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西华师大毕业后,若兮来到成都,想找一份心仪已久的教师工作。一圈跑下来,鞋磨破了,人黑瘦了,工作却无着落。眼看许多同学初心已改,心里也变了主意:实在不行,就去教培机构混饭吃吧。
人算不如天算,还未付诸行动,教培行业的寒冬就到了。机构倒闭,人员裁撤,哪有岗位可言。可把若兮逼上绝路了,庆幸的是,她尚有定力,没有一蹶不振,而是有了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勇气,又将寻找的目光聚焦到教师职位上了。
每年毕业的师范生数量庞大,而招聘编制教师的指标未见增加,自然导致招聘条件升级加码,形成一种优中选优的局面。什么全日制本科呀,专业对口呀,名校毕业啊,研究生和有经验者优先呀,更为离谱的是,有些学校还有职称要求。这可难倒了若兮,一个刚出道的新人,毕业学校的牌子不够响亮,又不是研究生,更无从教经历。面对此起彼伏的招聘,她有一种大海捞针的感觉,好不容易逮到几次机会,结果多是陪太子读书,即使过了文化考试关,面试也会惨遭淘汰。期间遇到过几个貌似公正的学校,结末多是挂羊头卖狗肉,沦落为少数幸运儿的陪衬。
住在小镇的父母为此忧心忡忡。节衣缩食供女儿读书,满以为她可以奔个好前程,哪知毕业即失业,还不如回乡找个安稳工作呢。无奈孩子整死不同意,还说鸟儿翅膀硬了也要单飞,自己硬要寻找自己的天空呢。再说,老家条件实在不如人意,人口稀少,交通不便,发展后劲不足,振兴乡村的口号喊得倒是响亮,实际效果还无从寻觅,窝在这里和城市化为敌,简直就是螳臂当车不自量力。说到学校,村小已经消失,乡镇生源锐减,空置教室数不胜数,已经面临关停风险。稍有办法的农家,莫不买房花钱将子女送进城里读书的。父母见女儿主意已定,只好听之任之,就让她去碰得头破血流吧。心下埋怨,嘴上却没说出来,和千千万万的中国父母一样,继续在家省吃俭用。总不能让女儿在外食不果腹居无定所吧,然而女儿赌气似的,从不接受父母的馈赠。
若兮住在锦江区一处简陋的出租屋里,每天早出晚归,四处求职,结果还是四处碰壁。终于,她从四处撒网一无所获的失败中停下了脚步,窝在家里冥思苦想了三天,终于接受了供大于求是导致就业困难这一残酷现实。既然考取在编教师的希望渺茫,那就退而求其次,到近年日渐兴旺的两自一包学校应聘吧。
这是一种新型城市办学模式,即教师自聘、管理自主、经费包干,好处是既能满足周边孩子上学需求,解决学校教育能力不足问题,还能保障老师的薪资待遇。若兮凭借过硬的专业素养和个人素质,很快就在城郊结合部的一所城区学校获得了一个初中语文教师职位。
学校占地五六十亩,属九年一贯制,小学初中并未严格分开,颇像苏州园林里的镂空门窗,形成一种隔而未隔界而未界的情形。若兮担任初一(3)班的班主任和双班语文教学工作,整天忙得像陀螺,一下班,人就散架了。好在人有存在感,薪水也可观,一年到手也有十几万呢,这在众多公办学校教师中也算不错的待遇了。
学校无小事,处处是教育;教师无小节,处处是楷模。事情千头万绪,若兮恨不得生出三头六臂。什么大会主持啊,班会课比赛啊,学校公开课啊,区片赛课啊,师德演讲啊,她样样跑不脱,同事们得了便宜还卖乖,美其名曰“锻炼新人”。若兮资历尚浅,人微言轻,心里不悦嘴上也说不出来,只好咬咬牙硬着头皮上。作为主持人,上过几次台,脸皮厚了,嘴皮子利索了,也就得心应手了。关键是每学期的区片公开课让人腻烦,先要多次磨课,没有三五遍不会停手,多的还有十多遍的。一句话,要通过多次磨课,消除各种隐患,发挥最佳水平,展现良好风采。这一过程如凤凰涅槃般痛苦,主要源于内心的矛盾和抵触,她认为,上课哪是演戏,何须反复排练呢,颇有一些弄虚作假的罪恶感。
评课的区片教研员是各校竞相邀请的红人,一副专家派头,说话深沉,逻辑严密。若兮印象最深的是一次磨课时,教的是史铁生的散文《秋天的怀念》。课后,前来指导的教研员一本正经地说,我听了这堂课的最大感受就是记住了“暴怒无常”这个词语,言下之意她噼里啪啦一堂课全做了无用功。这极大地打击了她的自尊心,导致她好长一段时间都缓不过劲来。好在办公室里的一个老同事不断安慰她,说不要听他胡说,他先前上课还不如你呢,不信,叫他上一堂试试。她的心情才慢慢好起来了。
