满了无穷的力量。

人们垂涎我肉质鲜美,一说起就口水直流。打牙祭成了人们梦寐以求的事情,因为这时才会吃到荤菜,遗憾的是这样的日子一年中屈指可数。其余时候,闻闻油烟子很奢侈了,经常可见这样的场景:寒冬腊月,北风呼啸。有人家用腊猪油炒菜,随风逃窜的味道香气扑鼻,大家莫不停下手中活计作几次深呼吸,来满足饥渴已久的味蕾的。如果家里来了贵客,主人会在他碗底埋上几片腊肉,客人不好意思独享,便私分一片给小孩,小孩会感到滋味鲜美回味悠长的。这时他们想起割猪草的过往,也感到无怨无悔了。

我的肉被腌制后是不能一下吃光的,一定要妥善分配到一年四季。如果过早吃光了,表明主人不会持家,会被人鄙夷的。腌制过程倒不复杂,划成长条的猪肉晾冷后,均匀抹上盐巴,码在陶罐里密闭储存一周后,捞出用温水清洗晾晒。干爽后,或挂在楼户上,或装在陶缸里,计日取用。就是猪下水也会如此操作,极少吃新鲜的。如今的同胞们如果知道我的肉身如此尊贵,一定会为自己地位没落而唉声叹气吧。

如今,我的后辈们被规模养殖,生活便利,吃住不愁,市场上的猪肉供应急剧增加,猪肉已是走进千家万户的寻常食品。个别地方的人们喜新厌旧,甚至出现被鸡鸭鱼和牛羊肉等替代的趋势了。如果你走进普通农家,已经很难听到哼哼歌声,曾经的住处(猪圈)也大多消失了。我的后辈们已很难理解先前人们对我辈的独特情愫,也很难理解那香味扑鼻余味悠长的腊肉香了。

我是人类的忠实朋友,这话一点不假。

古代我被列为六畜之一,从考古发现的残骸来看,早在公元前七八千年的原始社会,我就被人类驯养了。动物学家推测,我是最早被驯化的家畜。另据史料记载,公元前秦代时便出现了宫廷养狗,可见我作为宠物饲养已有两千多年了。

听祖辈们说,几十年前的广袤农村,我们分布广泛,伙伴众多,担负着与人为伴和看家护院的重任,不被拴养,没有宠物待遇。如此,倒也乐得逍遥自在,整天疯疯颠颠的。有时滚倒一片麦地,有时压倒几绺稻田,惹得农人骂骂咧咧,棒撵石砸,甚至弄到人人喊打的地步。偶尔吓哭了孩子或是失口伤人,就会直接沦为大人小孩的出气筒,落到受骂挨打的可悲下场。主人有心保护也无能为力了,这时我们就是贱命一条,任人宰割了。

一般情况下,我们都是恪守先辈规矩,忠诚不渝,对得起人类的。

当时劳作全赖人力,肩挑背磨成了家常便饭。劳累不说,还效率低下,披星戴月成了常事。此时,作为人类朋友的我们,作用就显现了。

天黑尽了,伸手不见五指,蛐蛐声混合着山猫野兔的嚎叫声,静谧和恐惧接踵而至。我们不顾天黑路远,早就来到地里和人们汇合一起回家,蹦蹦跳跳的跑前跑后,一会儿开路,一会儿殿后,不时吼叫几声,给大家壮胆。目光炯炯,耳朵竖立,像警惕十足的保镖。主人到家了我们也不休息,还要将同行的人们一一安全送到家,返回后也在半醒半寐间为主人值班守夜。

小主人一定记得,有年夏天,天已漆黑,他从河对岸的外婆家返回途中,外婆家的大黄兄弟硬是把他送到河边才返回。当时人们聚族而居,常有小偷光顾,我们警惕性高,一有动静就大声吼叫着冲过去,小偷吓得胆战心惊,常常是夹着尾巴空手逃走了。

我已垂垂老矣,在小主人家生活十多年了,早就听说了小主人家养狗的经过。他家从大院子搬出后,养过两次狗。一次是条小黑狗,不知是从谁家捉来的,成天和小主人形影不离,就连赶场也不例外。一次小主人搭车去省城,刚上车它就跳上来了,小主人只好狠心踢下车来。遗憾的是,后来这只狗不幸掉入红薯坑里,被人发现时已经咽气了。自此,小主人家很久都没养狗。

