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各村都有小学,我们五星村也不例外。
村小位于村中央一处平坦山梁上,一层建筑,砖瓦结构,呈三面合围的“ㄇ”形布局,结合处的两处挡头有六尺巷道通行。每面五间,正中一间办公室,余则两个教室。“ㄇ”形建筑头部是一片平整的校属土地,开口处是宽阔的土操场,操场右侧置有一张青砖水泥砌成的乒乓球台。房屋四周,槐树参天。春夏之交,槐花飘香,沁人心脾;秋冬时节,枝枯叶落,傲然挺立。
学生每周上六休一,风雨无阻。他们在校时,学校是村里最热闹的地方,书声歌声频频飞出,寂静喧闹屡屡上演,滋养着淳朴可爱的孩子,温暖着善良勤劳的村民,装扮着古老神秘的山村。
喻老师是一年级的班主任,新入职,教语文。阳光帅气,血气方刚,每天骑自行车往返三十多里也精力充沛。数学老师姓陶,三十多岁,衣着简朴。住在山的那一边,每天爬坡下河,全靠步行。他认真负责,成绩一流,深受家长好评。几月过去,我们汉字认了一箩筐,计算题也做到了三位数。父母们心下欢喜,责骂声少了,孩子们也性情大变,变文静的多了。二年级时,换了班主任,也教语文。大概是刚推广普通话的缘故吧,已到中年的他在乡上接受培训后热情高涨,一回校就热炒热卖,用四川话教我们ā、ō、ē、ī、ū、ǖ,然后整体拼读。不知咋地,我们总觉得他怪腔怪调的,忍不住想笑,感到普通话远没有四川话来得亲切。
翻过年的三月份,我们羡慕起一位身材矮小其貌不扬的男老师了。源于他刚办的黑板报上,有粉笔画就的雷锋叔叔半身像。只见雷锋叔叔身着戎装,头戴长耳皮毛军帽,双手紧握钢枪,眼神坚毅,英姿勃发,旁有毛主席的亲笔题词“向雷锋同志学习”。我们围着黑板指指点点,议论纷纷,私下里还在草稿纸上画了好几天,也未成功,只好遗憾作罢。这几周,各班都在教唱《学习雷锋好榜样》,歌声嘹亮,响彻校园。一时间,雷锋叔叔成了我们心中的偶像和温暖的记忆。
六一儿童节最值得期待。春节后,我们就掰着指头翘首以待了。这一天终于到了,全校三百多名师生身着节日盛装,排着整齐队伍,在鲜艳的五星红旗指引下,徒步向邻村小学进发,共同庆祝这一属于孩子们的神圣节日。会场上,彩旗飘飘,歌舞阵阵,喇叭声声,锣鼓喧天,最庄严最值得期待的就是入队仪式这一环节了。至今都记得一年级时我加入了少先队的情景,脖子上系上了鲜艳的红领巾,手里得到一张印有鲁迅先生头像和“横眉冷对千夫指,俯首甘为孺子牛”字样的小画报,小心翼翼卷起,拿回家去贴在墙上,一家人高兴极了。
三四年级时,终于有机会参加学校举办的故事会了。一天下午,我们端着凳子集中在内操场上,静听老师开讲。老师搭条凳子,坐在屋檐下,是全场的唯一焦点。很快,我们就沉浸在他语言创设的世界中无法自拔。时而紧张,时而松弛;时而愤怒,时而开心;时而激昂,时而低沉。总之,老师就像一位高明的魔术师,主宰着现场的一切,仿佛空气也在为之扭曲震荡。印象最深的有两个故事,一是十八勇士飞夺泸定桥,壮怀激烈,视死如归;一是解放军在林海雪原和特务斗智斗勇,惊险刺激,扣人心弦。故事讲完了,大家意犹未尽,久久也不愿散去。
有时,学校也会邀请一些当地的老农民和老红军来讲故事,大多讲些忆苦思甜继续革命之类,激发我们继承革命先烈遗志珍惜今天幸福生活。
我们喜欢体育课,喜欢玩耍,而真正体会到运动乐趣是从课间十分钟开始的。天晴时,操场洒满欢声笑语。不知是谁带来了一只飞盘,大家兴奋不已,欢呼着,跳跃着,奔跑着,望着飞盘在操场上空划出的一道道优美弧线,期待能被自己接住并成功扔出。阴雨天,大多闷坐教室。遇到北风呼啸哈气成冰的日子,坐在四面漏风的教室里通身冰凉,只好偷偷跺脚取暖,阵仗越来越大,一会儿就地动山摇乌烟瘴气了,老师也不多加干涉,一笑了之。胆大的男生会一窝蜂冲到墙角下挤油油,不一会儿,就浑身发热了。
平常日子,最热闹的当数操场右侧兵兵球台一角了。没有球网,几块断砖代替。球台两边站满了男生,一双双眼睛盯着乒乓球转来转去,恨不得场上拼杀的就是自己。不时传来阵阵喝彩,声震云天。游戏规则是分组进行,两位主帅依次挑选队员,组队厮杀,直至一方将另一方全部打败为止。这是当时主要的球类运动,大家乐此不疲,充分发挥球台功能,不玩到天黑一般不会离去。就是这样一个简陋的乒乓球台,制造着无法计算的欢笑,激发着意想不到的潜能,培养了一大批国球爱好者。即使后来到了镇上,同诸多高手过招也不露怯,优势明显。