经历了这次事件,若兮深知学无止境,工作更是勤勉。她来早走迟,悉心管理班级,积极沟通家长,孩子和家长都喜欢她。教学上肯下深水,深钻教材,研究学生,请教同事,熟练使用媒体。她几乎把所有时间和精力都用在班级管理和教育教学上,以至于人们一谈到她的行踪时就说:她不在教室就在办公室,或是在去教室和办公室的路上。两年后,她已经成长为教学骨干了。若兮常想:大家不是不愿抛头露面么,我去好了,反正已经上过几次公开课,胆量也练出来啦。况且参加就有证书,多上几次,名气也有了。就这样,她捧回的荣誉证书堆满了整个抽屉。
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若兮满以为工作得心应手了,哪知班上又出了状况。深秋的一天傍晚,班上照例派几位学生去食堂抬晚饭。途中有个男生恶作剧,偷偷朝米饭里吐了口水。同学们知晓后怨声载道,拒不就餐。若兮第一时间得知消息,迅速上报学校。领导高度重视,组织专人去附近餐馆采买饭食,不一会儿学生们就吃上热腾腾香喷喷的饭菜了,一大帮领导还围着学生嘘寒问暖的,亲热极了。而作为班主任的若兮老师呢,担惊受怕忙了这么长时间,晚饭却无人过问,正像个罪犯蜷缩在办公室里。有同事发现了她,她就泪水长流,连声哭诉: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呢!活着有什么意思呢!……同事倒也幽默,劝解说:别哭!别哭!姐姐带你去看菊花!(史铁生散文《秋天的怀念》中,母亲为了宽慰瘫痪后脾气暴躁的儿子,总是想带孩子去看菊花,让他好好儿活。)为此同事次日专门去花店买了一束菊花给若兮,才稍稍化解了若兮的不快。
时间一长,事情经见多了,她的心态也就变了。学校里,除了工作还是工作,精力耗尽了,分数上去了,人情味却淡薄了。自己上公开课,听者如云,一番评课议课后,一众大大小小的领导陪着客人到就餐去了,自己却成了无人过问的配角,心里的失落可想而知。不是想去吃这顿饭,实在是得不到丝毫尊重啊。况且,她们都是独生子女,哪个不是被父母宠爱有加的,受到这种冷遇,委实接受不了。期末了,学校组织教职工聚餐,说是联络情感,放松身心。场面甚是热闹,欢声笑语,觥筹交错。若兮发现大多阳奉阴违,毫无底线地溜须拍马。这对于一个接受传统文化的语文教师来说,心里实在过不去那道坎,慢慢地,聚会成了一种煎熬。很多时候,若兮不想去,又不得不去。否则别人会认为你孤傲不群,甚至暗地里给你小鞋穿的。总之,这样的生活忙碌而不快乐,看到同事们走马灯一般的换来换去,她竟会生出同病相怜的感觉。
只有面对学生时,她才感到阳光普照心情愉悦。十二三岁的孩子们,朝气蓬勃,二十多岁的若兮也心生羡慕,感慨无忧无虑的日子真好。孩子们呢,把她当成知性美丽大姐姐,喜欢她,信任她,崇拜她,所有心事都向她敞开。若兮明白,老师在学生心目中占有崇高地位,会对他们的一生产生深远影响,老师无论如何也不能辜负学生啊。于是,她受再多委屈,有再大怨言,只要一登上讲台,一见到学生,就烟消云散了。
三年时间一晃而过,看着孩子们日渐成熟的面庞和阳光灿烂的笑脸,若兮开心极了。而当孩子们离开后,她又沉默了,心里隐隐有些失落。是啊,孩子们继续深造各奔前程,我却原地踏步,她才领悟到有人把教师比作摆渡的船夫是多么贴切啊。看到身边朝夕相处的同事离职而去,心里就五味杂陈:为自己的坚守而自豪,又为出路渺茫而感伤。
作为两自一包学校的教师,待遇虽然和一般公立校在编教师差不多,但地位却相去甚远。任务繁重、稳定性差,随时都有卷掉的可能。私下里去过几处应聘现场,结果还是僧多粥少。若兮几次大胆出击,都铩羽而归。想到开始不久的教师生涯、日渐衰老的父母和心生芥蒂的爱情,她不敢轻易离职。只好一边用心教学,一边等待时机。
终于,一则招聘消息引起了她的注意。这是主城区的一所九年一贯制学校,招收初中语文教师一名,有从教经历者优先,她一看条件符合,便果断报名了。文考面试,过关斩将,势如破竹,终于成为一名在大都市有编制的人民教师了。
事后,若兮反思,这几年的磨练是值得的,它是自己成长过程中的必然代价,这次成功算是丰厚回报了。偶尔她也会想到曾经一起战斗的同事们,他们还记得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