后来养的是一只流浪狗,是小主人在外面玩耍时跟着回来的。小主人父亲很生气,说不要轻易对狗友善,否则它会黏上你的。这只狗好像知道主人不欢迎似的,胆战心惊地蜷缩墙角,一只破碗就是它的全部家当,残羹冷炙就是它的食物来源。它也很满足,除了拼命讨好外,就是做些迎来送往、警告陌生人不要靠近的事情了。

慢慢地,这只狗和主人家融为一体了,成了不可或缺的家庭成员。小主人的父亲也随时喊叫它,亲热得不行。不幸的是,两年后误食鼠药而死。此后,小主人家再不养狗了。

无狗的日子分外寂寞。此时,住在他外婆家的大黄狗逐渐填补了这一空白。

小主人的外婆七十多岁时,她家的大黄狗已有十几岁了。它行动迟缓,步履蹒跚,就连汪汪的叫声也很难发出了。小主人每次去外婆家,它大老远就跑来迎接,离开时也送出好远。家里,它总是蜷缩一隅,生怕影响主人休憩。屋外,它常为外婆守护财物,寸步不离。有人手脚不干净,生出歹念,当看到威风凛凛的大黄狗在此蹲守,歹念便立即消失了。外婆离世前几年,常到小主人家来和女儿说话,大黄狗一动不动卧在她身边,眼里闪着温和的光芒。有段时间,女主人生病了,大黄狗像得到了指令似的,整天都在小主人家逗留,直到女主人病愈为止。

小主人的外婆在八十多岁时突然去世了,埋在了离家不远的乱石坡。大黄狗整日郁郁寡欢,不思饮食,没几天就死在了小主人外婆的坟头。小主人的舅舅唏嘘不已,把大黄狗埋在了坟堆旁,让它与外婆做伴。

我是小主人家的不速之客,是小主人在外读书的儿子弄回来的。儿子在城里上班,一时心血来潮,在网上买了一只泰迪。哪知几个月后,就耐心丧失,无暇饲养,只好送回乡下啦。自此,我披着宠物之名却无宠物之实,不洗澡不理发,不掏耳朵不剪趾甲,妥妥农家土狗的待遇了。也就是这时,我才有时间思考狗生,认清现实,肩负一只看门土狗的责任了。

其实,农村也会遇见恶狗。尤其是那种拴养人家,狗们会无比狂躁,见人就吠叫不止。如果挣脱缰绳,一定会猛冲过来咬上一口的。姑且不说咬得痛不痛,光是那种气势就会让人魂飞魄散终生难忘。作为我们狗类来说,打心里不喜欢这种人家,却又无可奈何,谁叫我们从一而终呢。人类也常常鄙视这种人家,认为他们吝啬贪财,一毛不拔。还会告诉他的孩子们:凡是栓有狗儿的人家,你要敬而远之,千万不能靠近。

在农村,几乎都是放养的土狗,这是我们最古老的家族,一般不会攻击人。除非受到骚扰或是威胁,才会狂吠着追你。此时,人们发明了很多方法对付我们,最有效的方法是蹲下身子,用手在地上抓上三抓,我们会以为他在寻找石子,胆怯退让的。

现在是我们家族的繁盛时期,城里乡下,大小不一品种多样的同类走进了千家万户,与人类为友,给他们慰藉,我们不再颠沛流离,居无定所,过起了不劳而获的安逸生活。这全得力于社会的进步和人们生活水平的提高。而令我忧心的是,土生土长的中华田园犬数量锐减,并且大多在流浪,它们的生存空间都快被外来犬种压缩殆尽了。

很少听说狂犬病的事情,人一旦被我们咬伤后,一般都是遵照土郎中的方法医治,好像没有出过大事。如今更是严防死守,城乡医院都可以注射狂犬疫苗了。

说村里孩子是在我们背上长大的,一点也不为过。

盛夏时节,夕阳已经落山了,山村的晒场上却人声鼎沸,劳作一天的人们坐在晒场边树荫下,一边摇着蒲扇驱赶着烦人的暑热和一身的疲惫,一边说着家长里短的话,不是爆发出欢快的笑声。我们一行七八头牛,完全没了劳作时的疲态,而是仪容整洁精神焕发,贵宾似的站成一排,接受人们评头论足,说东道西,都是围绕着我们是否有一个强健的身体。我们面前都摆着一个圆木盆,里面装着泡得发涨的胡豆豌豆,那是犒劳我们的特殊伙食,不是我们特别劳累的时候他们是舍不得拿出来的。旁边围绕着的一群孩子很是调皮,总爱从我们嘴下抢上几颗胡豆,剥皮后放在嘴里细嚼慢咽。此时,我们无论长幼毛色,都像凯旋的将士在赴庆功宴了。我们俨然晒场中的主角,最抢眼,最悠闲,最被人尊重,自信和骄傲极速膨胀,从连续欻欻的咀嚼声里飞出,从不时发出的响鼻中飞出,震动着周围的炙热空气。

