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中很长一段时间,我都是没有相对独立的小屋的。或者说心里压根就没有小屋的概念,它俨然就是一件遥不可及的奢侈品。
单家独户,小山嘴旁。典型的川北民居,长两间一面转,房矮屋仄,这就是我幼时的家。今天看来是十足的蜗居之所,粗鄙之居,当时却是我的栖身宝地,成长摇篮。
先前,我家坐落在山坳里的四合院旁,和同姓的四户人家为邻,和睦相处了二三十年。然而七十年代末的一把无名大火,烧毁了我们一家八口相依为命的三间老屋,我家就从四合院旁分离出去,搬到了山坳外的小山嘴旁。在生产队里担任会计的父亲没有听从队长的建议占用队里的大块良田,而是选择了一处逼仄的水渍地建房,集体耕地没有受到多大损失,而此后的阴冷潮湿让母亲埋怨了若干年。
新房的修建是零敲碎打完成的,绝非现今建房的一蹴而就。主要是建筑材料的缺乏和建筑技术的落后,其次是大家集体意识都很强,生产队里的活路是要率先完成的,所以不会采用“兵团”作战方式来建房。当然,参与建修的工人也没有工钱,全是出于邻里感情义务赞助,当然主人以后会用人工慢慢偿还。
建房流程是世代相传极为原始的,竟然让我想到了土木建筑的鼻祖鲁班。先是开挖夯实地基,再用通子石砌上一圈,平地上显出房间雏形;然后在上面立柱筑墙,放檩布椽;最后盖上大青瓦,就大功告成勉强入住了。
新房好似一个可以任意打扮的可人儿,生机勃勃,让人心神愉悦。而我家缺乏装扮她的衣服饰物,以至好几年都透着寒酸。屋里除了四面土墙和几根立柱外,全是空荡荡的,一扇门进去就可看尽全家,毫无隐私可言。记得屋内的泥壁也夹了好几年,先是用粗大的竹片在立柱上横向打楔固定形成骨架,再用篾条纵向密密编织成为墙体,最后用泥巴和稻草混合发酵的草泥灰两面涂抹光滑。如果条件允许,在上面抹上一层薄薄的石灰浆,阴干后的墙壁雪白漂亮,屋里定会亮堂不少。
房屋虽矮,也有楼户。因为木板有限,于是发明了用大小长短基本一致的半大竹子排列捆扎,再敷上混有稻草或麦草节的泥巴,自然阴干后也能如履平地,丝毫不亚于木板铺就的楼房。只是时间长了,会有泥土松脱,楼下会不胜其烦,这才记起木楼的好来。
新屋完全建好后,我已经在读初中了。由于人多屋少,自然没有我的独立小屋,但这并不影响我的生活。那是的孩子是要干农活的,春天播种,夏天除草,秋天收割,冬天积肥,都有他们忙碌的身影。家底殷实或者劳力好的人家,孩子是不需要外出遭受凄风苦雨的,只需在家做些扫地做饭的轻松家务。
我是例外的。因为父母眼里读书是神圣的,还有机会摆脱农村面朝黄土背朝天的苦难生活,所以他们将培养子女读书当作自己的最大荣耀,即使砸锅卖铁忍辱负重也甘心情愿。于是我便成了村里为数不多能一直读书的几个农家孩子之一。
于是我有了许多在家读书的惬意日子。春来秋往,我都会以书为伴,学海遨游。盛夏,烈日炎炎,即使佁然不动也汗如雨下。虽然清凉的井水能淋浴消暑,但读书能静心,心静自然凉。临近傍晚,当我挑满一水缸人畜用水,并用石磨推出一大盆玉米粑粑,等父母姊妹们劳动回家时,我就可以烧锅煮饭了。这时,我会交替用赤膊锻炼和潜心学习来打发这之间出现的一段空闲时间。十冬腊月,寒风呼啸,气温骤降。夜晚学习时,我会泡缸浓茶,加入白糖。这样苦中有甜,甜中有苦,既解渴又耐饿。不知不觉中,水瓶里开水殆尽,东方也曙光乍现了。
家附近的小山坡常是我驻足留恋的地方。清晨放牛时,拿本书,读读记记,咿咿呀呀,和牛吃草的欻欻声相应和,美妙极了。中午,树高叶大,青草茂盛,牛会长时逗留于此,我放心地坐上树杈,摇摆双腿,摇头晃脑背诵课文;傍晚,夕阳西斜,我骑上牛背,或歌或咢,沉稳而行。现在想来,这也是人生一大快事了。如果读书累了,或极目远眺,侧耳聆听;或舒展四肢,腾挪跳跃;或窃窃私语,款款而行,无一不是劳逸结合的最佳语言。
高中时,祖母去世,不久大姐出嫁,八口之家一下少了两人。在悲伤和落寞中,我终于有自己的独立房间了,就在转角楼上,不足七平方。最矮处会触碰头顶,只能弯腰徐行。冬冷夏热,尤其是正二三月,余寒犹厉,狂风呼啸,房屋发出凄厉的怪叫,似乎大厦将倾,人将被吹得无影无踪,我不免心生恐惧。盛夏,置身其中,如同汗蒸。可能是年轻的缘故吧,竟也能酣然午睡。毕竟大风不常有,酷暑不常在,冷热只两季,所以快乐总是远大于烦忧。在相对独立的空间里学习休憩,放飞思绪,冥想遨游,这种自由和放松是相当愉悦,难也用语言形容。
楼上也是杂物间,一些不常用的家什会搬到此地。在这里,我见到了此生从未谋面的外公的一小抽屉家书,苍劲的毛笔字字字含情。也发现过父亲用蝇头小楷题写在抽屉盖板内里的五姊妹生辰八字,后来我抄录下来,成为父亲去世后姊妹生辰的权威记载。至此,我也才懂得亲人之爱无处不在,看似木讷的父亲其实也不乏温情。
上大学后,我的小屋就多半空置了,成了杂物堆砌的理想地。有时放假回家,才简单收拾一下,或是在故纸堆里寻找小人书,慰藉我那早已逝去的童年。
后来参加工作,很少回家。住单位房,到买商品房。房间宽敞明亮,舒适温馨,远胜先前的小屋。加上乡下在家人口锐减,回家小住也无需上楼,我的小屋也就毫无用处了。有时上楼看看,也是尘灰遍地,蛛网密布了。
时至今日,父亲作古,姊妹离散。小屋虽在,却破旧不堪,像一位老态龙钟随时可能倒毙的老者。不知怎的,每当此时,我就会心情感伤,想起小屋的种种故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