女孩们最喜欢的就是跳皮筋了。两个女生分站两边,用身体固定住两端打成死结的皮筋两端,有时也可增加人员,将皮筋拉成三角形、菱形、多边形等图案。一人跳分组跳都行,边唱边跳,唱的多是“嘀嘀燕子嘀嘀嘀,马兰开花二十一,二八二五六,二八二五七,二八二九三十一,三八三五六,三八三五七,三八三九四十一,……九八九五六,九八九五七,九八九九一百一!”动作以跳跃为主,兼以挑、勾、踩、跨、摆、碰、绕、掏、压、踢等腿部动作编排组合,花样繁多,姿势优美,一气呵成。优胜者一路过关升级,皮筋从脚踝处走起,直到双手举过头顶处为止。每当此时,她们的脸上满是自豪的神色。
跳皮筋不择场地,但参加人数有限,好半天才轮到一回,而要参与人多,男女不限,首推跳绳。绳子粗细长短不一,两人各执一端同时甩动,绳子灵蛇一般,在空中划出道道弧线,发出“嗖嗖”的破空声和“噼啪”的落地声。中间便有学生猿猴般跳跃,灵巧无比,多少随意。也可在外排成一队,依次进去跳几下就走,如被绳子缠绕,就会罚去甩绳。每学期运动会时,学校常备一根粗长麻绳,在结束之际全校学生下场跳绳,壮观极了。此时,欢声笑语充斥校园,连在槐树枝上安家的鸟雀也被惊飞,逃得远远的了。
校园里常有歌舞、小品和话剧等表演,全是师生自编自导自演。看着他们在手风琴伴奏下载歌载舞,伶牙俐齿说学逗唱时,纷纷羡慕不已。一次,大家早早吃过晚饭,到校观看文艺汇演。期间的小品印象深刻,与抓特务有关,只见一位军人打扮的学生手持木头做的漆黑手枪,对着特务一指,“砰”的一声,烟尘弥漫,特务应声倒地,观众大快人心,掌声雷动。
劳动是必修课。五六年级的孩子们还需在校属农场深造,尽管他们早就在家参与过无数次劳动改造,但要完全靠自己来播种收割还是要下一番苦功夫的。九十月份播种小麦,撒播或提厢,相对容易,来年收获时情况就迥然不同了。头顶烈日,弯腰驼背,一手握镰,一手揽麦,唰唰唰,唰唰唰,不到一上午,满地金黄就被转移到操场上了。晒上几个太阳后,或用连枷打,或用手搓,用借来的风斗风去杂物,便颗粒归仓了。再看身边同学,一个个黑不溜秋神情疲惫,有人连皮也晒脱了。没两周,每人领到了一个硕大蒸馍,舍不得独吃,喜滋滋捧回家去共享,美味极了。深秋时节,收割红麻也是一件体力活。先砍下来,撕得表皮,背到河里沤上两月,待河水发黑发臭时捞出漂洗,就能得到黄白色的红麻纤维了。过程辛苦,但卖价不菲,能切切实实为学校减轻一些经济压力,发奖用的本子啊、笔啊、奖状啊,甚至粉笔、扫把等,都会从中支出。我们不光在学校农场劳动,隔三差五的,还要参加一些村社义务劳动,抢种抢收啊、捡麦穗啊、背砖瓦啊、积肥啊等等。有时还要勤工俭学,抽空去山坡上割莎草、捡桐子,交到班上去。
村里孩子不怕吃苦不假,而更值得称道的是淳朴规矩、尊师重道。老师病了,揣来几枚鸡蛋;快过年啦,送来一块腊肉;上学迟到了,摸来一尾河鱼。老师来者不拒欣然笑纳,绝无心理负担。其实,他们心意相通,孩子们知道老师教书劳作,薪水微薄,老师也晓得孩子们家庭贫困,缺吃少穿,甚至两块多的学费也拿不出来。当然,如果碰上不请假就下河洗澡的,或是打架斗殴的,就会收到严厉处罚。一次,村里水库放水捉鱼,大家吃了午饭后邀约着捉鱼去了。教室里缺席十几个人,班主任气极了。尽管大家都是捧着或多或少的战利品归来,结局也很悲惨。先是站在乒乓球台晒太阳,然后进入办公室,战战兢兢低头认错,得到战利品时的兴奋也全然消失了。
近乎半工半读的校园生活,锻炼了筋骨,磨练了意志,这笔汗水凝聚的财富值得终身珍藏。后来去镇上读书,徒步往返十多里也不在话下。没有机会去镇上读书的,安心在家务农,娶妻生子,侍奉老人,人生路上遇到的艰难困苦,大多也能应付自如了。
苦于教育资源有限,绝大部分孩子是没有机会进入初中的,村小教育就是学校教育的全部。只有在普及九年义务教育后,才实现了乡下孩子都能去镇上深造的愿望。可惜好景不长,伴随城市化进程加快,村小不再辉煌,生源萎缩以致倒闭,开始沦为附近村民家的附属,成为鸡鸭猪牛的乐园了。
庆幸的是,如今五星村小的三排建筑依然存在,虽年久失修破破烂烂,但也是我们回味童年凭吊历史的重要场所。假以时日,这些建筑彻底消失,它留给世间的美好,也只能和它自身一样,随风而逝了。