冬天到了,空气冷缩了不少。人也显得压抑,裹得跟粽子一样,只露出两只眼睛和两个鼻孔。我们虽有皮毛附体,也无济于事。好在主人敦厚,急我们之所急,忙着想办法给我们补充热量。提上一桶兑有家酿醪糟的热水,让我们喝个痛快,很快我们就热血沸腾了。

初春,人们会抓住春耕前的一段时间将息我们的身体,请匠人来为我们吸铁洗胃。匠人先将我们站立固定住,再将一根硕大的竹筒插入我们口中抵进咽喉部位,然后将一头绑有一块强磁的几乎与我们身体等长的绳子滑入竹筒,让它自由滑落到我们瘤胃。这时主人开始牵着我们溜达,上坡下河,慢走急停,让强磁在胃里充分移动,二三十分钟后,让我们站立休息。最后匠人缓慢拉出磁铁,就会发现磁铁上沾满了铁钉、螺丝、滚珠等异物,看着解压极了。吸铁洗胃后,我们的食量会有增加,耕田耙地更有劲啦。

在乡下,我们是不折不扣的主要劳动力,耕田耙地、推磨拉碾、托运重物一样也离不开。大战红五月或是深秋点小麦时,整日劳作,没有空闲,一天下来直累得卧地喘气,连吃草的劲也没有啦。遇到脾气火爆的农户,右手扶犁,左手牵绳,还嫌我们走得慢不听话,时不时甩上几鞭,制造几道血痕。旁边几个老农看不下去了,便破口大骂:你娃简直不晓得心疼,良心叫狗吃了!也就是这段时间,常会发生同胞被活活累死的事件。不要以为一死百了,我们会尸骨无存的。剥皮剖腹,牛皮卖给了供销社,内脏、肉和骨头会按人头平均分给各家农户。最可悲的是,这一天居然是村民狂欢节,一个个喜笑颜开,庆贺终于能吃上一顿美味的肉食了。我一面悲痛心寒,一面又为这种死而不已的精神骄傲。当然,如果看到平日里放牛的小孩和老人躲在角落里为死者默默流泪,心下也有些感动了。

在乡下,黄牛水牛居多,黄牛又多于水牛。可能是物以稀为贵的缘故吧,孩子们最喜欢水牛,体格大、脾气小,容易骑乘,不像黄牛那样难以接近,动不动就尥蹶子踢人。傍晚时分,你常会看到牧童骑在水牛背上,或看书,或吹笛,满有诗情画意。其实,牛背还有一些意想不到的功能:一些小孩爱哭闹,父母便把他们放到牛背上,随着牛不慌不忙走动,感受到牛的温暖,孩子既新奇又高兴,哭声就慢慢消失了;碰上溺水后人事不省的,把他横放水牛背上,牵着牛走一段路,溺水者竟然活过来啦。毫不夸张地说,这里的孩子没有一个不是骑过水牛的。天气炎热时,黄牛卧在树阴下,蠕动着嘴巴慢慢反刍;水牛则成天泡在水里,只留两个鼻孔出气。有时没在水中,钻出来时一个响鼻,水花四溅,孩子们感到有趣极了。

我们很金贵,一头动辄千元,一户农家是无力承担的。先是集体所有,专人饲养。包产到户后变为几家人共养一头牛,一家一月轮流饲养。这头牛把这几家人田地里的脏活累活全包了,所以不管到了哪家,户主都会安排一个得力的孩子去割牛草,一天要割好几大背篼,生怕它吃不饱伤了力气。实在没了力气的老牛病牛,没了凭力气吃饭的本钱,几家人便会商议,卖给街上回民食店的老板。虽然有老农和孩子不大情愿,想一直喂下去,给它养老送终,但扛不住巨大的经济压力,最后只能听之任之,让步履蹒跚两眼婆娑的老牛被老板牵走。

再后来,农业机械进入乡村,逐渐取代了我们,我们也就失去了生存的舞台,失去了田间地头这一主场。你们现在回家见到的躲在局促牛圈里的肉牛,早已丧失了耕田耙地能力,貌似数量不少,实则集中在几个养殖户手里,全是赚钱的工具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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